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鸦

　　又不知过了多久，文和之方才重新开口：“结交的世家好友是有的，我妹妹就是被老管家送到了秦府，被秦府卖给了阎王。文秦文秦，当年两家算是两代世交了，不也一样被当牲口标个价卖了？”他语调麻木，说到最后开始嗤笑，肩膀抖动不止：“你说其他人家我怎么敢去寻！”

　　白鸦张了张口，微微有些吃惊：“原来你也还在被无常府追杀啊。”

　　文和之点头：“是，我忘了讲嘛？”

　　白鸦将小说放在腿上，搓了搓手：“徒儿你信命么？为师觉得我该去找位高人算算了，最近怎么被无常府追杀的人都往本堂跑，还都住下了......这是无常府克咱们听雨堂啊。”

　　马车内传来小满懒洋洋的声音：“是我们克他们啦。连抢两回生意，也就我们想好了要去刺杀阎王才敢做这号事。”说着打了个哈欠，八成是占了一整个车厢在午睡。过了一会儿，半睡不醒迷迷糊糊的声音又传了出来：“对了小八，等咱们回了听雨堂，千万别在天涯子那神婆面前提你要算命。”

　　“怎么了？她不止会开光，还会算命？”白鸦回头问。

　　说到这个，小满一下子精神过来：“你就问问她有什么不会的！真是，我那日和她闲聊，聊到飞升渡人杀人，她就拉着我要看手相。看来看去说我克夫，还要拉我入她门下。”小满越说越气：“入她门下，笑话么，明明是她借宿在咱们这儿啊。”小满开始撒娇：“怎么办啊小八，我克夫，嫁不出去啦。”

　　白鸦反问：“咱们做这一行的，是个人都克吧？”

　　“我杀人是接生意好挣钱过日子，倒时候把一起过日子的人克死了咋办？”

　　白鸦想了想：“你爹在光济寺。”

　　小满开始咆哮：“你敢让我出家，我保证不削死你！”

　　“到时候去你爹庙里烧烧香，求个签，应该能解吧？”白鸦汗颜，话还没说完呢：“解不了大不了师兄养着你呗，反正那么多年养下来了，也没花多少钱。”原本开销最大的肉都是他自己猎到的，不要钱。

　　车厢里一时无声。车厢里小满斜倚在软垫上，咬着袖子偷着乐，不敢笑出声来。小八真的对她很好，一路风雨飘摇把她从个只知道啃蜘蛛的小屁孩养到了会做名菜的大丫头。不好的习惯就耐着性子一遍遍纠正，她喜欢的东西二话不说就买下，从不凶她也不仗着年纪大就欺负她，黑山白水来寻仇时第一反应便是去带她跑。多可爱的八爷，小满抱着一个软垫在其余软垫上笑着，把圆眼睛笑成两片弯月。

　　然后她想到小八对谁都这样，又拉下了脸。小八随他师父，一样喜欢饲养活物。先是把乌龟师兄养得好好的，小绿豆眼乌黑发亮，又把师妹养得活蹦乱跳，直跳到他脑袋上。接着就迫不及待地收了徒弟，甚至收养了毫不相关的江湖骗子道姑一只--收文和之那还有些牵强地原因，收留天涯子就很莫名了，无其他原因，那么就是出于喜欢。

　　丧气地趴在垫子上，小满忧愁得叹气再叹气。

　　白鸦一个人在外面乐：“方才你还挖我墙角抢我徒儿，现在修道之人都开始挖我墙角抢师妹了，我听雨堂挺抢手嘛。”

　　“师父，听雨堂唯一不抢手没人要的是你。”文和之在一边说道，一如既往地诚恳。

　　白鸦呆愣在当场。

　　车厢里小满大笑着狂捶厢板，咚咚直响：“哈哈哈哈文和之说得好！师叔有赏！大大的赏！”

　　文和之认真地想了想，回首问：“师叔，那赏赐我自己可以挑吗？”

　　“说吧，要杀谁？让你师父杀去。还是要买什么？让你师父挣银子买去。”

　　文和之忙摇头：“不是，就是那个乌龟师叔能不能换个地方养着？搁我床下面，半夜就咯咯啃床脚磨牙，我就怕哪天床塌了。”

　　小满爽朗笑着答应，并暗暗打算回去就把乌龟塞天涯子房内，让它废了道姑的床和鞋袜和桌子，完全不去想道姑房中的家具其实都是听雨堂自己的。

　　白鸦突然出声问：“徒儿你和你师叔说笑就说笑，脸红什么？”红得脸上涂了一层泥巴都看得见想对小满做什么呢这是？

　　文和之莫名地摸摸自己的脸，一把摸上了几粒凹凸不平的小包。戳上去有点痒，摸久了甚至会微微发痛。

　　白鸦凑近端详了下，拦下文和之继续戳小包的手：“别乱动。小满！你看看文和之这是怎么了？”

　　小满终于探出了脑袋，看到文和之，“呀！”了一声。

　　小包发作得快，就片刻功夫便发了满脸，细看有些骇人，可能还有长大的趋势。

　　小满打量了一会儿，狐疑：“不会是这泥巴不好吧？先拿水洗去看看。”

　　文和之取来饮水的水囊，就坐在马车边洗脸。小满递来一面圆镜，他看了镜中人也倒地口气。现在这小包像是借机吸了水，鼓鼓地在日照下泛着红光，居然让他联想起荔枝。

　　小满与白鸦轮流神情严肃地观察了一阵子，最后得出结论，应该是那泥巴不适合他。

　　“坏消息是，你毁容了。”小满一本正经：“不过好消息是，你毁容啦！”

　　“有区别么？”白鸦抱着手问。

　　“当然有啊。你看你徒儿已毁容，起码.....起码没那么白里透红水灵灵了对吧？行走江湖就没那么惹眼啦。师侄啊，师叔劝你一句，要不你以后每回下山接生意都和这次一样，先涂泥巴养出一脸包，再洗掉。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小满语气欢快，三分乐观豁达七分幸灾乐祸。

　　白鸦扁眼：“可是我看他这样，反倒是更惹眼啊。一脸红包，远看像关公，近看像麻球。”

　　“好像是哦，那怎么办啊小八？”小满托着腮思考：“要不你争取多涂一点，以后杀阎王力争用一脸包吓死他？”

　　驿道上其余的车马疾驶超过他们的老马车，胡子拉碴的车夫好奇地回头打量这个满脸红包、略有些可怖的少年。

　　这形象确实拉风了些，十分不符合听雨堂杀手看起来低调且正派的作风。做杀手这一行，先天条件还是很重要的，习武的天赋、能否吃苦、晕不晕血这些还在其次，首先是看脸。不能太丑太凶太猥琐，一看就是坏人，还没做什么就被人起了提防心，怎么瞒天过海偷梁换柱啊？一定要看起来阳光烂漫如小满，正气风雅如白鸦，看上去十分可靠善良，同时又不是很起眼。漂亮的也可，正所谓美人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偏偏漂亮的文和之是个男的。

　　白鸦叹口气：“我看祖师爷就没给你这口饭吃，要不你就下山吧，权当这几日我没教过你。再把你带入行，怕是误你性命。”

　　文和之迟疑着：“师父.....可我的仇......阎王......”

　　“你唯一的定金就是你自己，现在你不能入这行，定金就废啦。文公子另寻高明吧。”小满笑道，娃娃脸上挤出两个酒窝，春风和熙，单纯无邪。

　　无邪你个大头鬼！白鸦呵斥：“说什么呢！别吓唬他！文和之，我既然答应帮你，就不会食言。只是事成之后，你怕是要换个去处罢了。”

　　小满吐吐舌头，满不在乎地回了车厢。小八真坏！她等多少年才等来一个能被她吓唬的人，容易么她.

　　文和之热泪盈眶，没想到世代之交转眼就能叛变，萍水相逢的邪派杀手却能有如此狭义，当即叩首不止：“文和之拜谢师父！”

　　小满在车厢里掩面叹息，她师兄江湖传奇看多了，硬生生把一个无情杀手看成了滥好人--谁叫江湖传奇怪谈里主角可以是出生名门，可以是魔教少主，可以是出生平凡，但都必须是一诺千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那种。如果不是，就可以放心地知道那不过是只路人甲，然后坐等几页纸之后挂掉。一本江湖传奇，在教导少侠们盲目向善的路途上远胜诗书礼易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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