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段子系列

　　六、
　　卡西不住的瞟训练场门口，那边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一阵失望，卡西回过头来，拉莫斯趁他走神大力头球破网。
　　“耶！Vamos Espaa！“拉莫斯扑在托雷斯怀里放肆庆祝。托雷斯抹掉脸上的一脸口水，看着卡西耸了耸肩。对于拉莫斯抢他前锋的饭碗进球这种事情他早就见怪不怪了，平常球队比赛的时候，都是卡西挥着手套喊拉莫斯回来补位，哈维买卡西就是干这个使的。今天下午的训练，球队分成两队，拉莫斯不在卡西这队，自然没人管得住他往哪儿跑了。由于卡西的走神，蓝队—他自己的队—已经被进了三个，两个都是不该有的失误。
　　“伊克尔！专注！”瓜迪奥拉朝着他喊。卡西吓了一跳，这么明显吗...瓜迪奥拉是会因为表现不好而把球队主力摁在替补席上的，哈维第一天就警告过他，专注，专注，别想哈维了。训练之后再给他打电话。
　　但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忍到训练结束？休息的时候卡西操着一口海鲜饭味的英语为难地问门将教练，哈维怎么没来。教练听了四遍之后听懂了哈维的名字，一脸疑惑地看着他说，
　　”哈维啊？他没来。”
　　卡西真的想跳楼。
　　好在最近天冷的太快，秋季赛季也马上要结束了，“训练一会儿意思意思得了”，按照拉莫斯的说法，一个多小时之后瓜迪奥拉就放了他们走。更衣室里面卡西拿起手机给哈维发短信。
　　我该怎么说，哈维，你怎么没来？卡西想了想，不好，还是问点别的...
　　”哈维，你还好吗？“卡西看着短信显示送达，心跳有些加速。捏着手机半天不敢动，突然被拉莫斯遮住了光。
　　”干啥呢大屁股？“很明显自从他来球队之后，正式比赛的几场神扑救让他给自己赢得了”大屁股“的外号（作者注1）。
　　“去死。”
　　“生气啥，哈维没来？”
　　“…”
　　“哟—看看看看给小男友发短信呢。”
　　“…”真的不是很想说话。
　　卡西洗了个澡，换好衣服，和队友教练道别，开车上路。他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开车去哈维家，但是哈维还没看短息，“可能是现在不方便，那我去他家里是不是更不好？也许可以给卡莱斯打个电话？”卡西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拿起手机给普约尔打了电话。他没怎么见过普约尔，只知道是哈维的加泰朋友和室友，在高中教课，听说也会踢足球。电话铃响过十多声还是没人接，转成了语音留言。卡西犹豫了一下，没有挂断，对着手机说了出来：
　　“卡莱斯普约尔吗？我是伊克尔，嗯…我想问问…我…今天天挺好的。”妈的，我在说些什么，“嗯…我就是想问问，哈维还好吗，他今天没来训练课。嗯，就这样，谢谢啊。嗯...瓜迪奥拉好奇他去哪了。”挂电话。
　　卡西叹了口气，我说了什么东西啊这是，卡莱士别觉得我是个智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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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维挣扎着从床上起来，一把把被子掀开，用手轻轻去摸腿上的石膏。他试着动了一下左腿-磕在餐馆卫生间台阶上的腿-一阵钻心的痛。好了，果然又是这样。他伸手拿起床边的拐杖，想要站起来，但是把拐杖放在腋下之后却停下了，想了想，又把拐杖扔回了墙边。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来。

　　二十三岁时在西甲已经踢了五年了，又是首发代表巴萨出场，面对西班牙人（作者注2），和伊涅斯塔做了一个配合之后，抬脚射门。这过去的一年来他没有很多的上场机会，但是仅有的四次上场也让他进了三个球。这场比赛也会像原来一样，进球，或者不进，努力打开空间，观察，配合，跑动…他射门的时候反而没有之前那么多的想法了，所有的角度，技巧都不再重要，球已经离开脚底，已经做到最好，剩下的就看上帝的旨意了。托尼（作者注3）戴着手套的手指擦球而过，球击中了网底，客场球迷的欢庆，西班牙人球迷的怒吼和嘘声，像滔天巨浪一样打过来，有人扑上来抱他，空气中的草香，队友身上的汗，伊涅斯塔拍他肩膀，还有罗纳尔迪尼奥的声音“你杀死了比赛，兄弟，你杀死了比赛“，所有这些，哈维就像是沉在海底，有一层无形的隔阂把他和所有的回忆隔开，所有的感受，声音，气味，甚至自己的喜怒哀乐，都在耳边回响，却一点声音也没有，无数次哈维试图分辨什么是什么，但是他放眼望去，身边只有无穷无尽的海水，身下是黑暗，上面是透过水流折射的阳光，他就卡在中间，无法动弹。比分是1-3，巴萨在客场领先，比赛不容易，三十五分钟，已经有了四张黄牌。欢庆结束，比赛继续，很快又是西班牙人的两张黄牌，愤怒的西班牙人球员失去了领先位置，又被哈维早早定下了比赛结局，都恨不得把巴萨球员扒了皮才好。四十一分钟，哈维再接伊涅斯塔的球，甩开伊万德拉佩捏的逼抢。德拉佩捏仍在自己身边，哈维准备再转半个身拉开距离方便传球。一刹那的时间，他抬头去看克鲁伊维特的位置，他已经为自己站好了角度，哈维抬脚准备传球，脚背上却没有熟悉的软硬适中的球的感觉，反而一个坚硬的东西穿透了球袜，钉在左小腿上。一阵剧痛，哈维听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一声闷响，肉和骨头被绞在一起，他跪了下来，痛苦继续传来，所有原来被挡住的感受汹涌而来，彻底把他淹没了。哈维摔倒在草地上，左小腿以一个诡异的姿势悬空着，血淌了一地，人们的惊呼声，队友和怒骂，伊万过来道歉，还有很多很多其他声音，其他事，他都记不住了，或者不愿意记了。那种仿佛被海水冲走的感觉持续着，“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不！不成！我要站起来！我要踢球！算了…算了…等到明天早上就会没事儿了…”无数想法从他脑海里飞驰而过，又迅速消失，他被放到担架上抬走，医院明晃晃得灯，还有家人和医生压低的说话声。那大约是第二天了，也许是第三天，谁知道他睡了多久，他一直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但是他还是听到了他妈妈的声音，“哈维…他的腿…他还能站起来吗？”
　　没有等到医生的答复，哈维努力地想要侧身去听清楚，然后又是一片混沌。他又一次睡了过去，也许没有，他也不知道。再有意识，他还是没法睁开眼睛，脑海里面回荡着他妈妈的话，“他还能站起来吗…”不安，疑惑，疲劳和恐惧占满了脑海，朦朦胧胧的能听到一些声音，有人在和他说话吗？自己在哪里？诺坎普的草地上？声音里面似乎还夹杂着比赛进球的庆祝声，队友的拥抱还留在怀里，但是自己在哪儿？我要站起来，我要看看怎么回事，我要…
　　“咚咚咚！”卡西的敲门声适时传来，哈维从记忆里惊醒。
　　卡西不请自来，手里拿着放在门口花盆地下的备用钥匙。普约尔是半夜发现哈维的故意隐藏的腿伤的，送了他去医院，一个晚上没睡，第二天早上还是去学校上完了课，下午才看到卡西的电话，赶紧回了。告诉卡西哈维的新伤和旧伤，还有备用钥匙的位置。卡西站在门口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哈维腿上的石膏，然后走到他床边坐下。像是上一次一眼，哈维靠在卡西的肩膀上，卡西伸手搂着他的腰，让他靠的舒服一点，只不过哈维不会再推开他了。哈维慢慢地讲着他的故事，像是回忆，像是在看过去的自己。
　　后面的事情他不记得了，下一幕就是自己坐在床上，听着医生讲述自己的病情。他盯着医生的眼睛，一遍一遍问她“我什么时候能去踢球？我什么时候能去踢球？巴萨赢了吗？”医生说着休养，和未来的康复运动，没有提到踢球的事。他所有的不依不饶，只换来“慢慢来，慢慢来”的答复。他从她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他不想听到这个答案，他不想知道这个答案。他不相信。这不可能，我刚刚还进了球，你看到了吗？我进了球！这对你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吗？一点都没有吗？他要喊出这些问题，但是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所有的这些都太无力了，没什么他能做的。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一晃一晃地吊灯。他妈妈来了，还有家人和朋友，队友也来了，甚至还有几个粉丝，所有人都说，我们等你回来。但是我不会回来了，我回不去了，你们听到了吗，我回不去了。我所有的梦想，所有的希望，全部都消失了。我在二十三岁就死了，从此之后，我最好的时候，也站不到一个小时，我再也不能在训练完后和普约尔小跑回家，再也不能走进诺坎普神圣的草坪，给她赢得荣誉，我再也没法在更衣室看到队友们，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持，拼了命看比赛录像，分析，训练换来的教练的信任和自己的技巧，现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哈维感觉到卡西把他搂的更紧了点。卡西在听，哈维很感激这一点，这是唯一一个不让他陷阱回忆的洪流里的人。哈维从心里知道，这是溺水的自己唯一的救赎。
　　“我不想坐轮椅，我甚至不想动换，每天我都用被子盖着打着石膏的腿，有些时候我想，要是能把腿锯掉，换一个假肢，是不是可以重新站起来…我恨这条腿，这一切，我没有希望了。第五天晚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无数次想着，我要站起来，我要证明给他们看，我要踢球。我坐了起来，然后看着床边的拐，我讨厌这些，就是这些东西证明了我的残疾，如果我不用这些，是不是就可以去踢球了？我想要我原先的生活，于是我把双脚放在地上，石膏触地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我等了一下，我妈妈在隔壁，她没有醒来。扶着床和窗沿站了起来，没敢在脚上使劲。然后我慢慢地让右脚受力，然后我看着不吃劲的左脚，我知道我做的是错的，我已经感觉到疼了，但是我不停地告诉自己，只要疼过着一下，我就可以走路，我就可以踢球了。“
　　哈维停了下来，卡西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泪光，还有那么一瞬间的倔强，即使过了这么长时间，他还是觉得自己当时是对的，哈维还是没有改变。
　　”我挣扎着走了一步，不，我半步也没有迈出去，然后就摔倒在地上。我妈妈夺门而入，然后又是长时间的治疗，我把所有的一切都毁了，康复要从头开始，我甚至又弄伤了右腿。我妈妈问我怎么回事，我就这样看着她，像这样，就这样看着她，然后说，我想去卫生间，不小心摔倒了。何必告诉她呢，何必告诉她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何必让她再为我感到难过呢？就这样我知道了，然后我就宣布退役了。没什么必要再期望别的，或者相信会有转机这种。我试过了，不成。”屋子里面又是长时间的沉默，哈维再一次庆幸卡西的存在，原先他无数次会想这段往事，从来没有一个人会陪着他，给他温暖，哈维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些，事已至此，何必给别人添麻烦呢，但是卡西不一样，卡西可以知道自己的弱点。
　　“退役之后我考了教练证，然后来了美国，瓜迪奥拉硬是把我拉进了教练组，不让我现在也不会有工作，还能再见到卡莱士。最开始我一直坐着轮椅，坐多了也就适应了。慢慢地我可以走路，现在也不用再有拐杖支撑着。但是踢球...嗯，不可能了。”
　　哈维看着窗外，天已经全黑了，他靠在卡西肩上。上一次他这么看窗外，就是那个他决定要下床走路的晚上，他坐在床边，盯着窗外的月光，很久很久。他看到有一只鸟迅速飞过，然后就消失了，夜晚又恢复了宁静，哈维想着那只鸟能去哪里，为什么没有同伴，也许我应该跟着它，跟着这只鸟走，跨过西班牙和葡萄牙，海的对面是什么…然后他挣扎着站起来，摔倒，后面的事情太多，他再也没时间看夜空，和思考那只鸟了。
　　他现在知道了海的对面是什么。他到了海的对面。哈维转头看着卡西，卡西低头看着他，两个人呢的嘴唇缓缓靠近，然后碰在一起，很轻很浅，窗外的月光照进来，哈维闭上了眼睛，任由卡西加深了这个吻。
　　我的世界还是一团糟，但是至少我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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