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夏目京都帐

　　雷鸣乍起，天色竟在不知不觉中阴沉，云端墨色浓郁，偶尔突兀地划过一道电光，少顷，便泼下倾盆大雨，将天地融入雨幕，洗刷着一切痕迹。雨势之大，如川间瀑布。
　　道旁枝叶浓郁的樱树在吹打中被强行压弯了弧度，枝桠频繁甩动，仿佛经不住这狂风暴雨洗礼，随时可能折枝坠下。行人也无法在这般猛烈的雨中行走，纷纷躲进了路边的商店，只有车辆在小心地缓慢行驶。
　　天地乌蒙一片，什么也看不清。
　　车站口，一众少年面面相觑，他们才从站口走出几步，却被突如其来的骤雨逼回，茫然无措地打量着陌生的环境，不知接下来的打算。
　　难得友人全聚一同出行，刚下车就遇上这样一场大雨，接下来几日的行程或许都是阴雨相伴。
　　“我说，你们谁有带伞？”西村干笑着往后退了几步，在雨水无法淋及处站定，望向其他几人，但不抱什么希望。
　　应声而动，其余五人各自从背包里拿出伞，一一递到西村面前。
　　“诶？只有我？”西村惊讶地瞪大眼，目光在夏目、田沼和北本之间游走，怎么也不相信同样身为男生，唯独自己马虎。
　　“不过这种天气，即便有伞也无法出行。”田沼边将伞收回包，顺便安抚愤愤不平的西村。然而北本没打算放过调侃的机会，气的西村直跳脚。
　　夏目随众笑着，注意力却放在了不远处、神色急切的女生身上——她时不时望着天空，脚步散乱想要冲入雨幕，却又被雨势所压制，尚不敢与自然为敌。
　　她比笹田稍矮一些，年纪不大，许是初入高中的学生，一身淡色运动装，高梳马尾显得朝气蓬勃。而鼻梁间架着的白框眼镜，则让她浮躁的气息平稳，平添几分书卷气。她肩上被雨打得微湿，狂风凌乱了发梢，恬静中多了些狼狈。
　　女生手中握着把浅绯油纸伞，但她也知道，对于这样的狂风暴雨，伞便失去了作用，只能成为阻碍。夏目细心地发现，伞柄处由红绳系着一方薄木片，上边墨字写着“北之庄”三字，应是少女的姓氏。
　　然而这不是关键。
　　真正让夏目一直在意她的缘故，是她身旁站立着的巫女。更准确地说，她被人长久地注视却不为所动，甚至丝毫没有觉察巫女的存在——只可能是妖怪一类。
　　秉持着避让的态度，夏目正打算收回视线，而下一秒女生猛然冲入雨中，顷刻消失身影。那名巫女却稍稍停顿，转过头毫不在意地与夏目四目相对，又扫了眼他肩上的猫，便紧随而去。
　　糟了。夏目懊恼地挠头，他不该太在意少女和巫女的存在，由于长期以来与妖怪的相处，他有预感，接下来必然会发生什么。这么想着，夏目望向正说笑着的友人们，神色渐肃。
　　这时，他看到什么从眼前飘过，伸手轻轻接住，是一片粉色花瓣。
　　下一刻，风又将它吹远。

　　暴雨持续了好一阵，直到雨势渐消，夏目等人才从附近的饮品店中出来，先到下榻的旅馆置放行李。
　　或许夏季的雨都是那么喜怒不定，方才还乌云密布，这刻已经微微放晴；当空尚是阴沉，而远方云山处却能看见明朗的晴日，耀眼的光渐渐渗入心底。
　　少年们在旅馆厅堂集中，围坐一起对着一张完全敞开的旅游地图研究着，在上边指指点点，讨论规划接下来的行程。
　　“明天的安排，就从最开始决定的太宰府开始吧，然后到附近的博物馆。”笹田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线，又在这个区域圈了一圈，“附近的店铺不少，余下的时间就在这里消磨吧。”
　　“前两天在博多的热闹还没消耗殆尽呢！下午再到哪里逛逛吧。”午间的那场滂沱大雨尚未浇灭西村的热情，他一手勾住旁边的北本，笑嘻嘻地靠在他身上，边说着，“我打听过了，御笠川附近有座神社，传言那边的许愿特别灵验。”
　　田沼在一旁听着，想起什么便补充道：“啊，那个我也听说过，好像在神社的樱树林里，有个盛满酒水的树桩，会源源不断涌出醇美的酒来。”
　　一旁懒洋洋的猫咪老师瞬间竖起耳朵，眼睛发亮精神百倍，踩着西村趴在夏目头上，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而旁侧按捺已久的多轨立刻抓住机会，一把将他抱到怀里。
　　“那还等什么，快点出发吧！”
　　朝御笠川走过三个街口，再往右边的山道进去，幽暗的密林覆盖了本就不明朗的天地，天色瞬间沉了下来，踩在湿滑的青石板与泥泞山路上，万物俱寂的宁静充斥于每一方寸空气，幽远而非可惧。
　　朱红鸟居层层而上，有的崭新有的却旧迹斑斑，呈现出一副新旧交替的历史气息。一阶一阶地上去，仿佛走在时空的长阶，回首前瞻，是往昔的沉淀，又是现今的蓬勃。
　　走到尽头，两旁是狛犬石像，怒目而视，镇守神社所辖安定。一株曲樱独立于供奉殿旁，它异常高大，高过供奉殿后竟向着弯曲，笼盖了供奉殿，为其投去荫凉的同时，似乎也守护着什么。
　　一如意料中的，神社并没有多少人来人往，除了被大片樱林包围外，无甚特别；出人意料的，此处却有巫女在主持，只有寥寥一人，足以打理神社事务。
　　净手罢，少年们到祭堂前，依次祈祷参拜。至于各持何愿，不得而知，唯有神明知。
　　猫咪老师早已晃悠着入了樱林，少年们也只是稍作商量，便得巫女许可，随着进入。夏目跟在最后，忍不住频频回头望那名巫女，脸色不佳。
　　“怎么了，夏目。”北本注意到夏目状态不对，顺着他目光寻到了巫女身上，“哦，你是在意那个人吗？”
　　“夏目也有会在意的女生啊，真是难得～”西村一脸坏笑地压在他背上，语气里充满了调侃的意味。
　　夏目也不反驳，笑着接受他们的调笑，随意地将话题转移开，神色也恢复自然，却暗自攒紧了拳头。田沼看在眼里，静静思考着，不做声。
　　没认错的话，就是在车站遇到的那个“北之庄”。然而另一个巫女，并不在北之庄身边。
　　他突然站定，瞳孔顿缩，锁定在一株奇异的樱树上——残余树桩，其中盛满美酒，这是他人所见；树桩数米后，有株形似神殿旁曲樱的樱树，正是满树樱红。
　　“玲子，许久不见。”
　　当夏目听见这一声呼唤时，便知晓自己不能逃开了。即便深知，一旦插手便没有了脱身的借口，身边的友人也可能因此受到伤害。但他能做的，只能是在介入的同时，尽最大力量保护他们。
　　下了决断，夏目望向树下盈盈而立的巫女，看了眼正沉浸于好奇中的友人们，便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走去，停在她面前。他神色自然，丝毫没有以往面对妖怪时的微微恐惧，而是安然自若地问候。
　　那巫女凝视着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欲言又止最终化为长叹。她直立树旁，白衣绯袴仿佛融进一片樱色，初见时的冰冷神情似是被骤雨击碎般，眼中所有情感都汇聚苦笑中。
　　“生命太过漫长，以至于忘记了岁月的流淌。”巫女边说边微微欠身示意，退后几步倚靠着樱树，继续说着，“你，是夏目玲子的后代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巫女并没有表露出喜悦，反倒是越发沉寂，神色更是黯淡了几分。她变得焦急起来，但也没有再说更多，默然地转身，投入树林阴影中。
　　夏目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着巫女擅自出现，又擅自离开，从始至终自己只回答了一句话，仿佛置身于独角戏中，作为旁观者看戏中人的喜怒悲欢。
　　不过这样的结果，对于夏目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夏目回到友人身边，同他们一起研究着涌酒树，将方才发生的所有及自己的猜测抛之脑后。
　　“喔！这是真的酒！”被怂恿着尝试的西村，怀着壮士断腕般的心情，接过笹田用树叶折成的小杯，舀起些许酒液小心地抿了一口，却立刻被酒的醇香所吸引，双眼也随之发亮，“出人意料的好喝啊，而且甜甜的有种樱花的味道。”
　　语罢，还从背包里取出瓶矿泉水，把它倒掉来装酒液。
　　“是吗？真是空泛的形容啊。”北本上下来回打量着，比起漾着光影的樱树酒，他更不相信西村那写满兴奋的脸。
　　但他可不能被西村小看了。北本也讨要了个树叶杯，将信将疑地舀起一杯，将清冽的酒水送入口中，随之而来的是甜而不腻醇香，以及微微醉人的醺意。酒味不浓，不烈不呛近似于果味清饮，却又温醇得像是陈年酒酿。
　　除此之外，还有些更特别的感觉。北本试图用语言来表述，但也只是张张嘴说不出任何词语来，他斟酌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无奈地说一句“很香醇，比其他酒来的更好入口。”——比西村形容得好些
　　余下四人也分别尝试一番，不约而同的，都对这冰凉液体带来的口感所惊奇，然后是像北本那样沉思着如何修辞：
　　“清爽甜美，很有本酿造的感觉，只是回味时要苦涩的多。”
　　“果味胜过酒味，比起酒，更是像饮料吧？预调鸡尾酒那种清凉饮料。”
　　“不过香甜味再怎么浓郁，酒味怎么也掩盖不掉。而且这类型的酒，后劲一般都很大。”
　　“樱花的清香是恋爱的甜美，酒味的微涩是分别的苦楚。仿佛能看到樱树下，执手相别的画面呢。”
　　听完多轨的形容，夏目突然想起巫女离开时的神情，有点明白了。他见多了妖怪与人类的分分合合，尤其是经历了在京都时那几乎是亲眼所见的往事，他更能明白妖怪对于羁绊的执着。
　　这酒，或许正如多轨所说的，代表着离别吧。
　　瞬间，更多的疑惑涌出，他很想知道玲子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从巫女的举动来看，绝不是取走名字那么简单。不像是伤害的关系，也不像是友人，应该是扮演着其他身份。
　　他细想着，直至友人的惊呼将他唤醒。
　　“又开始下雨了！”尽管现在还只是飘着霏霏细雨，然而一想到方才的狂风暴雨，几个人的脸色都不是太好看，急忙收拾完往神社冲去。
　　夏目在忙碌中只来得及回头匆匆望一眼，便被渐渐加大的雨势催促着，加快离开的脚步。
　　那株盛开的樱树依旧独立，雨幕为它蒙上轻纱，让它粉白的身影变得朦胧缥缈，却得不到一片樱瓣。
　　它是那么孤傲美丽，又是那么孤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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