如愿升仙

　　案前的香炉有缕缕烟雾缭绕飘散，青瓷笔洗里的水已染上了几分墨色，镇纸下压着一张宣纸。
　　时玉立在书案前，握着毛笔的手止不住细微地颤抖，迟迟不敢下笔。
　　“写。”坐在一旁，手执书卷的慕如愿淡淡吐出一个字。
　　彼时，一滴墨自笔尖滴下来，落在纯白的宣纸上。
　　时玉有些无措，但见慕如愿正盯着她，她抿唇，终于还是落了笔。
　　不消片刻，她放下手中的毛笔，看向坐在一旁的慕如愿：“我写好了。”
　　慕如愿闻言便挑了挑眉，他放下手里的书卷，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
　　当他的目光停在案上的宣纸上时，他噗嗤一声笑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纸上寥寥两行字，却是歪歪扭扭，毫无章法，甚至忽大忽小，实在是有些惨不忍睹。
　　虽然慕如愿早已料到会是这么个情况，但这会儿真见了，却还是没忍住笑。
　　“你为何会写这句？”他清了清嗓子，问道。
　　时玉知道自己写得不好，见他笑了，秀美的面庞上不由染上一抹绯红，整个人都显得十分局促：“只是忽然想起了公子你那日写了这句诗。”
　　他们自渡暮山回到严州城，已有十日，其间慕小公子一直病着，也是到了今日他精神才好了些，便就唤了她来，说自今日起便要教她读书写字。
　　她一来，他便让她先写几个字给他看，这一时之间，她也不晓得该写什么，她思索时，便想起了那日他写过的这句诗，便写了下来。
　　慕如愿闻言，那双墨色的眼瞳里仿佛盛着盛夏晚间的波光碎影，他薄唇微微弯起，伸出修长白皙的右手，执起一旁笔枕间的朱笔，朱红的颜色圈出其中一个歪七扭八的字，偏头看向她：“‘鸿’字写错了。”
　　他低眉之时，轩窗外有风拂来，纤长浓密的睫羽微颤，侧脸如玉，神色认真，静默时，便如同一副画。
　　“看清楚了，若是下次再写错，我可是要惩罚你的。”他忽的抬眼看向她。
　　时玉慌忙低头，便见纸上那个被他圈出来的错字旁，已写着一个端正飘逸的“鸿”字。
　　她认认真真地看了那个字好一会儿，手指比划了几下，写了好几遍。
　　“记得了？”注意着她的动作的慕如愿轻飘飘地问了一句。
　　时玉点点头：“我记住了。”
　　慕如愿这才转身走到一旁坐下来，先是理了理自己宽大的衣袖，将放在一旁的书卷拿起来，白皙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道：“你既喜欢这句诗，那么便练这个罢，今日练一百张给我。”
　　“一百张？”时玉惊愕了。
　　慕如愿睨了她一眼，似笑非笑：“若写不完，不准吃饭。”
　　这话说罢，他便见时玉好似松了一口气，于是他才想起她早已辟谷的事情来，于是他双眉微拢：“哦，我倒忘了，你本就不用吃饭的。”
　　果然，他这话一出，他眼前的姑娘顿时紧张起来，那双杏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他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随后便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书卷，薄唇轻启：“那便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睡觉。”
　　时玉一僵，她可以不吃饭，却不能不睡觉。
　　她抬眼小心翼翼地瞧了他一眼，最终还是认命地拿起笔枕间的毛笔，换了一张宣纸后，便开始练字。
　　或许是因为她是站着的，又九千年都不曾握过笔，这会儿她手腕悬着，便总是会忍不住颤抖，实在是写不好。
　　于是她便索性俯下身，将手腕放在案上，手移到笔杆下方，撑着书案来写字，果然不那么费力了。
　　而一旁的慕如愿偏头看她时，见她这般姿态，当下便蹙了眉，他站起身来，走到她身旁，伸手用书卷敲了她的额头。
　　时玉写得专心，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动静，这会儿忽然被敲了额头，她猛地直起身子，往后退了两步。
　　她摸着自己的额头，有些不解：“公子打我做什么？”
　　慕如愿将手里的书随意仍在案上，嗤笑一声：“谁教你这么写字的？”
　　“我的手总是抖，只有支着书案才好一些。”她辩解道。
　　“你以为练字是那么容易的？”
　　他说着，便走到她身后，靠近她，伸出右手，当他的手指接触到她的手时，他指尖冰凉的温度在她手背绽开，却莫名其妙地是一种灼烫的温度。
　　她本能地想要缩回手，却被他稳稳地握住。
　　“别乱动。”
　　他低头，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语气已有些不耐。
　　时玉当即浑身僵硬，不敢再乱动一下。
　　而慕如愿则未有察觉到有什么不妥，他握着她的手，在砚台里沾了沾墨，笔锋落下，如行云流水般一挥而就，且腰背挺直，姿态端正，握笔稳健。
　　两行墨色亦浓亦纤，飘若浮云，自成一种刚柔并济的风骨气韵。
　　“练字，首要的便是端正姿态。”
　　他低眼看向她，问道：“可记住了？”
　　距离这样近，时玉又瞧见了他眼尾下那一点浅淡的泪痣，他的语气并不算好，时玉忙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她听见他似乎轻轻哼了一声，随后便松开了她的手，拿了案上的书，再次走到一旁坐下来。
　　“继续。”他眼也不抬，懒懒地说了一句。
　　时玉只得依他所言，悬着手腕，一个字又一个字艰难地写着。
　　因为慕如愿就在一旁，她丝毫不敢懈怠，认认真真地听他教导，练字。
　　当天色渐渐暗下来的时候，外头已有蝉鸣声声，有风自轩窗外拂来，书案上凌乱的宣纸微微翻动。
　　屋内不知何时已被人点上了数盏烛火，照得整间屋子亮如白昼。
　　彼时，屋外忽有敲门声传来，一抹男声响起：“家主。”
　　“进来罢。”慕如愿放下手里的书卷，揉了揉眉心，苍白的面庞上不由显露几分疲态。
　　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来人正是染青。
　　他端着药碗走进来，对着慕如愿弯腰一礼，恭敬道：“家主，您该服药了。”
　　慕如愿淡淡地应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药碗，将里头的汤匙仍在他手里的托盘内，端着药碗凑近唇边，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将汤药饮尽。
　　他将药碗递给染青，偏头看向时玉时，正见她正盯着自己，他先是一怔，随后下颚微抬，问道：“写完了？”
　　时玉忙摇头：“还有三十二张。”
　　“那还愣着做什么？”慕如愿双眸微眯，语气不善。
　　当时玉终于练完字后，已是深夜。
　　她站直了身子，揉着酸痛无比的右手手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偏头正要告诉慕如愿她已经将今日的字练完的时候，却见他已靠着椅背，睡着了。
　　屋内的烛火不知何时已被半开的轩窗外吹来的风灭了几盏，此时屋内的光线黯淡，她眼前熟睡的少年浸在这般昏黄的光芒里，那张清隽无双的面庞终于舍去了几分苍白，仿佛沾染了些烟火气息。
　　他安静地睡着，那张面庞上再没有白日里的孤高清傲，褪去了所有刻意锋利的棱角，此刻的他眉眼柔和，粉色的薄唇微微上扬，仿佛在做一个极美的梦。
　　总不能让他就睡在这儿罢？时玉心想。
　　她略微思索了片刻，也不忍吵醒他，便索性悄悄地走上前去，轻轻松松地将他打横抱起。
　　他也太轻了罢？时玉蹙眉。
　　她早已修成仙身，便是再大的山石她也可以轻松抱起，更不用说这清瘦的慕小公子。
　　时玉抱着慕如愿往内室走去，只是当她走床榻旁，就要将他放下时，却见他纤长的睫羽颤了颤，竟睁开了眼。
　　一时之间，气氛莫名有些微妙。
　　一向矜贵清傲的慕如愿初初醒来，还尚有些迷茫，待他看清时玉的脸时，察觉到自己竟正被她抱着，那一瞬，他那双桃花眼微瞠，又惊又怒：“你做什么？！”
　　他堂堂男儿，竟被这么个姑娘抱着？
　　时玉被他厉声一喝，浑身一颤，一个没抱稳，便将他直接摔在了床榻上。
　　“公子你没事罢？”她急忙问道。
　　慕如愿却挥开了她的手，苍白的面庞上染上一层薄薄的红晕，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他偏过头去，莫名有些狼狈：“出去！”
　　时玉转过身便往外室走，但她脚下一顿，又想到了什么，便又转过身走了回去。
　　“公子……”
　　“你又回来做什么？”慕如愿瞪着她。
　　时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嗫喏着答：“我是想说，我练完字了。”
　　他怎么忽然就生气了？时玉有些摸不着头脑。
　　“出去！”慕如愿咬牙。
　　时玉不敢再停留，转过身便匆匆往外头跑。
　　穿过月洞门，时玉走在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月辉洒下来，清冷的银光在花树枝叶间斑驳成细碎的光影，投射在地上，如水波荡漾。
　　她挠了挠后脑勺，只觉得慕小公子真是喜怒无常。
　　她又哪里知道，这不过是慕小公子的尊严在与她较劲。
　　轻轻叹了一口气，她便往自己住的院子的方向走去。
　　待她一踏进院门，便有侍女零香提着灯笼迎上来：“姑娘，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公子教我练字，回来是晚了些。”时玉一壁往院里走，一壁对她道。
　　谁知零香听了，便瞪大了双眼：“家主教姑娘练字？”
　　时玉见她这般惊讶，便有些迷茫：“怎么了？”
　　“没，没什么。”零香自知失仪，当下便低了头。
　　待两人行至台阶前时，她终是没忍住，添了一句：“家主他……可从来没有教过谁的，姑娘您真有福气。”
　　便是瑶光小姐，也没有这个福分。
　　思及此，零香不由抬眼，悄悄将面前的时玉打量了一番。
　　时玉笑了笑，到没多想些什么。
　　或许，慕小公子是见她什么都不懂，也什么都不会，便有些看不过眼，所以才教她的罢？
　　时玉推门进了屋子，由零香打来了水，她匆匆洗漱过后，便躺下了。
　　不过只是练字，便让她疲累至此了，她揉着酸痛的手腕，长叹了一口气。
　　但她是不会放弃的，且不说这是慕小公子的一番好意，便是对她自己来讲，多学会些东西，她才能更好的融入这个尘世。
　　九千年前的事情她早已模糊不清，自她被罚锁在浮烟山时，她便已没了来处，而自她出了逐岚之境后，亦没了去处。
　　慕府不是她的归途，她很清楚，但总有一日，她会有自己的归宿。
　　在那之前，她必须学会生存。
　　当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困意便席卷而来，意识渐渐模糊，也来不及想些什么事情，她很快便睡着了。
　　她却不知，这一夜过去，慕如愿教她读书练字的事情便传遍了整个慕府。
　　翌日清晨她醒来的时候，唤了几声零香却无人应答。
　　她穿好鞋子，取下屏风上那套雪青色绣浅杏花细纱水雾裙穿上，便坐在梳妆台前挽发。
　　在逐岚之境时，她的头发已经到了脚踝的长度，后来她出来后，便剪到了齐腰的长度。
　　她替自己随意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后，便又洗漱了一番，待她将自己收拾妥当后，便走到房门处，打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静悄悄的，似乎除了她便再没有旁的人了。
　　时玉正奇怪浅夏去哪儿了，却听得有人唤了她一声：“时玉姑娘。”
　　她抬眼望去，竟是染青。
　　“染青，你怎么来了？”时玉问道。
　　“家主命我来请姑娘前去。”染青对她微微一笑，十分平和。
　　“哦。”时玉点点头，不由摸了摸自己还在隐隐酸痛的手腕。
　　随后，她便跟着染青往主院走去。
　　这一路上，遇上了不少的奴仆侍女，他们远远地站在一旁，看向她的眼神各异，但总归与之前是不大一样了。
　　时玉也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但总归让她不大自在罢了。
　　待进了主院中，她抬头一望便正见那身着暗红锦袍的小公子坐在凉亭里。
　　她跟着染青走过去，便听身旁的染青开口道：“家主，时玉姑娘来了。”
　　正在看书的少年翻页的动作一顿，脸色不大好看，也不看她，只是硬邦邦地说了句：“你下去罢。”
　　染青低首称是，随后便转身离开了。
　　“进屋去练字。”他仍旧没有看她。
　　时玉见他昨夜那莫名的气竟还没消，便也不敢多说些什么，应了一声后，便往屋子里去了。
　　彼时，慕如愿忽然抬眼，看着她的背影，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如墨的眼瞳中压着莫名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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