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平年代

作者:冬小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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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十四


      李延峥的突然到访明显让胡司令有些猝不及防,他缓缓放下胳膊,皱眉道:“你怎么来了?”
      李延峥也不做解释,仅看了眼张芦鹤,径直向他走过去。
      张芦鹤看其笔直的过来正有些蹊跷,下一刻脸上便已经挨了重重一拳,他身体霎时间失衡,连倒退了几步才勉强停住。
      那是李延峥的面孔上头一次呈现出近似于暴怒的神情,张芦鹤始终有点不敢相信,没说出的话的瞬间被卡在喉咙内。李延峥松开拳头,立即着人将他先拖出去。等门再度关上,他才恢复了表情,对一脸玩味瞧着他的胡司令道:“司令,一早就说好了的,你要钱,我要人。”
      “你消息倒是灵通,”胡司令转身绕到桌子后面,打抽屉里取出一块鹿皮,轻轻擦拭自己的枪,半晌才叹口气,道:“说实在的,我一直想不大明白,张芦鹤这个人,没啥资历,更没背景,头脑也不好,你凭什么肯定能从他手中挖出钱来?”他抬起眼,道:“该不是,他手里还握着一座宝藏不成?”
      李延峥却难得露出笑容,他重新给自己戴上手套,悠然道:“司令,看来你还是太不了解他了。”

      李延峥出来时发现张芦鹤仍站在县府外,忙叫人替他松了绑,一面邀他上车,道:“刚才对不住了。”
      张芦鹤活动活动被捆到发麻的手腕,低头道:“李师长,我明白你是好意,”他望望县府紧闭的大门,又道:“我这回彻底惹恼了司令,既然已经撕破脸了,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我今天原本就是要找回袁鸣城那小子的,那他若是不放人,我就是走不了。”
      李延峥知道他在考虑什么,从后面握住他肩头,凝重道:“你先跟我回去,现在不是要人的时候。”
      他不由分说拽了张芦鹤的胳膊,正要发动汽车的时候,后面反而驶来师部的另一辆车,就停在不远处。李延峥眉心顿时拧成一个川字,副官会意,连忙下了车去询问,片刻后急匆匆过来,特意避开旁人,对李延峥耳语了几句。
      张芦鹤正准备知趣的走开李延铮反而从后面叫住他,道:“芦鹤,你先坐我的车回去。”
      他裹紧身上披的大衣,将自己变成月亮下面一根漂亮的瘦削柱子,却笑着对张芦鹤道:“孩子的事我来想办法。”
      张芦鹤捕捉到从他眼睛里逐渐剥离和浮现出的一丝愠怒,觉得心里有说不上的没底,但又无可奈何,只好道:“好。”

      李延峥目送完他上了车,回头即沉下脸来,走至那两人前面,掏出枪抵住一个的脑门,道:“人跑去哪儿了?”
      那人面色惨白,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下一刻脑浆便泼了满地。李延峥缓缓将火烫的枪口移到另一人的眉心中央,依然是那副表情,道:“你也不知道?”
      那人早已腿软,噗通跪下。
      他手指捞上扳机,抬眼却瞥到打远处正跑来个人。李延峥眼角颤了一下,慢斯条理将枪口擦干净,重新放回口袋,先一步朝那个方向慢悠悠踱了过去。
      来者正是杜书朝,仍旧提了盏小灯,左手拎着长褂下摆,一路紧跟那辆车,跑得满头是汗。此刻瞧见李延峥袖手站在街口,便松口气停下,弯腰扶着膝盖边喘边道:“正、正好,我有件事情要问你。”
      “袁鸣城分明在家里住着,为什么我听所有街坊都说他在县府?还有你那些部属……你常带的那些人,莫名闯入到我家里翻东西,若不是正巧被我回来撞到正着……”杜书朝愤愤不平指住前头开进去的那辆车,道:“这光天化日之下,堂堂正规军部,做的尽是这般鼠窃狗盗的行径!你身为统领,坚守不力,该负要责的。”
      李延峥面皮上不动声色,反而问他道:“噢,那我让他们给你认个错?”
      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倒让杜书朝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抹了把汗,迟疑的看看李延峥,便越过他往里走,边道:“算了,我来与他们讲讲道理。”
      杜书朝刚走两步,倏尔望到在转角的那片阴影里尚躺着两只脚,朝下泡在一滩黏稠的黑水里。他顿时僵在原地,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李延峥,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延峥稍微扭脸,惋惜道:“这个是讲不到了。”
      杜书朝却像被一霎那抽掉了魂魄,仿佛电光火石般意识到一件事,转身就要走。
      李延峥却拉住他的手,温柔地攥进手心里,微微笑道:“还有一个呢。”
      他的手隔着布料仍是凉而坚硬的,杜书朝胸口滞涩,尚不及说话,就听见街口里头传来几句绝望的求饶,随后又是一声枪响,一切再重归于宁静。
      李延峥笑着看他,薄薄的嘴唇抿着,好像做了一件颇为得意的事情,道:“这回我保证他们两个再也不敢了。”
      杜书朝感到一股酸冷的电流沿着脊椎爬上脑后,他徒然跌坐下来,呆看着李延峥。副官从后头已经把车开了过来,停在两人身旁。李延峥蹲下来,捏了捏他僵硬的脸蛋,笑道:“我现在要去找你家里的那个小孩,上次是你自己保证要照看好的,如今让他跑了,找不到的话,这笔账我还是要找你算的。”

      秋末的天气让原本就窄门窄户的街道看着像极了一只正在吞风吐气的凶兽。袁鸣城屏息凝气藏了许久,终于鼓足勇气从那丛生的荒草中瑟瑟发抖的探出头来。他没敢再折返回杜先生家,不过听那两个人曾说过张芦鹤正做客七师,所以自己便沿着河岸一鼓作气的跑了过来。
      对岸就是李延峥住的地方,中间隔着条不算宽阔的护城河,河面上荡着与天空如出一辙的土金色的烟尘。袁鸣城仅露出一只眼睛,期盼的盯着那房子里昏暗的灯火。
      他伸手去怀里摸了摸那枚金币,那是唯一一个没放入钱袋里的东西。
      不知又过了多久,天上开始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袁鸣城穿的单衣薄裤湿透了裹在身上,浑身冻得直哆嗦。当他觉得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却看见从对岸徐徐开过来一辆汽车,停在李延峥住所的大门前,斗大的车灯将强光映射到河沿上,腾起一阵烟雾似的水汽。
      袁鸣城猛然来了精神,他扒开面前的草丛,仰头聚精会神盯住那个从车里下来的人。

      汽车夫熄了火,离车去开门,张芦鹤随后也跟着下来,还未站稳脚跟,就听见背后好像有东西猛砸进河水里。
      他忍不住回头,寒风把雨丝给卷成烟雾拍在脸上,一时刮得他有些睁不大开眼睛。

      袁鸣城心跳得厉害,他不断摸起来身边的小石子,奋力扔进河里,一声接着一声。

      汽车夫也听见了,一面将铁门往左右拉开,一面对张芦鹤道:“什么动静?这天儿里难不成还有□□?”
      张芦鹤点点头,抬起脚又听见一声轻响,他转过身,皱起眉头。

      袁鸣城猫着腰爬上石栏,又滚下湿滑的河岸,他不住的大口喘着气,一瘸一拐的往前爬,直到双脚蹚进冰冷的水里,又将石头扔的远远的。

      汽车夫瞧张芦鹤总不动弹,也踮脚朝外望了望,可河里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见。
      他忍不住奇怪道:“河里头有啥吗?”
      张芦鹤两条腿仿佛根深蒂固的扎在了地底一动不动,他拿手肘蹭了把脸,眼睛亮晶晶的,摇摇头道:“啥也没有。”
      汽车夫一头雾水的瞅了眼他,自顾自的先去开车了,将将才发动引擎,就听见耳边传来咕咚一下爆响的水声,猝然把他吓了一跳,再跳下来看的时候,却发现路上没了张芦鹤的踪影。
      而几米外的河面上荡起来巨大的波纹,漫天昏黄的天色仿若火光,在他眼前烧的轰烈又凄迷。

      张芦鹤把袁鸣城给抱上了岸,两个人都水淋淋的。小孩死死的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胸膛上不吭声。张芦鹤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提起来点,抵住他的脑门,嘿嘿直乐。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轻声喊道:“好崽子,袁鸣城,嘿我们家这命大的臭小子!”
      袁鸣城又使劲勒住他。
      天上的雨越下越大,张芦鹤临时找了间偏僻的破庙,将袁鸣城背到一座破败许久的佛像后面,扯下上头几乎干枯的佛衾卷了稻草铺在地上,临时做了张床。袁鸣城有些发烧,但精神很好,他看着张芦鹤前后忙活的身影,还是觉得如此不现实。
      从思念,到相见,仿佛一瞬间就到。
      他喊道:“张芦鹤。”
      张芦鹤抿了把额前的刘海儿,从香炉里翻出结块的火石,趴在地上打了半天都没见火星。于是起来拍了下他的后脑勺,道:“老子拣着你是为了当儿子养的,以后要靠你养老送终的,连个爹都不喊。”
      袁鸣城带着浓厚的鼻音,道:“都是我伺候你。”
      张芦鹤一笑,道:“以后日子长的很,那你就继续伺候。”
      袁鸣城接续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张芦鹤小心将他的湿衣裳揭掉,借着微弱的亮光想看看他肚皮上的伤。袁鸣城却稍微抬起身子,将钱袋和金币交到他手里。
      张芦鹤诧异道:“原来你都留着?我以为被火烧掉了。”
      袁鸣城笑得狡黠,冲他伸出胳膊。张芦鹤便侧卧着抱住他,发觉他身上滚烫,便也脱下自己上衣,光着膀子将他搂进怀里。袁鸣城便顺从的贴上他的前胸,闭着眼道:“火是我放的。”
      张芦鹤不可思议的看了看他,忽然笑道:“好个狗崽子,以前看不出来,连枪都打不死你,比你老子厉害。”
      袁鸣城有些困了,断断续续道:“我把钱袋……掖进怀里,子弹没打透……”
      张芦鹤的眼眶湿漉漉的,揶揄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以后连老子也不敢惹你了。”
      袁鸣城嘿嘿笑,又咕叽了两声,两只爪子渐渐不安分的又重新抚上他的胸口,一边一个,松松捏着扣着。张芦鹤立即感到有些异样的别扭,但手臂被他枕着又抽不出来,于是一咬牙忍了。他忽然想到以前两人在山洞里也是这般抱着,同样是在劫难后的重生,共同听着对方的呼吸声,心里却是再也无法重现的和平及安稳。
      然后他也将脑袋抵在袁鸣城那幼嫩的肩膀上,喃喃道:“以后就咱俩过了。”
      佛像投射下厚重的山一样影子,张芦鹤手臂收紧,黑暗中他几乎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他甚至错觉自己正怀抱着自己的一辈子,然后在这平凡的乱世里,做了一场滔滔泊泊的美梦。

      天蒙蒙亮,外面的雨飘洒了一夜仍未歇止。
      张芦鹤提前醒来,晃晃身边的袁鸣城,道:“崽子,起来走了。”
      袁鸣城昏睡如故,面色潮红,张芦鹤摸摸其脸上身上皆烫的像个火球,才知道是发烧发狠了。

      他依稀记得附近曾住着个赤脚郎中,于是立刻拿两人半湿的衣裳将小孩裹住,抱在怀里就出了庙门。
      县城里基本上已经变了模样,冻雨将一场秋凉的薄暮洗刷成滂沱的隆冬,遍地汪着浑浊的水流。张芦鹤顾不得许多,深一脚浅一脚的跑去街面上,却看见有几个人举着火把,正向自己的方向走来。
      来者统一穿着青灰色军服,一瞧便知道是司令军的人,张芦鹤转身躲闪,掉头跑了两条街道,才堪堪拐过一个弯,恰好被迎面而来的两人打了个照面。
      对方眼睛显然一亮,一齐追过来。
      张芦鹤立时头皮发麻,他一手紧紧抱着袁鸣城不断后退,另一只手从后腰里捞住枪柄,不管怎么样打算先撂倒一个再说。
      两人对望,却没有再进一步动作,反而停下释出好意,扬了扬手中的火把,喊道:“张副官,别误会,我们是七师的人!”
      竟然是李延峥的人在找他。
      张芦鹤不辞而别在先,的确有些理亏。他迟疑了,在心里盘算与其他独自抱着袁鸣城在大雨中颠踬着找人,不如再去拜托李延峥,但是李延峥于他来说现在又如隔了一块毛玻璃板,他越来越看不清楚他在里面的样子了。
      来人看他踌躇不语,便试探着接近,张芦鹤抬眼,瞧着其中一个人分外眼熟,脑袋里临时搅翻了锅,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这时袁鸣城动了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的,挣扎着趴到他耳朵边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道:“快跑。”
      但这时那两个人已经到了跟前,一个就要从他手里接过孩子,边道:“张副官,咱们师部的车停在前面街里,我们带你过去。”
      张芦鹤猛然想起来了他是谁——与李延峥吃饭的那日,在军营附近,护城河岸上,一路跟踪自己未果的那个人。
      居然是……七师的人?
      张芦鹤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巧妙避开,手再次勾上武器,蹭到个屋檐底下,嘴上笑道:“这小崽子别牯的很,难受起来不爱换手,你们把车开过来罢,我等着。”
      那人拗不过他,决定留下一个守着,由另一个去叫车。
      张芦鹤慢慢揭下来两层衣裳,利用袁鸣城作遮掩,又一圈一圈的缠在手里的枪口上,然后招呼那人道:“来帮忙搭把手。”
      那人毫无戒备,凑近的一霎那被张芦鹤一把摁住,他才意识到不妙,再转身欲逃时就被紧捂了嘴巴,然后眼睁睁看到子弹穿过胸腹,随鲜血泼进水里。
      枪声被重重叠叠的衣裳消弭至没影,张芦鹤不敢多停留,迅速扒掉他的外套披在身上,背起袁鸣城,转身隐没在渐次浓厚的雨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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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章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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