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妖

　　山野寂寥，马蹄哒哒声也能传很远。几人歇了一阵，又走了半个时辰，却依然只见漫山野木，荒无人烟。

　　朝娴本和幼月一直嬉笑着聊些什么，这会也有些乏了。她甩着长鞭，扬声唤道婀藏澈，“澈国师，我们要不飞起来瞧瞧？”

　　婀藏澈让她随意。

　　朝娴自马上足尖一点，高高跃起，红裙展开，似初见那般又稳稳落下。

　　她神色有些异样。

　　“澈国师，从飞空中看，我们好像还离那关口很近。”她皱眉，“我可骑了半日的马，难道一直在原地转圈？”

　　幼月瑟缩了下，“这青天白日的，不至于有什么魔障吧。”

　　丛云也不安地唤了几声。

　　婀藏澈沉吟一会，道，“不如我们离开载具，都走着去。”

　　木纶心想遇上什么东西，也好过一直在这兜圈子。

　　几人都同意了。

　　丛云又变成婀藏澈腰间一条悬着的佩饰，摇摇晃晃。那根绳子好似难以束缚住它，总能让它贴到木纶那边去。

　　直到木纶摸摸它，它才老实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好像风雨欲来的先兆。墨云沉沉，似乎抬头就会被那些深不可测的漩涡吞噬。

　　幼月哭丧着脸，追上走得极快的朝娴，“主子啊！您真的一点都不怕么！”

　　朝娴奇怪道，“我的魔灵什么邪物都能对付，为什么要怕？”

　　幼月委屈道，“主子不害怕，那幼月只有法灵，主子能不能多照顾幼月些点。”

　　“嗯？早知道这么麻烦，我就不要人跟着了。”

　　幼月撇嘴。

　　朝娴一指身后，“你跟着阿纶吧，他是妖，也可护着你的。”

　　木纶道，“我不是妖。”

　　朝娴这才停住脚步，疑惑地转身，又嗅了嗅，笃定道，“我没有闻错，你身上的，是妖气。”

　　“……”木纶觉得有些解释不通，“阿澈也有妖气，你为什么不怀疑他是妖啊？”

　　“你们不一样啊。”朝娴理所当然道，“澈国师修佛也修妖，法灵虽一半涵盖着妖气，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人。”

　　“阿纶就有些奇怪了。”

　　她皱皱鼻子，“我一路来也当你是个人。直到你施出妖术。我总觉得你不是妖气覆灵，你的法灵好像有一半，是纯纯正正的妖灵。”

　　木纶心下震惊。

　　“你放心啦，我们不歧视妖的。”朝娴边说边笑，“你看我不也修魔吗。只有那些傻乎乎的老顽固才会……”

　　“主子！”

　　那片浓厚的黑影完完全全倾覆住朝娴的面孔。木纶离她最近，当下不假思索地把她拉出来。

　　手指碰到黑影时，被烫得发红。

　　朝娴一时没发应过来，木纶拉着她跃至婀藏澈身后，这才看清那黑影大致的形状。

　　它自地跃起，高如山岭。形状不太规律，硬要说像什么的话，仿佛一个高举斧头的三头人。

　　雾气浓稠。

　　“是魔！”

　　朝娴惊诧道。

　　“不是修魔的灵怪，它就是个魔！”

　　木纶心一悸。

　　魔不是应该呆在魔界吗？木纶念起妖咒，急忙护住几人。

　　这不过是个小小山脉，怎么会藏着那么多邪物？

　　婀藏澈这次没有用妖法。他唤出长剑，剑身冽若寒冰。木纶第一次见他使剑，只看到满目光影绰绰，黑白纠缠，惊心动魄。

　　朝娴亦甩出长鞭。

　　木纶近战不比他二人，只立在地上，万千纸鹤自袖中飞出，形成一抹好强势的绿光，却在触碰到黑影那一刻被尽数吞噬。

　　那浓稠的黑影好似水墨流动。

　　空气中渐渐充满了尸体的腐臭，木纶维持着表面平静，其实心下早已懵逼不已。

　　风中蓦的开出几百朵血红的花，瓣艳难辨，花蕊间却伸出一根细细长长的舌头，不断留下翠绿色的汁液，滴在地上滋滋作响。

　　朝娴面色一变，亦反手施术，同样的妖冶血花盛放，两方战意一触即发。

　　木纶看着漫天的长舌头互相绞杀，一阵反胃后，亦跃至空中，施术阻挠那些阴诡术法。

　　师父曾教过他好些心法，说是对付妖魔邪祟最为有效。可惜当时年幼贪玩并未记下多少，木纶此刻有些懊悔，痛恨那个跟二师兄躲在屋子里看小本子的自己。

　　四人渐渐不敌那黑影来。

　　天边惊雷一响，卷卷黑云似听到进攻的号角，漩涡愈发明显起来。那黑影越来越高，直到抬头再不见天色，霎时四方皆是浓雾笼罩，压抑的气息让人喘不过气来。

　　上一秒还有的刀光剑影，这一秒全数消失。

　　婀藏澈一把抓住木纶的手。浓雾中木纶看见他嘴巴动了又动，却是一字未入耳中。

　　渐渐的，连那俊朗的面目都不清晰了，那只紧紧抓着他的手，也好似从未出现过。

　　看不见。

　　听不见。

　　摸不着。

　　木纶活了二十一年，从未感到比此刻更大的恐慌。

　　“阿澈！”他叫道，“朝娴！你们在哪！”

　　那几百条血红的舌头在浓雾中钻探，木纶冷不丁被制住左手。他一挣，长袖被撕裂的声音引来更多的邪物。

　　木纶一手难敌万敌，受了些轻伤。他方止住流血不止的手，觉得脚下的土好像越来越软，似乎要把他整个人陷进去！

　　身侧几十条舌头把他包裹在中间。

　　纸鹤凌空跃起！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软绵绵的东西拉住木纶的脚，硬生生把他从蛇一样缠人的花舌里拉出。木纶挡住眼，撞到一个人身上。

　　那人闷哼一声。

　　“……朝娴？”他惊道，“是你？朝娴，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虚弱，“并无大碍。这个黑雾我熟悉，我带你出去。”

　　他依然看不见她的脸。

　　意图靠近的黑影邪祟被绞杀得干干净净。

　　“……阿澈呢？”他问，手被女子紧紧地拉着。

　　“我不知道，”朝娴的声音很轻，木纶隐约听出丝愤恨，“可能已经跑了。”

　　他眼神一冷。

　　下一刻，数不清的幽绿纸鹤包围住两人，灼灼的绿光燃起，朝娴发出一声惨叫，声音渐渐变得刺耳又狰狞起来。

　　“你想抓住我，去威胁阿澈？”

　　木纶一语道破那魔的想法。浓稠的雾气带着毒气漫延过来，血花的舌头靠近，木纶察觉到它们的数目已是大大减少。

　　他打不过这个魔。

　　心上第一时间涌出了决策。阿澈可能有法子对付它。只是若他迟迟陷在这片黑雾之中，怕是会影响到阿澈。

　　电光火石之间，木纶心里有了个主意。

　　手中托起一团绿得发黑的光，木纶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想搞你木爷爷？下辈子吧！”

　　妖气四散，冲天的艳色逼得人睁不开眼。

　　魔发出痛苦的喊叫。

　　下一瞬，这一片已是空空荡荡，人影皆无。

　　木纶再睁开眼，身子正卡在一处山壁之间。他动了动，忍不住嘶了一声。

　　白色的衣裳全是血迹。他口中念术，因灵力消耗过多，并未惊起什么波澜。

　　但好歹跑出来了。

　　许是天性温润，木纶对那些打杀的功法悟性不大。但耐不住天资聪颖，将法灵里的妖气全部释放出来，其威压也够震慑这世间八成邪物一番。

　　天色清淡，也不知他躺了多久。木纶摸摸脸，觉到一股凉意。

　　要下雨了。

　　山雀叽喳的声音传入耳中。他才想起来方才走了那么久，却未曾注意到自打过了那山口，就再没听到一声鸟语虫言了。

　　风雨前山里有股清新的气息。

　　这一刻太过安好，木纶愣了会。他脑袋有些疼，费力回忆着遇魔后的种种细节，想着去哪找婀藏澈，一时也没注意自己走到了哪里。反应过来时，已是大雨倾盆。

　　他急忙避进一个山洞中。

　　这雨碎碎叨叨，时而小些时而又变大。雨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串串落在地上，激起小小的水花。

　　雨帘中出现一个奔跑的身影。

　　木纶心下正警惕，却见那个影子顶着片芭蕉叶子忽然滑倒在地。那姿势有些可笑，大约没有哪种妖魔会喜欢这样的出场方式。

　　木纶抬手，灵力四散，挡起那些雨来。

　　那个小姑娘满脸泥水，还顶着那片芭蕉叶，傻愣愣地抬起头来。木纶没忍住笑一下，道，“快些进来啊，外头雨大，我可撑不了多久。”

　　小姑娘回过神，急忙爬起来，哒哒哒进了山洞。

　　她衣服湿透了，勾勒出少女青涩的线条。许是身旁站着个陌生人，她神情有些不大自在。木纶用灵力生了个火，邀她一起坐在旁边，眼正身不斜，默默为小姑娘挡着外头的风。

　　二人一时没有说话。

　　那小姑娘身子渐渐不抖了。她撩起额上湿透的发，露出一张清秀的面孔。

　　“公……公子，”她怯生生道，“公子是在等人吗？”

　　风有些凉。

　　木纶想了想，道，“是。我在等我的几个朋友，我们走散了，也不知还能不能遇得上。”

　　“那……那，”她缩缩身子，“我陪公子一起等，好不好？”

　　木纶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奇怪。

　　“怎么陪？”他以为是小姑娘见他可怜一时好心，失笑道，“雨停了，你是要回家的。”

　　“公子受伤了。”

　　她瞥到他身上的血迹，结结巴巴道。

　　“公子若不介意，随我回去处理处理伤口吧。”

　　那双眼湿漉漉的，像林中的小鹿，乖乖的，怪讨人喜欢。

　　“你家在哪？”木纶问道，心想他总不能一直呆在这个洞里头，“可方便？”

　　“我家在那边，”她指了一下，“翻过这个山头，那边那个村子。”

　　“我家里面只有我一个的。公子放心，我可以照顾好你！”

　　木纶弯眼笑了。

　　“多谢你的好意了。”他道，“我叫木纶，姑娘怎么称呼？”

　　小姑娘看着木纶的笑，愣了下。

　　“白……白小夕。”

　　雨渐渐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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