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沈河西

　　看着原来连虾都剥不干净的木子，现在已经能够烧出一桌饭菜，河西心里有些酸酸的，又想到木子在这种情况下都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帮助，有些气她的倔强，又为自己的小女孩感到自豪。
　　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灵魂，她努力向上、从不向生活低头，她屡遭磨难，却能保持热情积极的态度，她像一个小小的太阳，不仅温暖了自己，还能感染身边的人群。河西何幸，能和这样一个女孩子交往。
　　木子先用保温饭盒把母亲的饭装好，再把饭菜端到餐桌上，两个人相对无言地吃完了这餐饭。她本来想解释，刚才拒绝河西并不是因为她不爱他，而是不想让两人单纯的感情中间出现金钱的纠葛，可是她望向河西的双眸，看着河西和煦如春风的笑容，她突然明白了，其实她什么都不用解释，因为他懂。
　　饭后，河西拎着重重的不锈钢饭盒，挽着木子的手，两个人一起去了医院。到了住院部附近，就看到许多接班的医生护士，大家都跟木子打招呼，木子也不像早上那么羞怯躲闪，大大方方地把河西介绍给他们。
　　到了病房，母亲正在看书，她喜欢看三毛的书，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像三毛一样，做一个行走在路上的旅人。不过，梦想总是会被生活慢慢磨灭的，谁说每个面黄枯槁的中年人都不曾有过一颗滚烫的赤子心呢？
　　闻声，母亲抬起头，看到木子挽着一个颀长瘦削的男生向自己走来，就是当时和女儿热吻的那个混小子吧。河西局促地走到床前，说也奇怪，在人满为患的礼堂做演示他都不曾紧张过，仅仅只是问候一下女友的母亲，就让他觉得心跳加速手足无措。
　　“阿姨您好！我是木子的男朋友，不知道她有没有跟您提过，我听说您病了，特地过来看看您。”河西觉得病房空调的温度有点高，高领毛衣让他有点发闷，不自在地拉了一下毛衣的领口。
　　“没听说呢，我家木子心里成算大，没定下来的事情从来不跟我乱说…..木子，开水瓶没热水了，你去水房打点水来！”母亲对外人一向是和蔼可亲的，这肯定还是在记恨毕业季的事呢。
　　“妈……人家大老远来看你的，你怎么这样呀”，木子拉长了声音朝母亲撒娇道，弯下腰提起桌边的水瓶，走出了病房。
　　到了水房，木子打开瓶塞一看，嗨！明明还有大半瓶开水呢，敢情母亲是特意把自己支开的。算了算了，她心里一直为泼水节的事不愉快，让她敲打敲打河西算了，大不了自己一会儿向男朋友赔个罪。
　　果然，木子走到病房，看着病房的门不知道被谁关上了。这是中午用餐的时间，其他的病人都去一楼食堂吃饭了，母亲肯定是怕别人突然回来听见他们的对话。
　　木子垫着脚从门上的玻璃往里看，母亲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表情很严肃的样子，河西背对着自己，最后只看到他沉重地点了一个头，母亲这才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满意地伸手拍了拍河西的胳膊。
　　看到他们的谈话告一段落，她这才推门进去，母亲和河西都是一副宾主尽欢的样子。木子陪母亲坐了一会儿，时不时支使他去买个水果、倒个垃圾，想在母亲面前替男友刷个表现分。河西俨然一个第一次上门的毛脚女婿，勤勉努力，偶尔犯些无伤大雅的小错，反而让人觉得更老实可爱，一下午下来，连病房的大妈大爷都喜欢上了这个小伙子，只问他还有没有弟弟呢。
　　晚上，木子把河西安顿在自己的房间，就回医院去了。河西本来还腻着她，想多亲热一会，木子怕母亲不好想，还是匆匆忙忙地赶回去了。木子的房间陈设很简单，简直看不出来是个女孩子的房间，靠墙放着一套黄色的大斗柜，还是十几年前的样式了，斗柜的门上装了镜子，镜框的镂花都掉漆了。床边是一个写字桌，桌子上放着木子的照片，大概是她中学的照片了，应该是木子获奖或者被表彰的照片，胸前还带着红色的飘带，要是木子在，肯定要藏起来不给自己看了。
　　河西想到这里，不觉好奇心起，正想拉开写字桌的抽屉，看看还有没有木子小时候的照片，手机响了。
　　电话那头传来实验室师兄焦急的声音，“河西，你可别说师兄不罩你，今儿正好江教授抽查大家的实验进度，我可就没兜住，说你有事回家了，你赶紧联系一下江教授吧。”
　　河西赶紧打电话给江教授道歉，说是家人生病了，因此急着回家探望，没有来得及请假，明天一定乘最早的一班飞机回去。江教授一向认为河西天资聪颖，只是缺乏一些闯劲，对他的要求自然格外高些。挂完电话，他赶紧订好机票，然后跟木子说了自己学校的情况。木子自然要他以学业为重，还问道需不需要自己早上回来做早餐。河西心疼女友又要照顾病人，还要分神来操心自己，当然说不用了。
　　第二天，河西就静悄悄地离开了。母亲什么都没问，木子总疑心他们那天到底说了什么，是不是母亲给河西难看了，所以他才找借口提前走了，只是两头都不好问。
　　过了几天，总算轮到母亲做手术了，木子很惶恐，又自以为冷静地安慰着母亲。主刀的医生是母亲多年的同事了，他好笑地看着这个自幼早熟的女孩终于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笑道：“病房的地板被你磨穿了，可是要照价赔偿的。“
　　木子这才收住了脚步，拉着赵医生的白大褂说：“手术的风险很小，对于赵叔叔来说只是小菜一碟，对吧。“
　　赵医生看着女孩皎洁依赖的眼神，好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强装镇定，说着自己不用打针吃药也能好起来的小孩，他拉着木子的手，答应她一定会把她的妈妈完完好好地还给她。
　　护士很快来到病房，让母亲上担架准备进手术室。木子明明知道这样会加重母亲的心理负担，还是忍不住倚在母亲胸口，哽咽着要她一定要坚强，一定要继续活着，和她一起。
　　木子闻到母亲身上有股医院的味道，不，不是消毒水的味道，而是那种病人特有的，坠落放任的味道。她自小就喜欢用味道来区分人，嫉妒的人身上，会有酸涩的味道，加以忍耐的，是未成熟的杏的味道，让人牙酸；不加掩饰的，是酿了十年的陈醋，既酸且厚，叫人不见其人先闻其味。暴怒的人呢，是火辣辣的辛味，犹如屋檐下晒着的串串辣椒，女人的嗔怒则是刚出土的子姜，还带着点淡淡的甜。
　　这些年，因为长期在医院工作，母亲身上总有股消毒水的味道，但这是医护人员的味道，赵叔叔也是这样。但是现在，母亲就和那些她曾经照顾过的病人一样，也散发着一种陈腐的味道，这是一股无限下坠的低压气流。
　　木子小时候，有时候母亲实在忙不过来，就把她带到医院来，让她自己在走廊上写作业。她看过了太多等待在手术室前的脸孔，真没想到，自己也有坐在这里的一天。
　　脑海里浮现从小到大和母亲度过的许多瞬间，她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总觉得似乎是不好的预兆，毕竟，失去了才会懂得珍惜。她后悔，和母亲的和解来得如此之晚，但是同时，她又觉得万分庆幸，她还有长长的一生足以去弥补。
　　她不愿意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走廊打转，索性打开了招聘网站，她决定，毕业后不去北京，也不会留在H市，她要回家。
　　她觉得自己已经下定决心了，却又似乎缺乏足够的勇气告诉河西，就算他愿意，留在这座小城，也太委屈他了。
　　木子打开□□的对话框，她想和他聊聊。木子大一就认识□□了，那时候她刚进记者团，还是个害羞的小姑娘，第一次去采访别人的时候还会脸红。□□一路带着她慢慢成长，亦师亦友，看着她从一个羞涩赧颜的女孩成为一个能独当一面的记者，她心里有什么事亦从不瞒他。她和毛毛、小白当然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是或许是自卑吧，看着她们都家庭美满、生活富足，她总觉得她们是不可能理解自己的世界的，假装理解的附和其实最是伤人。
　　所以有些问题，木子要么选择独自面对，要么，她宁愿告诉□□，她总觉得，□□见识过她最狼狈、最卑微的时刻，他们在彼此心中都是不一样的存在。
　　“我想留在家乡，已经决定了。”木子缓缓敲打出这行字，用尽全身的力气。
　　“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当然支持你，我明白母亲对你的分量。“看样子，□□正好在玩手机，马上就回了消息。
　　“你是担心河西那边吗？”□□追问道。
　　“嗯，如果他选择分手，我应该没立场挽留。“
　　“或许你低估了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对话停留在这里，母亲被护士推着从手术室出来了，麻醉剂的药效还没过去，木子帮着把母亲送回了病房，就走出来了，正好碰到换好衣服的赵医生。
　　“手术很成功，我答应过你，会把一个健康的妈妈还给你。”赵医生看着木子，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木子嘴角也扬起大大的弧度，她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运的女孩，哪怕没有父亲，但是还好，上天把世界上最好的母亲还给她了，一想到这里，她的泪水也像断线的珍珠往下滚落。
　　赵医生刮了刮她的鼻子，“一会哭，一会笑，鼻子眼睛放大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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