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中世纪的爱尔兰圣人和墙头们

　　接下来的几天里科伦巴愈发沉默。

　　最后一天的集会他甚至没有出席，他不敢面对那些为自己奔走的朋友，他不敢告诉他们其实自己真的无所谓被绝罚。他在考虑之后可能的去向：如果前往不列颠，受罗马影响的肯特大主教应该会乐意接受他；不然他还可以去大陆，任何问题都可以被一趟罗马之行解决，他完全出得起一个主教的价钱；不久前他的一些亲族率部东渡征服苏格兰，凭他的能力要前往立足并不难办，也许世俗的王国更适合他…..如果真有天主公义在此，他大约会被直接扔进地狱永火；天上的王国若真存在，也显而易见的跟他这种人毫无关系。“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大地仍然常在”，诚然他们都是这世上的匆匆过客，但《训道书》里也说过 “人类的幸福，只有在此生欢乐享受”。

　　到现在他已经完全自暴自弃了。

　　他一边想着一边小步踱着往前走着，经过偏厅的小圣堂时突然被人叫住：”科伦巴！“

　　他抬头看过去，是个极其意外的人：”莫莱斯父师？“

　　隐修士雷格林的莫莱斯（Molaiseof Leighlin）是个典型的凯尔特僧人，穴山野居行踪飘忽，山林和阅读是他的热情所在。多年前塞伦过世的消息传到科伦巴的德里修会时老修士恰巧到此造访，就跟他差遣去的人同去了克朗马克诺斯，听说之后一直留在那里。

　　老隐士热情的向他致意后两人进了圣堂坐下，似乎对这里发生的一切全无所知，老隐士所谈的都是些平常寒暄：“...走过这么地方，克朗马克诺斯算是我最喜欢的，在那里教学是件愉快的事，” 老隐士显然心情很好，甚至开起了玩笑：“看到现在的年轻人这样饥渴慕义真令人鼓舞，我青年时做过足够多令人灰心消沉的布道之旅，愿天主原谅，那时我常忍不住想 ‘如果我在对真正的羊说话，至少它们会咩几声—— ”

　　这些话似乎挟着香侬河上的风和青草鲜香，周围阴沉的空气一下变的轻快起来，科伦巴忍不住也浮出了笑意：”我也听说克朗马克诺斯是个可爱的地方。“

　　“极其可爱，你也应该去看看——在那里的兄弟向你致意，感谢你在困难时对他们的援手，他们会在祷告中记得你。”

　　想起多年前的噩耗，他心下有些悲伤：“份内之事罢了，塞伦是我们的朋友。”

　　“对了，塞伦，” 老隐士点点头：“我来这里是因为塞伦向我显现——”

　　科伦巴皱了皱眉，他有点希望自己还在能领受这样说话的年纪。这时却也不愿多说什么，就只扯起嘴角勉强一笑：“愿天主安息他的灵魂。”

　　“但是现在他的灵魂不能安息了，”老隐士仍然笑眯眯的看着他：“——他说你的伤恸刺穿了他的心。”

　　这句话让科伦巴心下猛然跳快了一拍——这句在他告解时塞伦有时说的话不可能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抬起头定睛看向老修士，灰蓝色的眼睛就像要燃烧起来。

　　完全不在意他灼热的注视，老隐士看着他的目光很和善：“他希望你原谅他这几年不能为你听告解，并拜托我来替他听你的告解，如果你愿意。”

　　科伦巴陷入了沉默，老隐士也不急于得到回答，只是坐在那里笑着看着他。

　　低头不语许久，思想良久后他终于慢慢点了点头：“…..好。”

　　…….

　　跪在椅侧，科伦巴诵了圣号后迟疑片刻才开口：“...祝福我，父师，为我行了罪...”

　　莫莱斯在他面前划了十，他吃力的试图记起那些遥远而模糊的字句：“….‘主，一切你都知道，你晓得我爱你’….我上一次告解是在….”

　　说到这里卡住了，他完全记不得上一次告解是什么时候了，幸好莫莱斯没在此处纠结：“——望我们的主在你心中，助力你以真心痛悔告解出你的罪过。”

　　又深吸了一口气，科伦巴迟疑后舌头僵硬地道：“….我引发战争，造成上千人的死难。”

　　这显然是个失误，但他不认为这是罪——统治者有统治者的事做，要从“大局”着眼，这是来自他的血统的训导。

　　老修士一直低首沉目盯着地板，这时声调很严肃：“这确是罪行，但不全决定于你，无论你参与或否这些战争都会发生。并且你不能决定任何人的生命或死亡，只有天主决定生命和死亡。”

　　这话让他突然被一股冲动驱使，急声抢道：“——但是我感觉不到天主——”

　　陡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怎样可怕的话，科伦巴蓦地住口。老隐士没有变色也不抬头，语调无比平和：“然后？”

　　他往喉咙里咽了咽，继续说了下去：“...我什么都感觉不到，我每天主持弥撒但什么都感觉不到，若是真的基督的血肉，被这样不信的手握着不是更大的重罪？——我侵犯，背叛，劫掠，诽谤，顽固，专横，横暴，欺骗，贪婪，叛乱，违约，压制，倔强，杵逆，行为狡诈，参与腐败，亵渎神圣，与邪恶交念，出言不当，行不法正与谬误之事——什么赎改够清偿这些？如果天主真在，我理所应当该下地狱；如果不在，这些有什么意义？——”

　　积郁多年的压抑之言倾吐一空，他一口气说完时突然有些晕眩。老修士并没有插话，只是叉着手静静坐着等他继续，他缓了口气又道：”...可能最好不过是我就此离开。“——去深入诸罪的巢穴，跟众恶共宴，在终期到来前享受片刻狂欢。

　　室内再次被寂静笼罩，甚至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他低着头不敢抬起，心下狂跳不安，却又有种如释重负焕然一清的轻松，这时老修士开了口：”这里是求恕修合不是求回答的地方——“ 莫莱斯的声音很严厉：“ ——所有这些，确然般般都是当立被弃绝的重罪，在领受你的赎改之前，先去苦像前做全拜(prostration)，如你从主内领受神职的那日。”

　　平常时他绝对不会遵循这样的要求，然而平常时他也不会去告解。他双腿灌铅般的站了起来走到祭桌前，顺从得就像为献祭准备的羔羊。当他面对厅前悬挂的苦像时，他吃惊于自己多久不曾认真仰望过这个象征他们信仰的物件：凯尔特教堂里悬挂的苦像手工并不华丽，通常只是装饰简单的木雕。爱尔兰修会里从来没多热衷于描绘苦架的形象，他记得老主持芬拿总说 “不要望墙上找基督，望你们心里去找”；他还记得小时候曾指着那块雕刻问他叔父：“为什么那个人挂在那里？”——那时他什么都不知道，很奇怪的是，那时候他身处的世界似乎无比清白洁净——是这个世界变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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