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女皇

作者:兰成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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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章木樨


      西暖阁中沉香冉冉,花浸沉香的古媚清幽透彻心海。

      我微微蹙眉,道:“朕需要内臣亲自去一趟江南。”

      怀梁本专心致志地观察着我,闻言,嘴角一抿,躬身道:“万岁可是为金陵王殿下之事?”

      我微微颔首道:“朕近来每每忧心此事。房选回来是一,江南房家也需要解释清楚,朕并无责怪之意。若还有什么说的……”

      说道这里,我原来已经舒展开的眉心,再度紧蹙起来。

      “主忧臣辱。此番下江南,除请回金陵王殿下以外,臣承诺绝不妄许房氏一事。”

      见我眉头紧蹙,怀梁躬身揖道此语。他语意十分之为恳切。

      终于慨然一叹:“赵夫人病是实,房氏此番占尽天理人情,若他们只是要朕派出近臣以示重视倒还罢了,若要旁的,你也见机行事便是。”

      是我将房选送上金陵王之位,是我让他位极人臣一言一行皆系朝纲。如今面对房氏若有若无的要挟,我也只能妥协。并无别的办法。

      毕竟房选对于我来说,还有更大的价值。

      而听闻我的叹息,怀梁轻轻抿紧双唇,眉心也微微地蹙着,虽然垂首沉目,圆领袍下的手臂却有一丝轻抖。

      继而他道:“臣定不辱主命。”

      怀梁走后,我笼着披风,带着清荷、清莲信步至御苑木樨花林中。

      木樨花即桂花,我的母亲谢皇后是南方人,故多称桂花为木樨花。因为她的喜爱,父亲在御苑中栽下大片银桂。每逢花开时节,清芬幽远,几乎洒满整个宫掖。

      母亲已经去世八年,但这八年中每一年中秋月圆,群宴百官之后,父亲总是带着我手执一盏宫灯,不令人随从,来此处祭奠母亲。

      中秋节,也是父母亲第一次见面的日子。当年谢府夜宴,初遇佳人的年轻英雄折桂以赠,佳人吟道:援北斗兮酌桂浆,辛夷车兮结桂旗。

      “世人爱桂,莫不因其亘古天香,悠远馥郁。你母亲却想着桂花酒……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她那样的女子了。自遇见她之后。我又怎么会有别人呢?……”

      那是已英雄迟暮的父亲对女儿发出的叹息。

      物为美者,招摇之桂。我也喜欢桂花,却不似母亲那般一腔热情地爱。

      她是深宫中等待丈夫的女子,终其一生都天真地将自己的生活隔绝于家族与政治之外。而父亲以其超乎寻常的保护力,成全了母亲一世的风雅与快乐。

      我的母亲以女子中少有的毅力钻研书法,精通茶道、香道,也会弹琴。她的时光,永远在做最美好的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美丽如木樨花一般的生命对我影响甚深。

      而对外人来说,她是永远与皇帝并肩而立的贞顺皇后谢氏。十六岁之前,是江南豪族光华耀目的嫡长女。后来,她十里红妆鲜花遍地嫁给威震天下的青年将军。二十岁之后位正中宫,母仪天下。同勤劳于开创之时,由家成国,母亲作为开国皇后耿光后世。

      她病逝时年仅四十岁。虽然没有活到令人艳羡的岁数,但生命停在美好的年华,父亲用余生所有的时光来缅怀他最爱的妻子。

      父亲在位二十六年,从未有过一位妃嫔。

      后来我常常想,无怪乎母亲喜欢桂花。其实她的生命本就如桂花一样散发着香气,悠远而亮烈,重重叠叠似乎无穷无尽。亘古天香。

      父亲卧病后,每逢花开时节,我总是在晨露熹微的清晨,徒步至此折一支银桂,交给插花的司苑司内人。父亲的病榻旁,遂添一份近似母亲的芳香。

      我曾于此数次偶遇与我做着相同事的李延吉,司礼监掌印太监,怀恩与怀梁的师傅。他服侍父亲二十余年,是外廷内宫最有权势的宦官。我登基前后,即与李延吉数次密谈于御苑木樨花林。

      今日我信步至木樨花林,竟又一次与李延吉不期而遇。

      清冷的暮色中,清瘦而脊背微微佝偻的中年人,穿着石青色云纹不断头曳撒,灰白的发上戴着白玉冠,额覆网巾。衬着半开半合的晚桂,李延吉的身影显得苍茫而萧索。

      我踩着枯枝的声音惊动了他。他慢慢转过身来,我发现他又苍老了许多。他定睛看了我许久,我几乎以为他愣住了,他才似看清我一般,对我缓缓弯下腰。

      我身上笼着一个墨色暗花遍地芍药斗篷,走在桂花深处,连自己也觉察到一丝清冷。

      待我走近了,才听李延吉一如往日的声音道:“万岁圣安。”

      我笑笑:“李先生免礼。”

      记忆中的李延吉总是风度翩翩,哪怕在我登基前与他的密谈时,他依旧穿着那身代表他权位的绯色蟒袍,乌纱玉带,儒雅而谦和的神色中埋着深深的精明与谋算。然而不过数月不见,他竟已露出苍老而颓唐的神态来。

      “万岁恕罪,臣已许久不至养心殿道安。这几日,万岁身上可好?”李延吉的笑容亲和而浅,如同我幼年时代乾清宫中他小心翼翼应付我一般。

      我随手折下一枝半开的桂花,放在脸庞边轻轻嗅着。

      回眸看略有失神的李延吉,笑道:“朕一切都好。李先生呢?”

      他看了我手中的桂枝许久,终于怆然回神,“臣……一切都好。”

      我也遂似释然,“方才朕从李先生眼中似乎看到了某个故人。”

      李延吉抬起头,他的目光中有淡淡的追怀:“方才薄暮雾霭之中,万岁扶枝而来,神态体貌一如当年贞顺皇后。臣方微微愣神。”

      我讶然,虽常有人说我形似父亲而神似母亲。但用“一如”之词,却还是令我颇感惊讶。不禁道:“朕与母后,很像吗?”

      只听李延吉轻叹:“太像……太像……”

      我默然半晌,终于有了些许思路。李延吉比我母亲小四岁,初时是在坤宁宫中服侍作为皇后的母亲的。后来,母亲见他文辞甚佳,便将他推荐给父亲。父亲令其掌奏折文书之事,后循至司礼监掌印,成为帝国最具权势的宦官。

      “李先生与朕之母后,渊源颇深罢?”我不确定地问道。

      李延吉嘴角微扬:“贞顺皇后于臣,有知遇之恩。”

      我这才微微颔首。

      他问我道:“万岁信步至此,是有何不顺心之事吗?”

      李延吉服侍皇室多年,知道我的小习惯也并不奇怪。因此,我向他微微一笑道:“并非如此,朕只为偶遇李先生而来。”

      “万岁有何事需臣效劳?”李延吉正色问。

      我望着他倏尔从游离向聚的眸色,道:“李先生以为怀梁如何?”

      “怀梁是个实心眼的孩子。他在政事上或许不如怀恩通透,但侍奉万岁却是倾尽全心的。若万岁有何为难的事,大可交给他做。他必然欣喜乐为。”李延吉并未沉吟。

      我听罢,便道:“听李先生这么说,内臣似乎是个傻的。”

      李延吉眼中出现了一霎的微讶,却在下一秒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他似乎是笑了笑,继而道:“怎么会?……怎么会是傻……不过比旁人执着些罢了。”

      我不知如何接话,遂道:“朕方才还让他捉刀填词,寄给天王。他的词写得确实好。”

      李延吉问道:“何词?”

      我笑笑:“唱和之作罢了。”眼中却未放过李延吉眼底的一抹痛色。

      “臣知道万岁今日至此所谓何事了。”李延吉微微一笑,笑容中似乎带着某些解脱的快意与舒适。

      我却一愣。

      只听李延吉继而道:“万岁定是将去江南请回天王之事交给了怀梁罢?怀梁这几年虽是万岁身边之人,但却只有少监的名位。臣不视事已久,却兼占着御用监掌印之职这许多年。也是该时候让位给少年人了。万岁无需有任何顾虑,臣愿意让贤。”

      我原不知这番话如何说,却被李延吉一气道出,不由面色微窘。继而道:“朕……朕不会亏待先生的,那都知监掌印之职,朕会补给李先生。”

      李延吉闻言却只是一笑,继而摆摆手:“臣如今哪里还在乎这些。若非怀恩尚年少,以及司礼监之于万岁的重要,司礼监掌印一职臣也不愿意久居。如今万岁已经登基,天王少年英才,也是臣一辈老人安退的时候了。臣只是希望往后这一二十年时日,能奉万岁恩至泰陵,常伴先皇、贞顺皇后,洒扫祭奠,了此残生,也足意了。”

      我大惊,不由细细辨别起李延吉这番话的真假。但从向往的经验来看,他是很少会欺骗于我的。他待我从来是全心全意、忠心耿耿。

      不知何时,我肩头已落了许多的银桂。在我微讶的目光中,李延吉从怀中取出一方丝绢,拂拭去银桂细弱而弥久的娇躯,将之包裹入丝绢中。他又将丝绢重新折叠好,掩入袖中。

      “时至今日,臣生死无憾。只望万岁能抵承先皇、贞顺皇后遗志,光我大乾。如今的万岁做的这样好,臣一介卑微之躯,也感到十分欣慰,便再无什么顾虑。臣仰承天家恩惠,虽然身躯微贱,却享尽许多人终生不可及的富贵荣华。但是伴随着富贵与荣华的,却往往是权谋与计算。臣已经老了,也感到疲惫了,日后是年轻人的天下。臣只希望能如落桂一般安静地沉入泥土中,缓缓耗尽最后一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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