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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天
第十五天
谁都不要告诉
好吗?
清晨
庭院角落里
花儿
悄悄掉眼泪的事。
万一这事
说出去了,
传到
蜜蜂的耳朵里
它会像
做了亏心事一样
飞回去
还蜂蜜的
——金子美铃《向着明亮那方》
何迟日记
2017年4月7日 星期五 晴
当我看到教室后面张贴出来的成绩单上自己名字的位置时,有那么一瞬间,我是懵的。
一个从未出现过的分数和名次像是嘲笑着对我饱以老拳,我被涌过来看自己成绩的同学们挤到一边,突然感觉很无力。
“哎呦,这不是我们班的小学霸么?”一张好看又令人生厌的脸凑过来:“还是说,叫师母比较好呢?师母...这次市一模没有师傅罩着了,是不是有些吃力了呀?”
我实在没心情理她。她这次考得不错,居然混进了前十。她这一段时间的确努力,来教室自习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也算是天道酬勤吧。然而我还没有圣人到祝贺些什么的程度——尤其是在听到这种无论以什么方式理解都不像人话的冷嘲热讽之后。
值得感谢的是,为了远离这种精神污染源,我迅速从消沉的状态中清醒,给她了一个背后隐藏着硕大白眼的微笑准备走开了。
不过看来果然是我无法理解她的脑回路,她立刻被我这种油盐不进的无所谓态度惹毛了,干脆寒暄也懒得装,语气阴沉的在我身后低咒了一句:“真是不要脸。”
我忽然出离愤怒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因为成功激怒我而得意甚至兴奋起来的脸,忽然怒极反笑了:“徐晴,首先,我和陆老师之间并没有什么;其次,只是一个假设,就算我和陆老师之间有什么那又如何?他未婚我未嫁,这句‘不要脸’和泼脏水有什么分别?我们在不在一起跟你够得上半毛钱的关系吗?”
“哈,何迟,你可算承认了,他未婚你未嫁?你别忘了,陆老师是有家的人了,”她靠近我一步,压低声音:“——林语沁老师死的时候,你是不是都高兴坏了?”
听到她说到“陆老师有家”时我就已经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要冲上头顶喷薄而出了。她的这一句就像跗骨之蛆一般,阴冷冷地顺着我的脊梁骨爬了上来,我一时忘了反驳。
“何迟,陆老师叫你去办公室一趟。”郑克在门口喊我。
这一句话就像救命稻草,我得到救赎似的离开这个让我有点狼狈的地方。
“啧啧,看来是有人心疼他没考好的小宝贝,要好好安慰一下了。”徐晴的声音还在背后不阴不阳的讽刺。
我连生气都懒得了,转头对她说:“徐晴,如果不想你子孙后代在倒霉时咒骂你,就给自己积点口德吧。”
她什么表情我都没有去看,抬脚走向陆老师办公室。
站在陆老师门外,刚要抬手敲门,不知为何忽然一阵心悸。我按了按心口处,试图将这种不祥的慌张感压下去,反复深呼吸了几次才敲响了门。
“老师,你找我?”
“嗯。知道我找你什么事么?”
我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陆老师的表情,看起来与平时无异,这才用做错事后真诚又谄媚的语气说道:“知道......我这次,考得很烂嘛...不过老师,我一定会努力的!真的!保证下次一定恢复到战前水平!”
——我心中暗道,陆老师可是心软得不得了,这样无辜真诚满满正能量的语气再加上我坚定且水汪汪亮闪闪的眼神,他一定不会忍心说什么,大不了额外加几套习题。
然而我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并不是我想的那么单纯的班主任训话。
陆老师静静看了我一会,直到看得我开始尴尬起来并且感觉到隐隐不安的时候,忽然有些头痛一样低下头去。
良久,他才抬头看着我,声音很轻地问道:“何迟,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一句话像几大箱烟花,疯狂地冲进我的大脑,轰的一声炸了个姹紫嫣红。我顿时觉得血液倒流,两颊生烟。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
正当我兀自凌乱时,我听到陆老师又轻轻道:“不管是,还是否,这样的念头都不要有——这样的想法,不适合现在的你。”
我如遭钉刑一般站在原地。刚刚好像沸腾起来的血液瞬间被冰封起来熄灭掉,像是退潮,轰隆隆呼啸而来又猝不及防倏然退去,留下的只有空空荡荡震耳欲聋的回响。
那一瞬间的我,羞耻且悲愤,心里轰鸣着无数句“你凭什么在我什么都没说的时候就否定我的感情?”、“你凭什么觉得我那么喜欢你甚至到了这种必须由你亲口拒绝的程度?”、“你凭什么...在对我那么好让我幻想不止之后又这么残忍?”
然而,最终一切难过地翻腾着想要挣脱出脑海的话都被自己掐死在思绪中,我强压着声音的虚弱和颤抖,干涩地开口道:“嗯......当然。”
我没有听见他接下来说了些什么,行尸走肉般走出了办公室。——这个曾经装满无数过往的办公室。
三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我坐在他的椅子上咬着笔杆皱着眉头写演讲稿,他刚刚收到网购的玩偶——轻黏土做的有着大白菜形状头的小人,摆弄着它乐不可支还一直让我摸一摸,弄得本来就没几分灵感的我心烦不已。然而在一年后他的婚礼上,我还是送给他和师母一对有着洋葱大脑袋的小人。
两年半前来到这里,我刚刚期末考考得一塌糊涂,整个人消沉成了四个字“生人勿近”。已经忘了他是怎么说的,只记得自己哭得一抽一抽的,用完了他桌上的抽纸。
五个月前来到这里,我看着他眉间的疲惫和沧桑心中百感交集,紧紧抓着书包带子,脸上摆出轻松的满不在乎的表情笑着说:“老师,我回来复读啦。”
两个月前来到这里,我差点被书架上的字典砸中头,他一只手抓住了字典——当时的我们离得那么近那么近,近到有一种拥抱的错觉。我能感觉他的鼻息轻轻暖暖呼在我的头顶,我不敢抬头,害怕太烫的两颊把什么事不自觉泄露出去。
五天前来到这里,我一如既往把收上来的试卷放在他的试卷架上,不经意间瞥到垃圾桶里有一只很大的巧克力盒子——是当初他送我去医院回来路上放在车后座的,也是那一天没吃早饭低血糖他让白澜悄悄塞给我的那种。
我带上办公室的门,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倚着墙慢慢蹲下。
脑海里像是有无数个声音一起抵死挣扎嘶吼咆哮,又像是一片死寂毫无声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想?
眼前一片混沌的血红色,我用力眨了眨,却看到了刚刚自己和徐晴说话的样子。
“他未婚我未嫁,之间就算有什么又如何?”
真是再打脸不过的了。真是再好笑不过的了。
刚刚徐晴面前骄傲的自己,现在却像丧家犬被如此羞辱。心里生起一把业火,将我的所谓骄傲烧了个干净。让我连回班的力气和勇气都没了。
是我一厢情愿?是我恬不知耻?是我一再纠缠?
陆子青,原来,这就是你的想法?
我把头埋进臂弯,忽然身陷雪原一样,不知该走向哪里了。
一声门响。
我抬头,看到脸上无波无澜的陆老师。
“要哭进来哭,不要在外面给我丢了人。”
我强忍住心中的悲意,冷静得近乎木然地站起身,在他的目光里挺直了脊背。
“我先回去了,陆老师。”
我转身走向走廊的出口。背后是一半藏在阴影中的深深走廊,面前是透着灼目炽烈阳光的行窗。这个世界就这样被割裂成黑白分明,明暗迥异的两半。而我,正在走向一个光芒万丈的方向,灿烂灼人,却足以让自己万劫不复。我感觉自己像是走在炮烙之上,每一步都足以焚心蚀骨,却在这样的疼痛中被我走出了麻木和无知无觉。
我努力地挺胸抬头,这一个扬起下巴的动作似乎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但是我不能低头,我害怕只要微微低下一点角度,我所有的仅剩的骄傲和尊严都会随着这一点倾斜的角度滑落在地,摔个支离破碎。
我关上重重的玻璃门,好像把一个梦境,一段岁月,一个世界都从身上撕扯了下去。猝不及防的,连一声再潦草的道别都没有。
陆子青日记
2017年4月7日 星期五 晴
听到她敲门时,我的内心突然升起一股浓浓的挥之不去又叫人无所遁形的悲伤。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一万种反悔的抗拒的念头在脑海中呼啸而过。
我想对她笑笑,或者假装动了气地训斥她两句罚她几张试卷,又或者,她看到了成绩一脸难过,我该拿出轻松的口吻让她不准哭鼻子。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不应该是现在这样,不可能像是我即将对她说的话一样。
有那么一秒,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一种说不清是疼痛还是麻木模糊的感觉凌迟着自己——还是,疼痛的感觉太清晰了所以被自己刻意模糊了?
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对她说“这样的念头不要有”。一双不属于自己的眼睛眼睁睁看着她慢慢走出这里。一双不属于自己的手放任她关上了门。
陆子青,你真是个孬种啊。
当我勉强找回了自己,我已经倏然站起来,大步冲向办公室的门口。陆子青,去,去对她说你其实想说的并不是这些,对她说考不好没关系,你会陪着她一起努力,对她说,你喜欢她。
我猛地拉开门,一个小小的,缩成一团的身影猝不及防映入眼帘。
她蹲在门外,脸深深埋在臂弯里,发丝凌乱的垂下来,凄然地把我的心缠缠绕绕,卷成了一团乱麻。
她在哭吗?
我慢慢的,颤抖的伸出手,想摸摸她的头。
忽然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我触电一般把刚刚要向她过去的手指抽紧了。
她的目光像一汪沉极了静极了凉极了的潭水,没有往日清亮的细碎的光芒,黑沉的瞳孔像把光线吸进去一般。
这一瞥毫无温度,目光中的寒潭劈头盖脸向我淋下来,将我的所有冲动和焦灼一瞬间凝结起来。
然后,我说了一句可能让自己后悔一辈子,却又在心中欺骗自己永远不后悔的话。
“要哭进来哭,不要在外面给我丢了人。”
我以为她会错愕会委屈会惊怒会忧愤,会打破眼中死寂的冷静,然而她没有。
她微微垂下眼睫,说:“我先回去了,陆老师。”就像平时的她,礼貌,却又疏离。
我忽然觉得“陆老师”这个称呼也变得冰凉死硬,就像这个“陆老师”只是一个会经常遇到,偶尔因为某某忘了交作业而交代两句,除此之外再无瓜葛的陌生人,而不是那个我们都熟悉的陆子青。
淡淡地说完这句,她已经转身朝走廊口走去了。一步一步,走得那么决绝那么沉重,像是一把尖凿,每落一步都放肆地在我心上钉出一个血窟窿来。
何迟,你就没有哪怕一次的想要回头么?
玻璃门被重重地关上。明明只是透明的薄薄一层,那一瞬间,我却感觉我们之间隔了一整个世界。门的那边,永远阳光灿烂光芒万丈。门的这边,剩下我苟延残喘沉潮朽烂。我还可以这样清晰地看到在光芒下越发毫发毕现的她,却是再怎么伸出手,也触碰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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