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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三愿(十五)
这世间的战争虽然会以各种形式出现,但说到底,不过是一个“利”字作怪。因此在战争中,永远不缺无视众生疾苦,只管发国难财之人。
但是有些绝顶聪明的人,却能把“利”与“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
比如石行长和秦五爷的这次合作。
石行长和秦五爷是数十年的朋友,论理,石行长是富家子弟,本与秦五爷这样贫贱出身,混迹帮会的苦人不应有什么交集。只是乱世之中从来不缺少离奇的机缘让两个有心之人风云际会共同做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而这次日军突袭,令大量的难民涌入上海,政府对此反应迟滞,身为商人的石行长则敏锐地抓到这些难民所带来的价值。因此他鼓励秦五爷将几个闲置的码头货仓改为难民营,而石家银行则提供粮食和医药。
这件事情本是交给石磊的堂弟石岩负责,这本是石行长对侄儿有意提携。无奈石岩对叔叔的决定不以为然,他横看竖看也看不出这些与乞丐无异的难民究竟能给石家银行带来一个子儿的经济利益。倒是难民人数众多,食指浩繁,再加上医药的费用,天天现钞如流水一般地淌出去才是明摆的事儿,叫石岩肉痛不已。
“别打量我不知道叔叔是想花钱赚吆喝,可是这些钱也有我的份。他愿意拿花花绿绿的钞票买一个善者仁翁的虚名,我却不愿意赢了面子失了里子。”石岩把心狠狠,将银行拨出的赈灾款子侵吞大半,又劝慰犹豫不决即想同流合污分一杯羹又生怕露馅丢了饭碗事大面临牢狱之灾事更大的会计出纳道:“这些猪狗不如的东西,石家肯收容他们有个片瓦遮头,再赏他们一碗残羹冷炙已是天大的恩德,难道他们还敢有所不满吗?本是多出来的钱,不如咱们拘来花痛快。何况你们二位一个儿子要娶媳妇,一个孙子住院要钱,这下婚礼可以办得风光体面,医药费也解决了!”
在石岩的威逼利诱下,担任此职的会计出纳满口一边不住口的感谢东家挑着自己发财,一边盘算着石岩才是横看竖看也有什么能耐能盲天过海,二人都是老江湖,面上一本假账,底下一本真账,只等石岩钱一入袋,立刻将此事一五一十地禀报了石行长。
石行长气得七窍生烟,自己的兄长早逝,留下两个儿子由石行长照顾。他自问对两个孩子关爱有加,耳提面命不亚于石磊。偏偏石岩一肚子的歪心邪意,如今连侵吞公款的事情都做出来了。
人证物证俱在,石岩虽然一万个不服气,究竟得认栽,总算石行长顾着石家的脸面,将此事掩盖到底。会计出纳也得了一笔不菲的封口费,足够一个娶儿媳妇,一个给孙子付医药费。
处分即完,自然要物色下一个接手的人选,秦五爷一句话把石磊推到风尖浪口:“磊儿长袖善舞,精明能干,更难得的是见人就笑,正是办此事的不二人选。”
其实论石磊的内心,这种加深兄弟矛盾的事情他是极不愿意去做的,不过父命难违,也只得硬着头皮在石岩怨恨的目光中将烂摊子接过来。
所以当依萍提出办孤儿院的时候,石磊三言两语地打消了她的念头。虽然这是积善行德的大好事,但后继麻烦不断,根本是个烫手的山芋。倘若有心为善,不如等收容所安定些,让可云李嫂都来帮手,那时多少孤儿是照顾不得的。只是事情尚未办成,石磊谨慎,不想多言。
因此把依萍送到大上海上班,石磊并没有返回银行,而是直接去秦五爷的办公室,想请秦五爷和自己的父亲一起亲临现场,安抚难民,将这一出忧国忧民,急公好义的重头戏唱完。
秦五爷点头笑道:“我就说你不错,果然是个会办事的孩子。不过这事不急,倒有一件事情很急,而且与你有关。”
石磊奇道:“与我有关?”
秦五爷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磊儿,秦叔叔一直把你当大人来看,所以就单刀直入了,这是白玫瑰跟我签的新合同。”
依萍到底是决定在大上海继续工作了,石磊接过合同,心里一阵难受,待将合同一条条看下去,更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秦五爷默默地看着石磊,似乎要等他把这件事情稍作消化。
“这样的条款陆伯父怎么会同意呢”好半天,石磊才费力地吐出这句话。
“陆振华虽然是白玫瑰的父亲,但是他根本管不着白玫瑰,况且白玫瑰打的是先斩后奏的主意”秦五爷抽了一口烟,补了一句:“其实这先后顺序根本也改变不了什么。”
“陆依萍是很爱她父亲的,这点我十分肯定!”石磊笃定地说,他见过陆依萍与陆振华相处,分明就是父慈女孝。虽然陆依萍偶尔会顶撞陆振华,但陆振华看起来也十分享受这种顶撞,而绝大多数时候,陆依萍都很开心陆振华能来自己这边一家团聚。
这样的陆依萍怎么会不把陆振华放在眼里呢?
秦五爷叹道:“你和依萍的关系算是非比寻常,你可以自己去问她,如果她愿意,自然会告诉你,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好多嘴。”
石磊心事重重地点点头,继续默默无言。
秦五爷突然道:“这份合同是你爸爸的意思。”
石磊猛然抬头。
秦五爷缓缓道:“按着你父亲的意思,倘若依萍面对这份优厚的条件,能够不为所动,抽身而退,他尚且可以考虑。倘若签下了,你们就算是彻底没了指望。别的不论,就这一条八年合同期的条款,也是把你的路堵死了,是不是?”
父亲这招釜底抽薪真是厉害,石家人丁单薄,九代单传,唯有伯父幸运,一妻一妾都给他生了儿子。父亲却只有自己一个儿子,若非以文明人自居,父亲早就给他找个童养媳传宗接代了,断然容不得他二十六岁尚未婚娶。而如今要么不等,要等就是十年,八年后三十四岁,母亲非以死相逼不可。
石磊茫然地看着秦五爷,平日里的他机变百出,如今却半个法子也没有了。
秦五爷见状,劝慰道:“磊儿,你从小是我看着长大的,依萍,我亦视她如女儿一般珍重有加。倘若你们两个能够结成连理,我自然是喜闻乐见。只是当依萍决定走上这条路的哪一刻开始,她几乎就是断了跟良家子弟联姻的机会。当初何书桓对依萍一往情深,我原以为他能慧眼识风尘,看出依萍是颗被埋没在土里的珍珠,会好好珍惜她。只可惜,他终究还是另择良配。当然,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我作为旁观者也只能替他们可惜而已。至于磊儿你,毕竟跟依萍认识的时间不算长,感情基础也有限,还不如当断则断,这样对你和依萍都好!”
石磊闷闷道:“秦叔叔,您的一番好意我都明白。只是对于依萍,我也不知道怀抱着什么样的感情。我想我是喜欢她的,否则依着我的性子,是不至于为她鞍前马后,做这许多事情。可是倘若我真心爱她,听到这个消息,应该不仅仅是这个反应。”
秦五爷了然一笑:“这足以说明你还不够喜欢依萍,至少没有喜欢到非她不可的地步。”
石磊闷闷地默认了。
秦五爷道:“我和你父亲都年轻过,所以不妨听听我们以过来人的眼光来评价你的这次自由恋爱——与其说是恋爱,不如说是少年人自己当方面编织出来的一个甜蜜的梦想。一个富家的少爷,一个误入风尘却洁身自好的美丽落难千金,实在是满足了少年人锄强扶弱,英雄救美的幻想。而你,是把这种幻想和爱情混为一谈了。”
“秦叔叔,你和爸爸把我当成初出茅庐,不谙世事的小孩子了!”石磊不满地抗议道。
“在我们这些老头子的眼里,你们都是小孩!”秦五爷哈哈大笑,道:“当我还年轻的时候,也总认为我的父亲不懂我;当你爸爸还年轻的时候,也总认为你爷爷不懂他。可是,总有一天,我们都会懂得彼此。好了,我几天的话实在是太多了。你去大厅里听歌吧,‘白玫瑰’今天给宾客们带来了新歌,不容错过!”
“溪山如画对新晴,
云柔柔、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
好花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
风风雨雨劫残英。
君记取,
青春易逝,
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今晚的依萍给宾客们带来了一支很美的歌——《青春易逝》
虽然有一个伤感的名字,但歌的旋律和词曲都非常欢快,令人耳目一新。
宾客们很喜欢——随着音乐在舞池里翩翩起舞,香鬓俪影,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秦五爷也很喜欢,‘白玫瑰’才华横溢,推陈出新,他财源广进,歌舞升平。
唯有石磊不太喜欢,只因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这支歌的来历。
这的确不是一支欢快的歌曲。
那时候,依萍虽然大难不死,却与死无异。
至少对石磊而言,的确如此。毕竟他不认识陆依萍,他只认识大上海舞厅里那个轻歌曼舞活色生香的清纯佳人白玫瑰。
如果不是对白玫瑰怀抱着真挚的仰慕之情,石磊发誓自己不会对一个病容枯槁、毫无生气的陆依萍如此殷勤、如此上心。
陆依萍的身体其实恢复得很快,陆振华还很欣慰地说:“陆家的人不会轻易地被病痛打倒”。这话实在不错。连石磊都很吃惊不过一个星期时间一个女孩子家的身体竟然能恢复得这样好,他自问换了自己出院后也得躺在自家的高床暖枕上调养他半个月,毕竟落下病根不是闹着玩的。
只是身体上的病痛恢复了,心里的病痛很显然没有跟着一起回复。虽然谁都知道症结在哪,但谁也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依萍魂不附体地活着。
最后,还是陆振华说话了:“心病要靠心药医,倘若她能想通,就能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倘若她想不通——我们也只能接受现实了。”
那一天是五月五号,傅文佩提起十号是依萍二十岁的生日,去年这个时候,还盼望这今年的光景能够好起来,将依萍的整生日办得热闹一些,谁知今年竟会是这个情况。傅文佩边说便落泪,陆振华也跟着红了眼睛。石磊这个时候跟这一大家子人都混得很熟了,忍不住也心里一酸,想着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就提议:“我们为依萍办一个生日会。不用太隆重,只要最最亲近的亲人和朋友参加,现场主打温情牌,要让依萍感受到虽然失去了爱情,但她依然拥有最完美的亲情和友情。”陆振华和傅文佩都觉得这个办法不错,何况老人总有个迷信的心理,认为有点喜事可以冲散掉家里的不幸。石磊好人做到底,干脆把筹办的活也揽了下来。
依萍这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金口一开:“石先生,我想吃冠生园的蛋糕,就定冠生园的蛋糕吧。”
陆振华和傅文佩已经一个星期没有听到女儿说这么长一句话了,简直如听到佛旨纶音一样,忙不迭地答应:“好好好,就定冠生园的蛋糕,要定个大的,豪华的,多少钱都没有关系。”
依萍嫣然一笑:“我想自己挑一个。”
石磊觉得全世界的玫瑰花都瞬间绽放了。
谁知他刚把车开出胡同,陆依萍突然说:“我不想去冠生园,也不想买蛋糕。我想去郊外走走,石先生,你能开车送我去郊外吗?”
石磊心想姑奶奶你的心情真是变幻无常啊。
来到郊外,看着水光山色,石磊觉得自己的心情顿时开朗了起来,再看看依萍,脸色平静如水,无喜无悲。
两个人一言不发地在草地上信马由缰地走,依萍满腹心事也不觉如何,石磊却是个爱笑爱闹的人,实在受不了长时间的尴尬,忍不住自嘲道:“咱们两个这样并肩走着却不交一语,不知道的人怕是要误会情侣吵架。”
依萍突然停下了脚步,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石磊给她看得一头雾水。
“如果是和女朋友吵架,你会怎么做?”这是什么问题?石磊惊愕了一下,本能地脱口而出:“带她去买衣服和珠宝,然后到餐厅吃牛排,晚上再看场电影,看完后去仙乐斯跳舞。”
“这样她就会高兴了吗?”依萍困惑地问。
“高兴,可高兴了!”石磊耸耸肩:“还有什么比吃喝玩乐更让人高兴的。”
依萍摇摇头:“我绝不会因为这样就高兴起来的。”
石磊好奇心起:“那你怎样才能高兴起来呢?”
依萍皱起了眉头:“以前我知道,现在就不知道了。”想想,又做了补充:“我已经让爸爸妈妈担心得够久了,我想笑着回家,可实在笑不出来。”
石磊恍然大悟,停下脚步,说:“我给你讲些我小时候的事情吧,实在好玩极了!”
依萍点点头,两个人就在草地上抱膝而坐。石磊讲起了自己童年、少年的很多趣事。尤其是他和堂哥石岩的故事。那个时候他和堂哥真是亲得就像一母同出的兄弟,两个孩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堂哥只比自己早出生半个小时,母亲说石磊的产期是在半个月以后,想来是看到堂哥就要出生了,自己也迫不及待地想出来,才好一起惹是生非。
“我和堂哥亲得就像双胞胎一样,整天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一起读书一起打架,好事坏事尽出风头,在学校得了一个外号‘哼哈二将!”石磊说着,露出了一个顽皮的笑意:“你知道吗?我堂哥已经结婚了,堂嫂是你的姐妹!”
依萍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石磊,石磊伸出食指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个“若”字:“我堂嫂也姓陆,学名若萍,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你的姐妹?”
“我的确有一个姐姐叫若萍,她也已经嫁人了。是哭着上花轿的,因为对方是哈尔滨商会会长的儿子,爸爸打仗要钱,就结成了儿女亲家。”依萍抚了抚头发:“结婚的时候,男方来迎亲,我看着他傻里傻气、得意洋洋的样子就讨厌!”
看来做陆家的女儿不见得就是好事。石磊想。
“你堂哥堂嫂是自由恋爱吗?”或许是想起同名同姓姐姐不幸的婚姻,依萍对若萍是否因爱而结婚产生了关心。
“嗯。若萍是我和堂哥的高中、大学的同学,我们大学一起念的英文系。其实若萍本该考美院的,就是你好朋友方瑜念的那所学校。我堂哥很高兴,这样他就可以和若萍天天在一起了。我却很遗憾,她本是那么有才华的女子,偏偏会有‘才藻非女子事’的想法,一门心思地只想赶快拿到大学文凭,然后嫁到一个好人家。”
“她是怕离你们太远被别人乘虚而入。”依萍分析道:“否则美院一样也是嫁人的资本。”
“到底女人才了解女人。”石磊笑道:“我是很久以后才明白这个道理。”
“你喜欢若萍吗?”
“喜欢。”
“看来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没那回事。”石磊哈哈一笑:“我喜欢若萍,可我更爱我堂哥。堂哥向我坦白对若萍的心意后,我没多少犹豫,就选择了和若萍划清界限。何况我和若萍一点也不合适,我喜欢独立自主的女性,可若萍是个需要男人庇护的女人,好在我堂哥也认为女人就是应该躲在男人的羽翼下。现在他们已经有了孩子了,感情好得不得了!”
“真不可思议,两个新时代的大学生,怎么思想都如此传统守旧?”依萍有些不以为然。
“我也没想到在民国三十九年,还能见到为了恋爱失败而自杀女人!”石磊觉得好笑:“看别人倒是门儿清,轮到自己就犯糊涂!”
“女人跟男人不一样,做不到前一秒还爱着,后一秒就不爱了。”依萍如是说。
“你是指何书桓还是指我。”石磊笑笑:“我并不知道你和书桓之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也不知道何书桓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跟如萍订婚。只是以一个男人的立场来说,大丈夫何患无妻才是普遍的心态。”
“所以一个不合适,再换一个也就是了。”依萍看起来对他的论调不太接受。
“难道非要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才算痴情。”石磊伸直了腿,把手支在草地上,淡然道:“我很珍惜和若萍在一起的时光,事实上我们也有抛开堂哥偷偷行动的时候,虽然这样的机会不太多。但是每一次,我们都全心全意地享受着这一切,所以如今虽然没有在一起,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依萍凝视了石磊半响,然后把目光调转到眼前的水色山光上,接下来又是沉默、沉默和沉默,不过石磊也不想再费力去打破这个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依萍突然幽幽地开口:“石先生,我想唱歌,你愿意当我的听众吗?”
石磊哈哈一笑:“我可是常常花钱去大上海听你唱歌啊!”
于是,依萍就唱了这样的一支歌:
溪山如画对新晴,
云柔柔风淡淡水盈盈。
最喜春来百卉荣,
好风弄影细柳摇青,
最怕春归百卉零,
风风雨雨劫残英。
君记取,
青春易逝,
莫负良辰美景蜜意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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