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往事

作者:雪梨无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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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芜落下(本章完)


      那坟前开满鲜花
      是你多么渴望的美啊
      你看啊漫山遍野
      你还觉得孤单吗

      你听啊有人在唱
      那首你最爱的歌谣啊
      尘世间多少繁芜
      从此不必再牵挂

      —— 唐磊 《丁香花》

      郭湄当然没谈恋爱,她又要实习又要毕设又要打工,哪来的美国时间风花雪月。可是再忙她每周大体的安排蓝蓝也是清楚的,平白多出一项来历不明的日程,瞒别人容易,瞒郭蓝很难。

      没有太多犹豫,郭湄就把帮郭行云寻亲的经过大致告诉给了郭蓝,事关他人隐私,郭蓝并未追根究底。只是贸然单独和异性出门她实在不能赞同,“下回有外差你告诉我,我陪你一起去。”

      “那不好吧,”郭湄趴在她肩上嘻笑,“郭老师只付一个人工钱,再拉你进来怎么算?”

      “少废话,再啰嗦我把阿谦也叫上。”

      郭湄立刻举手投降,反正东山岛上的情况已经摸得差不多,接下来的重点在厦门,近期外出的可能并不大。郭蓝还是不满意,哼哼唧唧地嘟囔,“非亲非故的,成天拉着你跑来跑去,真不像个正人君子。”

      郭湄失笑,在蓝蓝眼里,郭行云大概还是酒吧里那个长发刀疤流浪汉的模样,“别这么说郭老师,他人很好。”

      “哪里好?”

      哪里好?郭湄一时竟答不上来。郭行云不是那种温文尔雅、无微不至的绅士——就像许家兄弟那样——他的眼神三分冷漠,三分敏锐,三分戏谑,剩下一分温和体贴藏在照片、玩笑和稀奇古怪的故事里,轻易不会示人。

      “好就是好,以后介绍你们认识就知道了。”郭湄有点无赖地回答,心里悄悄地想,远在拉萨的郭老师不会打喷嚏吧……

      当然她并不知道,其时郭行云已经离开西藏,北上四千公里取道兰州去了阿克苏。他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西缘探访古龟兹文化的时候,郭湄和郭蓝也踏进了筼筜湖畔沈降香的家。

      曾几何时,这里是郭湄最常来的地方。沈家的小花园就对着筼筜湖,许怀谨借口带妹妹出来玩,半路就拐到沈家,拉着降香去湖上划船拍照,丢下她和郭蓝两个小尾巴,在花园里看沈爷爷伺候满园子能入药的花。这叫辛夷,花蕾能通鼻窍,散风热,温中止痛;这叫合欢,树皮能消痈肿,活筋骨,安神解郁;这叫女贞,果实能滋肝肾,强腰膝,乌须明目……

      “桔子也能入药吗?”十二岁的郭湄指着挂满小灯笼似的桔树问道。

      “当然可以,陈皮能导寒邪,破滞气,益脾胃,调中,燥湿,化痰,宽及所有藏府,遍及全身之湿。”

      不知何时降香姐姐回来了,站在怀谨哥身边,笑眯眯地回答她,及肩的乌发因为身体微微前倾而垂落下来,散出淡淡的香气——不是香水或任何化妆品,而是一种温和悠远,被阳光晒过的草药味道,这味道从第一次认识她,听到她像怀谨哥那样叫自己湄湄时,就一直弥漫在她身周,而许怀谨也像初带她出现时那样,握着她的手,眼里是只属于沈降香一个人的,温暖悦然的微笑。

      那个筼筜湖畔的下午,桔树下一对天成的佳偶,浸润着辛夷、合欢和女贞的芬芳,长长久久地印在郭湄记忆里。远在意识到自己喜欢怀谨哥之前,她就已经深刻地相信他们会在一起,应该在一起,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

      2008年5月12日,汶川发生里氏8.0级地震,14日,沈降香随厦门市医疗救援队成赶赴灾区,然后,将自己二十七岁的年轻生命永远留在了那片废墟。

      没有任何人能把他们分开,除了死神。

      一个人甜酸交织的心事,变成所有人悲痛欲绝的心情。怀谨哥伤心之下去了西藏,逢年过节总是郭蓝郭湄代他来沈家问候,虽然许太太对沈降香始终不太满意,沈家对郭家姐妹俩依然友善一如往昔。

      可即便是这样,郭湄也再没有去过沈家那片药香氤氲的小花园。

      这两年,沈叔叔沈阿姨老得很快,每一次见面,皱纹和白发都比上一次更叫她惊心,原来就满头霜雪的沈爷爷倒没有什么变化,也许老人一辈子颠簸动荡,生死早已看开,许怀谨最痛不欲生的时候,反而是他来劝慰这个深爱着降香的年轻人。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那时他说,“总是要归去的,降香只是走得早了些。”

      于是大家互相安慰着,降香去了很远的地方,暂时不会回来;郭湄却骗不了自己,降香去了怀谨哥心里,再也不会离开。

      送完东西,问完安好,准备要走的时候,沈家忽然来了客人,捧着一盆建兰熟门熟路地叫,“沈爷爷,上次大伯说的一品梅我给您送过来了!”

      郭湄一愣,这风风火火的漂亮女孩不是别人,正是冷安萱。冷安萱看到她也是一呆,“你怎么在这儿?”

      话说开了才知道,冷家祖宅也在筼筜湖边,和沈宅一样曾被查抄,文.革后发还原主,现在冷安萱的大伯还住在里面,没事就跟老爷子切磋花艺,交情很是不错。这边厢冷安萱和郭湄寒暄,那边厢郭蓝不高兴了,“郭湄你居然被车撞都不告诉我?!”

      冷安萱很不好意思,当初跟郭湄十遍百遍道过的歉又在郭蓝跟前全部重来,知道郭蓝是姐姐,态度更加恭敬,末了还硬是把两姐妹拉到自己家玩。郭蓝本不想去,得知冷安萱竟是云纬的三小姐,当下改了主意,以后都是场面上的人,能多一条人脉并不是坏事。

      因缘巧合,郭湄就这样踏进了筼筜湖畔另一座更加传奇的老宅。百年世家,繁华不减,比起人丁寂寥的沈家,这宅子人气要旺得多,就连同样挂在堂屋的全家福,都生生多出两排人来。

      “这是爷爷,这是大伯,这是大堂哥。”冷安萱兴致勃勃地介绍,对照片上老中青三位帅哥,云纬三代掌门,郭湄远没郭蓝那么感兴趣,她的目光全落在前排旁边那老妇身上。

      “这位是谁?”若是老夫人,理应坐在老爷子身边,照片里挨着冷家大少爷,容貌又十分不像。

      “这是秀姑,照顾过我们家老老小小三代人,我小时候最喜欢吃她做的豆包粿了。”

      话音才落,堂屋侧壁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矮小纤弱的老妇人,拄着拐杖立在黄昏的光影里。

      “安萱,有客人啊?”

      浓浓的南音,深深的皱纹,佝偻了的脊背,依旧挺括齐整的白衫黑裤,再平凡不过的闽南小老太太,穿越七十年岁月风尘,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一帧旧照片里走了出来。

      “郭老师,这一趟筼筜湖我果然没白去!”夜灯下,郭湄在写给郭行云的邮件里兴奋汇报,“我碰到一位八十三岁的老嬷嬷,还在解放前就跟着主家见了不少社会名流,她还记得黄老夫人和她女儿……”

      秀姑的双眸早已浑浊不堪,望着郭蓝郭湄姐妹俩却别有一种经年积淀的温柔,天井里四月的洋紫荆还在盛放,她坐在散尾葵旁细细打量,“黄家小姐走的时候,也就和你们俩差不多大。”

      郭湄心里是不信的,黄招娣生阿菜时还不到二十岁,她和蓝蓝可都二十二了,秀姑那时还是个六七岁的小丫头,哪里记得清楚。

      “外头都说黄家小姐民国二十二年就暴病身亡了,可抗战爆发后,黄夫人还借我们家园子,和黄小姐见了一面,黄小姐带了个男仔,让孩子喊阿嬷……

      “我们家老太太严令我一个字不许往外说,从那以后我就再没见过她,四九年黄家去了香港,两家联系也断了,一直到五十年代,有一天,我突然在街上看到了黄夫人……我还当自己眼花,拔脚去追,怎么都追不上,她坐在自行车后座,骑车的是个年轻后生,算算年纪,和当年那孩子差不多……

      “文.革刚开始,我又见过她一次,在同安莲花镇的一个菜市场,也是一晃神就不见了,文.革结束后,老爷还派人找过,说是当初黄老爷离开大陆时,也曾拜托他留心女儿的消息……只是到底找没找到,老爷没说,我也不知道了。”

      想来是没有找到,以冷家后来的实力,又怎么会任由世伯母晚年飘零无着。

      “但这已经是无比宝贵的线索了!”郭湄于行文中毫不掩饰内心的雀跃,半个月来她扎根资料室,翻遍报章杂志地方年鉴,几乎可说毫无所获,能找到的信息郭行云都已掌握,他无法触及的线索,也就只有秀姑这样隐没民间的耄耋老人还能说出一二,“既是在菜市场看到的,不可能住得很远,莲花镇就那么大,一村一村找过去,一定能找到!”

      郭行云当晚就回了邮件,“莲花镇有19个村,等我回厦门再说。”

      郭湄哪里按捺得住,“拜托,你回来一次能呆多久?我能扫几个村先扫几个村。”

      “你连车都不会开,是坐公交去还是拿打车费回来报销?我一天能跑三五个村,你又准备跟我报几天的工作量?”郭行云很坚决,“我六月就回厦门。”

      关系到钱,郭湄噤声了,死乞白赖非要去,倒像是故意给他增加成本了。郭湄一边啃苹果一边嘀咕,“不去就不去,怕我揩你油怎么的,我偷着去你还能知道?”

      苹果还没啃完又来邮件了,郭老师会读心似地哄她,“老实呆着别乱跑,回厦门给你带礼物。”

      哎,带礼物就带礼物嘛,随信又附一张满桌子烤馕、奶疙瘩和手抓羊肉的照片是怎么个意思?!

      搞得她苹果都吃得没滋没味了……郭湄吞吞口水,爬出去找吃的,没想到厨房灯竟亮着,张红霞还在料理台前忙碌。

      “妈,这么晚还不睡?”

      “泡点海参,明天炖排骨。”霞婶应道,手上利索不停,“郭茗马上就一模了,天天读到那么晚,不补补怎么行。”

      “昨天花旗参今天海参,明天搞不好人参都出来了,我高考那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疼我?……”

      霞婶拿筷子头点了点女儿,“郭茗可没你成绩好,再说,整个鸿运都指着他呢……”

      “别解释啦,你就是偏心。”郭湄寻摸出一块老婆饼,刚咬一口就听霞婶问她,“今天和蓝蓝去沈家了?”

      “嗯,沈爷爷身体挺好,让我们替他谢谢怀谨哥,让怀谨哥早点回来。”

      霞婶听完,发了会儿呆,整个人便沉默了。

      “怎么了妈?”

      “没什么,就是觉得怀谨这么乖的孩子,也有倔的时候。”

      “就是从小到大都乖,顽固起来才最难办呢。你瞧蓝蓝从小到大都不乖,大是大非面前,比谁都顾大局。”

      “也是啊。”霞婶又想了想,“你觉得阿谦怎么样?”

      “What?”郭湄吓了一跳,抖下一块饼渣来,“什么怎么样?”

      “阿谦啊,阿谦和蓝蓝。”

      郭湄狐疑地看着母亲,一时忘了去捡饼渣,“阿谦……和蓝蓝……怎么了?”

      “你许阿姨跟我们说,等着怀谨给她生孙子,是没指望了,要不就先把阿谦和蓝蓝的事情定下来……这俩孩子从小玩到大,知根知底,阿谦也一向照顾蓝蓝更多……”

      这都哪跟哪啊,郭湄很想告诉母亲真相,那是因为从小许怀谨就偏疼她,送郭湄什么,许怀谦怕蓝蓝不高兴了去争抢,一定比着哥哥的份也送蓝蓝一份,久而久之,四个人一块儿玩的时候,总是许怀谨带着她,许怀谦带着蓝蓝……就连原乡,也是蓝蓝要去酒吧街驻唱,许家兄弟极力反对,最后蓝蓝没招了,承认是郭湄的主意,许怀谦才一改先前态度,直接去海湾公园盘了间店做起来的……

      大人们都不知道的事,小女孩却有着最敏锐的直觉,闺房里抵足而眠的时候,蓝蓝也曾说过,湄湄,如果没有你,阿谦对我,不会是现在这样。

      装作捡饼渣,郭湄蹲下身去,再起来时,已是一脸的轻松无谓。

      “妈,这种事哪能一厢情愿,你们别瞎忙好不好,让阿谦和蓝蓝自己处理吧。”

      她能说的,也只有这些了。

      “湄湄。”霞婶待她快走出厨房了才叫住她,“你也一样,他们俩的事,你少掺和。”

      脚下一顿,郭湄扭过脸来,笑得无辜又坦然,“我知道,从小就把怀谨哥和阿谦当哥哥呢。”

      五月初,鸿运董事长陈宝珍七十五岁寿辰,郭茗到了高考冲刺的关键时刻,露了个面便走,盛大筵席上始终陪在郭蓝身边的,是许怀谦。

      五月中,郭湄暂时中止报社的实习,回校专心准备毕业论文与答辩。

      五月下,即将开始职业生涯的蓝莓组合在原乡举行了告别演出,结束她们定期驻唱的酒吧岁月。

      六月初,郭湄突然接到郭行云的电话,“湄湄,莲花镇的计划要推迟了,我有急事先去一趟日本,大概需要一个月。”

      郭湄有些失望,对她来说,探访莲花镇似乎已经成了揭秘之旅的最关键一环,从春节前郭行云只言片语的透露,到茂阿公欲语还休的叙述,再到秀姑雪泥鸿爪的发现,她在一步步接近那个尘封六十年的谜底,她简直比郭行云这个当事人还要着急。

      “那……那你快点啊。”她不情不愿地叮嘱,“再晚说不定我要去外地培训的。”

      似乎完全忘了,查到这个地步,没有她,他一样可以将这趟揭秘之旅延续下去。

      “我知道,你放心。”电话那头传来忽近忽远的猎猎风声,不知是不是信号不好,过了好一会儿郭湄才听到他的下一句话,“我下个星期天会在厦门转机,你——方便来机场一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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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繁芜落下(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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