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君诺

　　第十五章路漫漫

　　小孩睡了一晚上，精神饱满，跟猴子精一般在山林中上蹿下跳。

　　他虽然心里难受，却不想小爹也跟着难受。

　　住在山洞的几天，他每天都跟着小安叔叔入山，寻找吃食。开始时，他用不对方法，抓兔子总抓不到，就想起小时候爷爷给他抓兔子玩，心里难受，蹲在地上就哭。爷爷死了，奶奶也死了，宠着他惯着他，容得他闹脾气耍赖皮的人都死了。

　　那个时候，小安叔叔与他说，人总要面临生离死别，面对那些疼惜自己，保护自己的长辈，永远离自己而去。他只是比别人提早了几年。死人，不过一副棺材一抔黄土，活人，才是最该被珍惜的。

　　小爹难得碰上好人，死里逃生，他必须打起精神，跟小爹把接下来的日子过好，才对得起奶奶爷爷对他六年的爱护。

　　程诺一边要看孩子别疯远，一边要顾许思安。

　　此行，许思安不肯再用树枝，而是拉着他的袖子，后来，索性要拉上他的手，那宽大的手掌裹住他的手指的瞬间，程诺脸一红，迅速抽开。

　　许思安站定，面上没有表情。

　　程诺意识到，方才的拒绝，让许思安不快，是他心里有鬼，小安只是想被他拉着走而已。

　　“小安，我刚才不是故意的，”程诺道，“我刚刚翻石头的时候，弄脏了手，手上全是土，太脏了。”

　　许思安从怀里掏出片碎布，“擦干净。”

　　山洞里，他撕碎了自己的外衫，做了个包袱，装食物用，剩下的布料，悉数裁成了方形，一块一块，留着给程诺擦伤口换药时候用。

　　程诺忙擦干净双手，雪白又均匀的骨节，配着褐黄皴裂的皮肤。

　　许思安得偿所愿，他第一次觉得，上天让他瞎了眼睛，是对他的恩赐。如果他没有瞎，或许根本不会亲自来这西南山区走一遭，如果他没有瞎，在程家村见若辰时定会震怒雷霆，紧接着腥风血雨，或许已经被那泥石流压成了肉泥。

　　如今，他们手牵着手漫步山路，是他这八年只有做梦才会发生的虚无。

　　程牛牛在前面隔着很远就喊，“小爹，小安叔叔，前面有个瀑布！”

　　许思安早就听见有水声。

　　程牛牛第一次见瀑布，开始显摆为数不多的学问，一字一字的念从前程诺教他的诗词，“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程诺左右就教了牛牛几首诗词，小孩背的滚瓜烂熟，还知道对号入座。

　　“好看吗？”许思安也仰头。

　　他看不见，听声音，挺壮观的。

　　他与阿洛来时有马车，阿洛驾车飞快的穿过，没有多做停留。对于一个瞎子，再美的山川风景，都是漆黑一片，暗淡色彩。

　　程诺说好看。

　　“怎么个好看？”许思安想象了一下，他从没见过真正的瀑布，幼年在见过的，都是画上画的。

　　大哥早年成家，张罗生意，对于书画一窍不通，却很喜欢收藏古今名作。珍品也好，赝品也好，只要觉得好看的，统统买回来。一来二去，整了满满一屋子。许家大哥与秦王爷的缘分，也是因为一幅绘着纵横交错大瀑布的山水图。

　　他家的前厅，还留着那幅山水图。真迹已毁，是临摹本。反正他也看不见，临摹的好不好也不知道，但来许家的客人都评价不错。

　　程诺想了想，与他形容说，“飞珠溅明玉，白镜照人间。”

　　“小爹，这是谁的诗啊！”程牛牛听见问道。

　　程诺脸一红，他不好意思在许思安面前说，是他自己有感而发，随口说的。

　　“我们在瀑布崖下休息一会儿吧，”许思安想，三人走了几个时辰的路，程诺腿上有伤，不能远走。

　　三人就地找了块大石头，坐下歇息。

　　许思安从包袱里拿出烤熟的红薯与野菜，程牛牛提着小葫芦去河边打水。

　　程诺揉着伤腿，走路多了，还是有点酸麻，伤口处微微疼痛，但尚能忍受。他不想许思安担心，耽搁行程。

　　他脚移动，锁着脚腕的铁链，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

　　“累吗？”许思安何其敏锐，更何况他对这该死的链子声恨得透顶，只是他没有合适的工具，打不开锁。

　　“我不累，揉一揉就好了。”

　　却觉得许思安向他挪了挪，“我帮你揉。”

　　程诺心意暖暖，但许思安这般纡尊降贵伺候他，他可受不起。

　　许思安也不勉强，他知小诺对他，始终隔着一层，任凭他怎么亲近，也无济于事。他反思过自己，之前自己的脾气太坏，小诺定以为他变了，变得不近人情，变得冷酷狠厉，所以才疏远他，甚至像世人一般畏惧他。

　　他是变了，变得彻彻底底。曾经的许思安，在许家被灭门的那夜，就已随着许府满门下了地狱。重获新生的他，对生活死了心，世上再无情义二字，有的只是利益交换。

　　可他对程诺，是不一样的。

　　他想要亲近，想要回到过去银安私塾的时候。

　　休息片刻，程诺说，“我们快些赶路吧，天黑之前到山顶，寻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高山峡谷，瀑布激流，因着下雨水量充足，再向前，必须穿过这条瀑布形成的河流。河水很浅，莫过膝盖，如今，他们需徒步趟河。

　　“你的腿伤，不能沾水，”许思安道，“我背你过河。”

　　程诺想说没事，但许思安已经脱了鞋袜，挽起裤脚半蹲下，毫无置疑的近乎命令，“上来。”

　　“……”

　　程诺没辙，许思安的好意让他屡屡沉沦，每次他都强迫自己清醒。他回不到过去，做不回小呆瓜的同桌，那个张洋又骄傲的君家才子。许思安没认出他，或许是上苍给与他最好的运气。

　　他体重轻，没有几两肉，许思安背着他并不吃力。程牛牛拽着许思安的裤腰，三人很快趟过河。

　　许思安把程诺放下，程诺轻轻道谢。

　　上山的路比下山好走，许思安继续牵着程诺的手。夕阳西下，他们登上山顶，见西边红彤彤的太阳沉入山林，绿荫披上了晚霞霞光，继而陷入昏暗星辰之间。程诺见方圆地界没有山洞，今夜看来要睡在树上了。

　　他寻了棵不错的高树，许思安点起火把照明，忽然说，“有声音。”

　　程诺搭上腰间弓箭，所谓一回生二回熟，三回习惯成自然，程诺见过两回狼了，也不似之前那般怕到失去思考能力，况且，还有许思安给他做的武器。

　　是狼？还是其他猛兽？

　　许思安听觉灵敏，“不是狼。”

　　“牛牛，到小爹身后。”

　　小孩也拿出小弹弓，弹弓打过兔子山鸡，他可不是拖后腿儿的。

　　程诺环顾四周，见一处树叶凸起。那处树叶很不自然，时不时的还挪动一点位置。里面似乎藏着什么东西。他拉满的弓弦张开，削尖的树枝嗖的飞出数米，直直扎在那一丛活动的树叶子上。

　　啊！

　　一声惨叫，让三人安心。

　　程牛牛从小爹背后露出个脑袋，“小爹，他是人还是鬼？”

　　树叶里藏着的，是个活生生的人。

　　此人疼的龇牙咧嘴，见程诺端着弓箭过来，不顾被树枝射中的胳膊淌血，滚地求饶，“饶命，小兄弟饶命啊！”

　　“你是谁？”许思安冷冷的问。

　　“我……我……”那人语无伦次，“我不是贼也不是匪，小兄弟你先把这玩意儿放下……”

　　程诺收了弓箭。

　　见危险消失，那人把树枝拔出来，非常熟练的处理伤口，伤口不深，树枝射穿了一点皮肉，他用布条一扎，很快止住了血。

　　程诺有药，忙送他疗伤。他不想伤人，如果他看见是个人的话，绝不会动弓射箭。

　　那人穿着打扮朴实，与山里的农民有相似，年岁跟程诺差不多，长期劳作晒得皮肤黝黑，高瘦又强壮，五官有棱有角，有着艰苦环境浸润的自然阳刚之气。

　　他爬起来拍拍土，忽然盯着程诺身后站着的许思安。

　　程诺戒备，深山老林，忽然冒出个人来，他得防备着是山匪一类。

　　“我叫柳叶，家住东边山头柳家村，”柳叶咧开嘴，露出整齐的大白牙，“这位……公子……我们是不是见过……”

　　许思安道，“柳村长，我们又见面了。”

　　柳叶一拍大腿，“许老板？？？”

　　他难以置信，半月不见，许思安怎么变成了这般落魄模样？他的马车呢？他的下人呢？旁边这一大一小又是谁？

　　许思安路过柳家村，听过这村长滔滔不绝的唠叨，对这口子声音记忆深刻。

　　“你为何要藏在树叶子里？”程诺问。

　　柳叶道，“我在山里行走，忽然听见有声音，我怕是猛兽，于是就找了叶子堆钻进去躲着，不想是你们。许老板，你们这是……游山玩水？”

　　“……”

　　“既然巧合遇上了，我们就搭个伴儿吧，”柳叶大步跨过程诺，直向许思安，许思安是他的财神爷，他得好好供着。

　　虽然他不明白大城镇来的许老板，闲来无事，在他们这儿寸草不生的树林里游玩个啥。但能再见许思安，他欣喜若狂，这次他一定要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服许老板，收购他们柳家村的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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