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空阶白

　　衍渊带着纯阳众弟子到达扬州的时候，正是夏末秋初时节。
　　因为当初有过那段阴差阳错的不快经历，衍渊这次干脆带着人提早了几日出发，却没想到一路上都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一程顺畅，倒比原先预想的还要早了几天到达扬州。想来约莫是快入秋的关系，雨水不似春秋那般沛足，倒让他们一行人省了不少力气。
　　提早到的也不只有他们，有些被邀请的侠客因路途遥远，多有不便，都早早出发，便就有提早的，由藏剑山庄的弟子接待，安排在山庄客厢住下。
　　因一行人到达扬州的时候天色已晚，于是衍渊便领了人先在扬州再来镇客栈落脚，待休整一晚后，再收拾了随身行囊，带着请帖前往藏剑山庄登门拜访。
　　衍渊领着纯阳众弟子下船，踏上藏剑山庄码头的时候，时间尚早；不过因着名剑大会宾客众多，此时山庄门口已添了些迎来送往的热闹。
　　夏末秋初微凉的晨风拂过，山庄门口那株高大银杏树的枝叶被吹得娑娑作响；树下那些身着亮黄服饰的藏剑弟子们忙碌来往，衬着偶尔飘落的，染了秋色的银杏叶子，倒是格外和谐悦目。
　　衍渊弯弯眼角——那时他来，同是这株银杏，光裸树枝甫吐新绿，如今，又是全然不同韵味。
　　竟已暌违五岁春秋。
　　衍渊望着那片灿灿的色泽微微晃了神，由着身后几个初次下山或是拜访藏剑的纯阳弟子兴奋地低声叽喳着，直到有接待他们一行人的藏剑弟子前来，出声唤回众人神思。
　　“抱歉，令各位道长久等了。还请各位随在下……安排住处。”
　　声音有些不自然的一顿，又被极其圆滑的带过。
　　衍渊身形一滞——那把声音格外熟悉——他随之转过身来，对上满目明黄，式样是高阶弟子萧风套的模样；又缓缓把视线移上去，对上那人的脸——
　　他在心里轻轻“啊”了一声，有一种令人安定的恍然。
　　就是这张脸。
　　就是这个人。
　　好似内心最深处，万千或明亮或阴暗的情绪都有了因由和出口；好似五载光阴中，一切被强迫镇压在厚重白雪下的喧嚣和躁动都最终被抚平。
　　衍渊在心里缓缓吁出一口气。
　　啊，是他。
　　揉开眉眼，衍渊牵出一抹笑，率先打破了沉默。
　　“有劳了。”
　　叶南荪望着眼前的笑脸，有些走神，直到旁边的藏剑弟子有些疑惑地出声唤他，“师兄？”
　　“客气了。”
　　条件反射扯出灿烂非常但也极为客套的笑脸，叶南荪神色如常地安排。
　　“叶玖，你将客人们带到虎跑山庄的西厢客房吧。我去那边看看。”叶南荪同身边的藏剑弟子嘱了安排，转头同衍渊等人歉意笑笑，道了一声：“抱歉，在下暂且失陪。”
　　那藏剑弟子在方才叶南荪嘱托安排时就有些疑问——那处西客厢虽不差，却也不是顶好的厢房，何况于礼而言皆以东为贵，虽说江湖人不甚在乎那些繁文缛节，但两者相较，东厢房也离名剑大会会场更近些，因此客人们更多都是安排在东厢，何况是纯阳这样一个大门派；说来，西厢处因为设了一处回廊，曲折通向藏剑弟子住的内院，虽然确实幽深曲折，其间还隔着一处花庭，林荫扶疏，到底还是贴近着内院的……——只是他看叶南荪一直神色如常，最终还是将疑问咽了回去。
　　方才两人对视许久，以及说长不长，却也不算短暂的沉默，不止他，衍渊身后的纯阳弟子们也注意到了。但两人都不曾失色，众人也只当他们是旧识重逢；至于那靠着内院的客厢安排，那被唤作叶玖的藏剑弟子也只作“修道之人宜清净之地，这么安排也方便师兄找人”考虑。
　　“几位道长，这边请。”叶玖鞠了一揖，伸手示意方向。
　　“烦请带路。”衍渊望了一眼那人离开的方向，礼貌淡笑，带着众人跟了上去。

　　于是，这场久违的，意料外的会面，成了投入湖心的一粒石子，难以遏制地，在两个人心里泛开一层层细密的涟漪。
　　表面上看来，两人都应对得当，双方的表情落在各自的眼里，却都有了别样的意味。

　　衍渊木着脸带着人跟着领路的叶玖。
　　身后的纯阳弟子虽然忍住了，没有叽叽喳喳地低语，但到底是有些兴奋地四处打量；衍渊不曾来过虎跑山庄，上次来拜访也不过是在楼外楼那里小坐片刻，更是茶都没喝就离开了，只是心底念着方才短暂的重逢，也就去了最后一丝四下量度的兴致。
　　他自然是欢欣的，毕竟是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之人，原本就算不借着名剑大会的名义来藏剑山庄，他自己也终究要行此一程的，但他又无法不对方才叶南荪表露出的神色心存芥蒂；他仍对那张叫人牙痒痒的神情记忆犹新，可他也记得，那抹在华山上平淡寂然的雪意中显得格外张扬抢眼的笑容，也有着对他独有的一面无赖和无可奈何。
　　但现在却没有了。
　　他也成了与“其他人”等同的存在。
　　衍渊忍不住有些惶然。
　　骨碌碌的马车停了下来，那换做叶玖的藏剑弟子在外面招呼了一声，打断了衍渊思绪。
　　“各位道长，已到了。各位这阵子住的就是这处院子。”叶玖一面说，一面将人引进小院，“各位若是有什么不舒坦不满意的，或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吩咐这处别庄的藏剑弟子，莫要客气。”
　　“多谢，叨扰。”
　　衍渊道了声谢，暂且收了自己纷散的心思，先将众人安顿下去。

　　另一厢也是万般思绪。

　　方才叶南荪面上算得上滴水不漏，心下却是有些措手不及；虽然凭着长久的习惯和社交技巧，将礼数上的话都圆全地说了下来，他却不敢保证自己接下来会不会出什么纰漏，便干脆把事情都交待给叶玖，他自己一个人先静一静。
　　看起来倒像是落荒而逃。
　　叶南荪坐在银杏树背阴处，一手撑着额头，但还是觉得近午的阳光有些晃眼——明明是在树荫下，明明已经夏末，明明尚未午时的太阳其实并没有多少光热……
　　叶南荪觉得自己身体里的血液有些抑制不住地快速流动，那汩汩的声音像是直接响在他脑子里，一阵比一阵清晰；血液沸腾得连带令人有些口干舌燥，他无意识地吞咽一口，喉结滚动起落了一番，却并没有什么改善。呼噜一把脸，叶南荪抬头看银杏枝叶剪碎的亮金细细落了一地，有些碎在他身上，融进他衣袍里；他记得当初那人好些次安静地盯着他半晌；一次看着他，低低的喃喃自语，倒叫他听到了，笑嘻嘻地凑过去，引逗他再说一遍，惹得那人脸上掩不住地漏了几丝平日见不大到的窘色来。
　　叶南荪捂住被阳光晃得有些湿润的眼睛，想着，他兴许潜意识里一直在逃避，五年无意识的相避不见，除了那场纷扬春雪里的尴尬，也是他尚未准备好面对那双墨黑眼眸——那润色汪汪如泑泽——直至五载后的重逢杀了他一记措手不及。
　　可他不曾忘记过那片雪色，更不曾断绝过将那仙鹤似的身影拢入怀中的念头，如若必要，他会折了那人双翼，叫他不得飞离，叫他不得不栖于他怀——……可怎能，怎……愿。
　　那些存在于最深沉的夜，淌出的最浓稠的黑，困于心头，成了他最惧怕的梦魇。
　　他无意，自己又怎堪就此毁了二人可能的，仅有的最后连系。
　　叶南荪浅浅抽了口气，心中默念。

　　趁春水……微皱，不如及早斩尽绮思乱麻。

　　叶南荪想起方才那一身清减的人露出的笑容，得体有礼，却不是记忆中，于人情笨拙的人能做到的。好像不甘地令人最终明白了什么，却终究强硬地迫人松了一直以来执意握紧的手。
　　“师兄？”一个面容靓丽的少女绕过宽大的树干凑近来，脸上有些好奇，“你在这儿做什么？”
　　“啊——并没什么……只是坐坐。”叶南荪眯起眼笑笑。
　　“坐坐？”同样身着藏剑服饰的少女听着先是疑惑，继而揪起了一对秀挺的远山眉，双手扶腰毫不客气，“啊，啊！师兄你又偷懒了吧！？师兄你可是管事儿的啊！客人越来越多了，你怎么能在这里摸鱼呢！快过来干活！”说罢，手劲颇大地来拉人。
　　“好，好……”叶南荪敌不过地随她站起身，一面脸色无奈地唯唯应声，倒活像他才是个师弟，脸上却不见丝毫不豫，便是刚刚郁郁神色也仿佛不曾出现过。

　　风过，带落几叶秋色。
　　叶南荪恍然觉得自己置身于一汪水域之中，四周一片空洞的安静，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孤独感。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远空重霄处传来，死寂而平板。

　　我会放手。
　　我，该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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