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知秋

　　“啪”地一声，楚陌轩烦躁地一把扔了手中的文件，抬头怔怔地看着窗外。
　　“轩！”办公室的大门被人用力一脚踹了开来，金发碧眼的英俊男子满脸怒容,“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楚陌轩皱了皱眉，淡淡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和白湄结婚？！你根本不爱她！你这么做把雨放在哪里？！”乔从未发过这么大的火。在门口的秘书本还想拉住他，一看这阵势，立刻就不敢动了。开玩笑，楚总固然不能惹，把副总惹毛了可也不是好玩的。况且感情纠纷，这种事情别人是插不进手的。
　　楚陌轩的眼神立刻冷了下来：“我已经说过了，她和我早在六年前就已经结束了。乔，我以为你的中文够好，应该听得懂才对，需要我用英文翻译一遍吗？”
　　乔揪住他的前襟：“你跟我去个地方！”也不管他有没有同意，一甩手放开他，转身大踏步先行。楚陌轩面容冷峻，微微犹豫了一下，站起身跟了过去，留下一干听到动静赶来的公司职员七嘴八舌地让秘书翻译刚刚两位老总在吵些什么。由此可知，八卦是世界通行的，不分国界，各国皆同。
　　一下楼，乔已经在车里等他。楚陌轩上车，乔猛一踩油门，车嗖地串出，两旁的建筑车辆迅速后退。乔紧抿嘴唇，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路况。楚陌轩一脸漠然，也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一时车内的气氛沉默得近乎诡异。
　　车子疾速地呼啸而过，半个小时后在某个地方一个漂亮的摆尾，稳稳停住。楚陌轩下车，抬头一看，竟是他的母校，皱着眉看向乔：“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乔并不回答，径自走进大门，一直到了运动场才停下，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篮球架：“轩，你还记不记得九年前，在那里，你做出了什么样的承诺？”
　　楚陌轩神色一震，随即痛苦地闭上眼睛，怎么会不记得？！

　　九年前。
　　本该喧闹的运动场上却反常地静默着，黑压压的人群屏息望着球场中央。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拼成的火红的心形前，金发碧眼的英俊少年用还不甚熟练的中文向美丽的中国少女表白。
　　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少女显得有些窘迫不安，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红得可爱，努力地斟酌着用词来应付眼前的突发情况：“乔，我……”正当少女不知所措的时候，神色淡漠的中国少年从人群中慢慢走出，看也不看乔一眼，一把揽过少女，在那么多人面前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少女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忘记了挣扎。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楚陌轩放开她，淡淡地看着乔，一字一字地慢慢吐出：“she is mine！”
　　一阵窒息般的沉默，接着雷鸣般的掌声响彻天空。那一个瞬间，永远地定格在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心中。那样相配的两个人，淡淡却坚定的誓言，所有人都相信，他们会如同童话中的王子与公主一样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他们的城堡中。

　　乔默默地看着楚陌轩，良久，说：“轩，那是你对她的誓言，你不可以背弃！”
　　“那是我一生中做过的最疯狂的事情。”楚陌轩的眼神不知道望到了哪里，自言自语般地接了这一句，“可是乔，你不明白的。不是我背弃了誓言，从一开始，背弃的那个人就是她！我寻寻觅觅这么多年，当我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却等来了她再一次的背弃。我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继续下去。”仿佛是一下用尽了全部的力量，楚陌轩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远离那些过往的记忆，在夕阳中的背影挺拔却孤寂。

　　清晨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漏进来，在书桌上欢快地跳跃。电脑屏幕已经自动转为屏保状态，一只卡通小狗冲着书桌前倦极熟睡的容颜可爱地摇着尾巴。这一刻，安静得脸秒针走动的声音都显得小心翼翼。
　　一阵悦耳的钢琴铃声打破了这一切。沐雨迷迷糊糊地伸手摸到手机，看也不看就按下接听键放到耳边，不等她开口，那边就传来沐易明朗的声音：“姐，你赶快来机场，我在大厅门口等你。”说完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立刻挂了电话。沐雨一下清醒过来，对着手机苦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弟弟的性子还真是……叹了口气，雷厉风行地换衣梳洗。
　　那天发现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居然是沐易，她吓了一大跳之余立刻发现不对，他不是应该姓乔吗？怎么会姓沐？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母亲有心脏病，因为执意要将他生下来而去世了，为了纪念他的母亲，所以他是跟他母亲姓沐。沐易看到她也是一呆，等到知道她就是他姐姐之后一个拥抱差点勒死她。其实反应最大的倒还不是他，楚颜知道消息后据沐易称在他耳边“这是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念了整整一天，念得他直想昏倒了事。
　　一切收拾完毕，沐雨喝了杯牛奶打了个招呼也不顾张妈在后面追着让她吃块面包就出了门。到机场的路不算远，也就一个小时不到的路程，可郁闷的是今天一大早就开始堵车。沐雨坐在出租车里又开始犯困。她倒并不着急，反正沐易又没说要什么时候赶到。
　　当她朦朦胧胧将睡未睡之际，沐易一个电话又追来了：“姐，你怎么还没到？”
　　沐雨望了望前面缓慢蠕动的车队，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也不想，堵在路上了。”
　　在沐易十分钟一个电话的攻势下，沐雨历尽艰难险阻，终于在两个小时后顺利赶到了机场。沐易已经急得跳脚，一看到她立刻把她拉下车，看也不看，从钱夹里甩出两张红的，拉着沐雨就往大厅飞奔。沐雨纳闷了：“到底怎么回事？”
　　沐易答非所问：“快点，还有二十分钟飞机就该起飞了，还没过安检呢！”
　　楚颜等在里面，看到他们连连招手，把手里的一叠东西一股脑地往她手里一塞就要把她往里面推。
　　沐雨彻底糊涂了，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们俩到底在搞什么？一大早把我叫来这？”
　　沐易和楚颜对视一眼，后者一副“你上”的表情，只能硬着头皮来做这出头鸟：“是这样的，姐，小颜她想让你去美国找楚陌轩，把误会解释清楚。”
　　沐雨一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赫然是机票和护照，还有一张瑞士银行卡，微蹙了眉：“你们什么时候帮我办的护照？”
　　提起这个，楚颜颇有些得意的样子：“就是我和沐易送你回家那天，我们顺便拿了你的身份证和资料。”
　　沐雨恍然，依稀记得第二天张妈好像提过，但当时她想着别的事情也没怎么注意。瞥了一眼有些不安的沐易，沐雨一笑：“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我和陌轩之间早就结束了，所以，以后不要再做无用功。”把东西塞回楚颜手里，点一点头，转身就往外走。
　　“姐！你们还有机会的！”沐易冲着她的背影喊了一声。
　　沐雨脚步顿了顿，苦笑着摇了摇头，更快地离开。
　　沐易还要再说什么，被楚颜拉住：“沐姐姐，请你先停下听我说几句好吗？”
　　沐雨微一犹豫，停住了步伐，却并没有回头。
　　楚颜慢慢地走近她：“这六年多来，陌轩堂哥一直都在找你。他上次回国是打着巡查分公司的旗号，可哪有他这么巡查的！他明明是得了你的消息特地回来找你的。他怎么对你的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他，可是我知道你爱他。之前的六年堂哥他虽然变得越来越冷漠，可是至少他还没有绝望，因为他一直存着可以找回你的希望，但这次他走之前我去看过他。沐姐姐，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哀莫大于心死？那天我看到他的眼睛里连之前的一点点希望也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灰的漠然。当我求你，现在只有你可以再让他活过来了。之前一直都是堂哥在努力地找回你，这次请沐姐姐你也努力一次好不好？”说到后来，楚颜眼中已有泪光闪动，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沐雨缓缓转过身，眼神有些茫然：“还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楚颜重重地点头，趁她还没有后悔，几乎连拉带拽地把她推了进去，又把手里的东西给她，向她鼓励地握了握拳。
　　等到沐雨的背影消失在安检口，沐易看到近旁的某人眼中含泪，不由怜意大起，刚想搂进怀里安慰一翻，不料这个某人一跃而起，还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哪还有一点刚才伤心难过的样子？沐易不由愕然：“小颜，你刚才……”
　　楚颜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然后恍然大悟地胡乱擦了擦眼睛，嘻嘻一笑：“剧情需要。”
　　沐易绝倒。
　　楚颜拍拍手，扯了扯沐易的袖子：“我们应该和沐姐姐家里的保姆和你那小外甥说一声吧？免得明天他们跑去报警登寻人启事。”
　　沐易赞同地点点头，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那我们呢？不用去吗？”
　　楚颜一副被他打败的表情：“婚礼都不会举行了，我们还去干嘛？”顿了顿，诡异地笑了笑：“不过也许伴娘和伴郎还是要当的，应该也很快的。”
　　沐易干脆不去想她脑瓜里又在打什么主意，一把搂住她的腰就往外走。楚颜抗议无效之后也只能随他去了。

　　再度踏上纽约的土地，沐雨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心里百味陈杂。这个她呆了九年离开了六年也思念了六年曾以为再也不会回来的地方，繁华依旧，喧嚣依旧，这么多年来居然也并没有面目全非。
　　走在熟悉的街道上，那些被她努力尘封的往事在眼前交错闪过。六年前她就是在这里一步一回头地踏上了回国的道路。每一次回头她都希望可以见到熟悉的身影——女人的心思就是这样奇怪，即使是她自己选择了离开，但潜意识里她却依然希望他可以拦住她——然后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之后她心如死灰地踏上了飞机，泪水在轰鸣声中洒向数千米的高空。那个时候以为从此她和他的生命再也不会有任何交集，绝没有想到还有回来的一天。世事弄人，果然如此。
　　周遭的气息陌生而熟悉，无数次在梦中回到这里，如今真真切切地面对梦中的过往，她却不由有些退缩。她从来都不是勇敢的人。很多时候她选择了如鸵鸟一般将头埋入沙堆，逃避着残酷的事实。也正因为她一次又一次的逃避，才造成了如今她和陌轩如同路人的情形。这一次她终于鼓起了勇气选择面对，可是还来得及吗？
　　沐雨微微叹息着摇了摇头，招了招手：“Taxi。”一辆的士极快地停下，沐雨上了车，一时却有些犹豫不决，过了六年，他还是住在那里吗？
　　“Madam（夫人）？”司机半晌不见她说话，不由开口询问。
　　沐雨抱歉一笑，那藏在心底已经熟得不能再熟的地址毫无阻碍地脱口而出。
　　车子开得并不快。沐雨看着从车窗外闪过的或熟悉或陌生的建筑，也不知如今是什么心情，干脆闭了眼睛，什么也不想。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猛地一顿，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沐雨心中一颤，缓缓睁开眼睛。
　　与记忆中一般无二的富贵风流，大气磅礴的院落透着淡漠疏离，就如现在的楚陌轩。沐雨定定望了许久才有了再次踏入的勇气，然而她只来得及踏出一步，第二步就再也踏不出去。
　　大门从里面打开，一辆炫目的蓝色跑车驶出，陌轩神色淡淡地开车，而副驾驶座上的是——白湄！她微微侧着头在说些什么，笑容温婉沉静，眉目间溢满了幸福的味道。沐雨呆立着看着跑车飞速从她面前驶过，她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被这一幕击得粉碎！陌轩没有看到她！他和白湄最终是走到了一起吗？小湄，你等了那么多年，终于等到了自己的幸福。我不该来美国的，我的出现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现在由于我的出现而偏离了轨道的命运终于回归正轨，这样很好，真的很好……
　　仍是坐上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出租车，不管司机诧异的目光，沐雨无力地随口说了哥地址，然后扭头看着窗外，眼泪无声滑下。外面的天色开始暗下来，泪眼迷蒙中，沐雨看到车窗上自己的影子。从何时起，她的眼里倾去了千江明月的光华，独剩下苦涩深沉的忧伤？沐雨伸手抚摸玻璃中自己的眼睛，触手却只是冰凉。呵，过去的终究已经过去，那不是属于她的幸福，她却在其间挣扎沉浮了九年，如今她再也没有力气挣扎，这一次沉下去，怕是再也浮不起来了吧？原来所谓的永世沉沦——不过如此。心痛么？那就不要心好了。没有了心，便也没有了爱恨。是故爱莫着，爱别离为苦。若无爱与恨，彼此无羁缚。
　　那是……雨？！乔无意间一偏头，看到对面过去的出租车里女子的面容。没错，真的是她！乔一阵惊喜，顾不得考虑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调转车头，衔尾跟上前面的出租车。乔心绪难平，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想起刚才好像看到她在……哭？乔的眼神黯了黯，又是为了轩吗？他只见过她哭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六年前，是为了楚陌轩，这一次，又是为了他。向来豁达的金发男子难得地叹了口气，抬眼望向前面的出租车，不料正到了个岔路口，却遇上红灯，眼看着车子越跑越远，乔咬了咬牙，正准备闯红灯，恰好一辆公车从前面穿过，挡住了他的视线，等公车过去之后哪还有那辆车的影子？
　　加速寻了有两公里的样子，仍是毫无头绪，乔猛地一拍方向盘，低声咒骂一声，车海茫茫，却再往哪里找去？沮丧地在附近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乔渐渐静下心来，想了想，突然调转车头，往百老汇的方向开去。

　　下了车，沐雨一个人在异国的街道上走，不由自主地就到了这里。沿着记忆中的路线走到尽头，却不见了当年的西饼屋，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装修豪华的服装店。沐雨目光落到橱窗的一款男装上，本以为已经痛无可痛的心居然再一次狠狠地抽痛起来。那是六年前她专门为了陌轩设计的风衣，花费了她整整三个月的心血，原本是要送给他的二十一岁生日礼物，然而还没来得及送出，她就已经离开。几个月前把图样发给了裕枫，没想到居然在这里再见到。
　　沐雨无力地蹲下，双手用力抱着膝盖，死死咬住嘴唇，一股腥甜的味道弥漫在唇间，眼泪却仍然疯狂地涌出来，很快就沾湿了她的膝盖。十年前她得到父母遭遇空难的消息，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到这里。那时这里还是家西饼屋，在爸爸生前，常带她来的地方，她最爱吃这里的榛子酱蛋糕。那一晚也是这样，抱着膝盖蹲在这里无声地哭泣。然后就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这样拼命忍着，不累吗？”她抬起头就看到了一个神色淡漠的少年，静静地站在她面前，她一愣，扑到他怀里哭得昏天黑地。就这样认识了楚陌轩。可是如今不管她在这里哭得怎样肝肠寸断，也再不会有一个怀抱可以供她依靠。那个少年，从此再也不属于她。她的臂弯，再不是她的避风港。从此以后，她只有一个人，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有身后的那一抹孤影相伴。此生，已不堪再见……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