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混沌纪事：神州奇情劫

　　听歧流讲完在通心岭发生的事，我一直挂念着莲晶夫人。
　　那晚，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个熟悉的声音一直在喃喃自语，语气低沉，悲伤而疲惫。
　　我似乎元神出窍，被卷入另一个世界，一个在时光洪流中倔强地凝固着的迷境，一条流淌的记忆之河，一个在水边不断徘徊着的寂寞身影，一句句痴痴的喃喃自语，一幕幕不断重演的场景。
　　那个身影正是莲晶。

　　“假如时间停留在你我初次相遇的时刻该有多好，那时一切都只是句美丽的戏言，你不必负责，我一笑而过，各自以为未来广阔任我自由驰骋，心诚意笃必将事事如愿。”
　　崇原圣山，春日正晴，翠峰云岭，碧水缠绵，松风轻柔。白鹿疾驰，蓝莓丛簌簌作响。鹿背上姿态矫捷，意气风发的神女，把同伴们远远甩在身后，眼疾手快，一挽雕弓如满月，箭如离弦，千尺之外随即响起野猪的哀鸣。庞然大物倒下，万千飞鸟惊起，身后的女伴们此时也赶到，埋怨着又被她抢去了所有风头，却掩盖不住言语间的自豪。
　　“想我们家莲晶，无论是狩猎杀敌还是日常行事都是这般利落漂亮，气势昂扬，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可不是嘛，绝色倾城，气质出众，天赋异禀又武艺精纯，虽是义女，我们鹿家也着实借此扬眉吐气了一把。你看提亲的大人物都踏破门槛了，这北境的英雄好汉，几个不是莲晶的裙下之臣？”
　　额间一朵青莲花的美丽神女挑挑眉。“你这话我可不爱听，好像谁多稀罕他们的倾慕似的。你们是了解我的，知道我最讨厌沉溺于儿女情长，眼界狭隘的角儿，更不想成为他们。北境虽大，不过世界一隅，能无家庭之累，自由驰骋天下，纵情山水，快意任侠，才是我之所愿。”
　　“傻丫头，你这是还没遇到对上眼的。要是真的沦陷了，指不定多么疯狂呢。”
　　“依我看呀，放眼北境数百神族十二名门，能配得上我们莲晶的，论力量，轮样貌，论出身，论傲气，也就只有蓝月白熊家的少主峥荣了。听说他一向是看都不看就把万千少女的礼物打包转送给义弟峥誉，这风格就与你如出一辙啊。”
　　“你们少跟我得了便宜还卖乖，我给你们好处，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奚落……”
　　“啧啧啧，这缘分到了，真是谁也挡不住，瞧瞧对面是谁来了？”
　　对面策马奔腾而来的，赫然是方才神女们玩笑中的主角峥荣，身旁跟着他的义弟峥誉。
　　擦肩而过，峥荣把扛着的野猪向莲晶一丢：“你的野猪挡我道了。”
　　这着实是一句不怎么客气的开场白，但莲晶稳稳地接住了，不仅是野猪还是他的话。
　　“抱歉呐，不知道你视力不佳。”
　　一旁的峥誉笑出声。“大哥，看来她们说的没错，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峥荣面无表情。“喜欢她的是你，少扣到我头上。”
　　这马虽立即绝尘而去，马上的话却随风飘扬到莲晶和她的小姐妹们耳中。
　　小姐妹们愤愤不平。“随口夸他几句就要上天了，德性！莲晶，这种熊，日后就算是跪在你门口求你嫁他，你也别理！”
　　莲晶若有所思：“他要是真的对我没兴趣，那么嫁了他我还能保持自由，倒也是桩美事。”

　　哪想无心之言竟一语成谶，我又岂知正是我自己的如意算盘把自己推向深渊，我又岂知自从遇见你的那一刻起，自由已在冥冥之中离我远去。
　　“她以前多潇洒，现在却变成了个神神叨叨的怨妇，真令人讨厌。”
　　另一个同样熟悉的声音忽然出现在我耳边，让我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身边可不又站了一个莲晶，与我一样游离于眼前的画面之外。
　　她与莲晶生得一模一样，只是眼睛是红色的，几条麻花辫还未盘起，仍是少女装束。
　　“你是……莲晶的心魔？”
　　“你说我是心魔，我倒要说她是心魔。”红眼的莲晶讽刺地笑道。
　　“此话怎解？”
　　“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熊岛，蓝月家，争执中的峥荣与老神主峻厉。
　　“爹，儿子既已立誓不会再娶他人，就决不食言，您就别为难我了。”
　　“已经三百年了，难道你真的要守着那只小蝴蝶的尸体过一辈子！退一万步说，就算她活着，也不配与你为妻！”
　　“可是……”
　　“没有可是！我已经放任你够久了，你已经两千岁了，再不成家像什么样子！这次，没商量！”
　　屋里的气氛，如同屋内暗色的主调，以及那些古老的，缠绕着黑色回纹的陶器一般沉闷。
　　“……”
　　“再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
　　“还是你义弟有心，跟我提出，白鹿家的义女莲晶，品貌兼优，神力强大，武艺精纯，性子又豁达洒脱不拘小节，正是你之妻室的最优选择。这倒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就让小蝴蝶死透，再把你打到答应。”
　　“……如果她不答应呢？”
　　“那你就跪在她家门口，求到她答应为止。”
　　“……”
　　“就这么说定了，我掐指一算，这个月初四正是提亲的好日子，这个月十五花好月圆，正是成亲的好日子，要是顺利的话，十年后的这时我就差不多该抱孙子了。”
　　“……”
　　在这个无奈的时刻，峥荣的想法和远处的莲晶不谋而合：反正她对儿女情长没兴趣，我娶了她，又能完成任务，又能保持自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好。”于是他答应了。

　　这场景中，峥荣的态度大概算得上悲壮，老神主也一定是严肃的，但不知为何我就觉出一股浓浓的诡异喜感。
　　“等等，峥誉不是喜欢莲晶吗，为什么要撮合她和峥荣？”
　　红眼的莲晶叹息道：“那个傻瓜要是争取，未必没有机会，偏偏他认定了自己处处不如峥荣，深深自卑，觉得自己配不上莲晶，而莲晶又不喜欢没自信的。至于撮合，想是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理作祟，况且若真成了，以后想见她也方便些。”
　　“十年抱孙子是什么执念？”
　　“神族的孕育一般都比人类长些，这蓝月家的白熊，又属于神族中孕育期长的，至少要十年，在孕育期，对母体消耗还特别大。而且，千岁以前的幼体，都处于集中酝酿期，比较脆弱，强大的种族优势，要在千岁以后才能爆发。北境是多事之地，神主是多事之位，生离死别之事较之别处频繁，老神主急于让峥荣早日培育成熟的后代，而且一定要选择强大的母体，是有他的道理的。”
　　“本月十五……难道说的就是三月十五？莲晶不会这么答应了吧？他们就这么玩笑一样地成亲了？”
　　“没错，就是因为大家都把这场婚姻当成一个玩笑，当成除了共同繁衍后代以外互不干涉自由的一个契约，后面的事情才会变得那么麻烦。”

　　“婚后的五百年，可以说是他们的黄金时期了。说来滑稽，他们两人之所以能有那兄弟至交一般四处闯荡愉快合作的五百年美好时光，是因为第一次圆房意外被拖到了新婚之夜五百年后。在婚礼现场，他们都因为终于摆脱了烦人的追求和家族的逼婚而狂喜，于是猜拳行令大吃大喝玩闹了个痛快，喝得高了，甚至直接在喜宴上比起剑，剑光四射，所到之处菜溅盘飞，桌翻椅碎，吓跑了大半场的人。最后还是莲晶被同心结绊倒，峥荣笑嘻嘻地扶起她还想继续比，被峥荣的老爹峻厉和叔父峻秀抓住机会强行拦住，各自没收了剑，拖着他们俩扔进了洞房。谁知他们在洞房内又拼拳脚拼了大半夜，拼到一半就抱着睡着，一觉睡到大天亮，愣是催过了趁着洞房花烛的气氛快刀斩乱麻的机会。第二天感觉快要被抱到窒息的莲晶一脚把峥荣踹下床，峥荣的哀嚎惊醒了她。醒了的他们面面相觑，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昨晚没做应该做的事，但是又谁都不好意思主动提起，就这么活活拖了五百年。”
　　红眼莲晶（以下简称红莲晶）继续解说着。
　　“等等，这么重要的一段为什么不是画面而是你的解说？”我瞪着眼前的一大片空白，疑惑地问道。
　　“很简单，她那些纯粹快乐的记忆，几乎都被我击碎了呀。”红莲晶不知从哪掏出一个小小的水晶瓶，摇晃着其中的碎片，愉悦地看着它们如彩虹般绚丽，如星辰般闪烁。
　　我呆呆地看着那些碎片在眼前一晃而过。驰骋天下，纵情山水，快意任侠……那大千世界的多彩巡游，纯粹无暇的金兰之契，泡沫般地在瞬息生灭。
　　灵台岛共剿人像标本收藏癖石妖的浮石之战，碧涟洞外里应外合斩灭劫夺新娘的树妖的对台戏，方寸山上为争一坛佳酿而大战三百回合的擂台赛，筑紫城中祭奠百万诗鬼的流觞曲水，游龙苑月出而生，流转如萤，日出则灭，狂舞如蝶的金色花海，通往蓬莱阁的考验重重，险象迭生的求仙访药之路……
　　那堪称完美的五百年，惊艳绝伦的五百年，心无挂碍相知相守的五百年，竟然都化为了碎片，无助地被封在小小的瓶中，连我一个不小心闯入的无关看客，都觉得心疼不已。
　　摇晃间，隐隐地，那瓶中似乎传来什么回音。
　　“峥荣，你干嘛又看着本小姐发呆？实话实说，你是不是迷上我啦？”
　　“唉，我是在想，如果莲晶是个男神，我们一定可以成为割头换颈的至交兄弟，震撼三千世界，各路神人魔鬼的蓝月双侠。”
　　“这有什么，就算我是个女神，我们也一样可以当好兄弟啊！”
　　“你说得对，是我迂腐了。”
　　听到这些，我又想，那五百年也未必是纯粹的。世间万事总是这样，一旦男女长久共处，就很难完全纯粹。人之有情，情之四散，总要有处安放。与一个与自己秉性节奏都十分相契的大美人长久独处，要想不生出点什么旁的心思，更是难上加难。峥荣或许早就开始担忧，担忧那颗被自己深埋的种子有一天会破土而出，脱离自己的控制。
　　红莲晶似乎看出了我在想什么，接应道：“你别以为我狠心。那丫头以前有多单纯多快乐，后来就有多纠结多痛苦。她甚至还曾毫不介意峥荣在婚礼仪式上说自己弄丢了信物的谎言，大大方方地帮着峥荣寻找唤醒芳草的十二味解药配方，这些，后来都变成了利刃，刺向她自己……从温暖乐园坠入冰冷深渊，是最大的伤害。我之所击碎那些所谓美好的回忆，只是想让她痛定思痛，早日破执罢了。”
　　“可是她怎么舍得？你是用什么击碎的？”
　　“傻孩子，武器正是她自己赋予我的啊。正是她的罪感和仇恨，铸造了两把击碎梦幻的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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