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

作者:夏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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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湖烟水断情仇


      七月初九,清晨。天色濛濛,飞鸟拍打着翅膀穿过重重柔云,渐渐淹没在烟雨之中。
      令狐冲立在长廊下望着天空,思绪飘荡。都说江南风景如画,其中尤以西湖为最佳,云山秀水,浓淡相宜,闻名天下。可他却无心一赏,只是日日在这梅庄里徘徊,似是下了决心要将那湖光山色十里荷花关在门外。
      这几日,他的心思愈发重起来。他深知,自己身上的伤病逐渐好转,但未来的命途却更加扑朔渺茫。如今,自己仍为华山派所弃,伤愈之后南下,能否寻到师父师娘?他们又会不会原谅自己?还有……不知道连城在帝京境况如何?他身上的伤可好了没有?
      思来想去,依然是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他叹了口气,垂下眼眸。
      “杨兄弟!”
      一声呼喊让他从愁绪里惊醒。他转过头,见丹青生捧着一柄长剑,朝他走了过来。
      令狐冲道:“四庄主,找我有事吗?”
      丹青生在他身前站定,道:“我今日到库房里清点,无意间见了这柄剑。这剑真可说是削铁如泥,锋利无比,因此便拿来赠给杨兄弟。”
      令狐冲道:“四位庄主肯施药救我性命,我已是不胜感激,怎能再拿四位的东西?”
      丹青生笑道:“宝剑合该赠英雄,杨兄弟也不必客气了。”说着,他举起手中长剑,长剑缓缓出鞘,一道寒光闪过,先有了三分气魄。再抽出看时,只见那剑刃如秋霜,倒不似惊鸿一瞥那般慑人,仿佛江南陌上烟雨朦胧,却又在这朦胧间隐隐含着锋芒,只待剑起,便将江湖翻覆。
      令狐冲一见这柄剑,便十分喜欢,于是也不再推辞:“多谢四庄主美意。”
      丹青生哈哈一笑,道:“杨兄弟果然是爽快人。你可知这剑叫什么名字?”
      令狐冲道:“还请赐教。”
      丹青生道:“这剑名为‘云鸠’。意为‘墨云行雨,其色如鸠’。”
      令狐冲赞道:“好名字!”收起长剑,在手中掂量把玩。
      丹青生道:“对了,这两日怎么不见令弟?”
      令狐冲心一沉,竟不知该如何回答。自从那日他拒绝了杨莲亭的心意之后,杨莲亭就开始变得有些怪异,近来更是行踪诡秘,露面越来越少,偶尔与他遇上,也是行色匆匆,不发一语便和他擦肩而过。他心中不详的预感日渐浓重,如同一片阴影将他覆盖得密不透风。
      半晌,令狐冲才道:“小孩子贪玩,或许是在庄外流连忘返了吧。”
      丹青生不疑有他,点了点头道:“今晚大哥也有事要出庄去,看来梅庄要冷清一阵子了。”
      丹青生去后,令狐冲在廊下站着,心里越来越烦躁,耳边仿佛有无数混乱繁杂的声音同时响起,不断折磨着他。他将手中的云鸠剑握得越来越紧,最后终于长剑出鞘,破风疾舞,“铮”的一声,直透云霄。

      今夜的梅庄分外宁静,连一丝蝉鸣也无。令狐冲喝了药后,在榻上辗转许久,才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梦里,遍地尸首,火光冲天,仿佛人间炼狱。他站在一片焦土之上,身后是刀剑相击的杀伐之声,身前是断壁残垣中仅剩的一间小木屋。火舌已将卷上了房梁,很快就要将整间屋子吞没。他呆呆地站着,看着,忽然听见火焰燃烧之声中飘出一缕微弱如游丝的婴儿哭声。
      就在那一瞬间,他开始向木屋疾奔。他只有一个念头:救出那个孩子!
      灼人的热浪伴随着滚滚浓烟扑面而来,他不由得咳了几声,掩住口鼻就要冲进去。忽然,他被人从身后拉住了。那人力气很大,虽只是轻轻抓住了他的衣领,却使他不能动弹半分。
      他拼命地大喊:“放开我!放开我!”那人却仿佛没听见,而是将他抱了起来。他这才发现,自己的身量十分矮小,竟是回到了四五岁的模样。
      那人抱着他不停往回走,离木屋越来越远。他狠狠捶那人的手臂,那人却不肯放手。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木屋轰然倒塌,然后声嘶力竭地发出最后一声悲鸣:
      “弟弟!”
      令狐冲从梦中惊醒,已是满头冷汗。他缓缓坐起身,深呼吸几口,才冷静了下来。
      良久,他皱着眉自言自语道:“弟弟?”
      他还未把这奇怪的梦理出个头绪,忽听得窗外有人高声喊道:“着火了!院子里着火了!”
      令狐冲一惊,迅速下床披衣,拿了长剑。推开门,见前面院中果然有火光,忙穿过长廊朝前院跑去。跑着跑着,他渐渐意识到,方才那声呼喊似乎是杨莲亭的声音。细细想来,那语气竟有几分奇异——仿佛那人并不对前院失火感到惊慌,反而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令狐冲一踏进前院,便看见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人已在那里,而杨莲亭就站在他们身边。几个家丁不断挑水泼水,很快将本就不大的火势压了下去。
      令狐冲道:“怎么回事?院子里怎么会起火?”
      丹青生道:“大概是天气太过燥热了。杨兄弟没事吧?”
      令狐冲道:“我没事。”
      秃笔翁向杨莲亭一拱手,道:“多谢杨亭兄弟仗义相救。若不是你及时发现,冲进屋来提醒我们,这火势必会殃及我们兄弟几个的房间。”
      令狐冲听了这话,心下更是疑惑重重。杨莲亭睡在后面的客房中,怎么会首先发现前院失火?发现之后,为什么先去提醒黑白子等人,独独抛下了自己?还有,他出声警示之时,为何那般镇定自若?难道……这些全都是他一手策划的?
      不多时,火已经彻底灭了。黑白子等人陆续回了各自的房间,院子里又恢复了一片寂然。令狐冲瞧着杨莲亭,满腹的疑问几乎到了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杨莲亭瞥了他一眼,转身便往回走。那眼神并不冷淡,更不锐利,却令人不寒而栗。令狐冲既惊讶,又心痛于杨莲亭如此突兀的转变。飞扬跳脱的少年和他那无忧无虑的笑靥仿佛已成昨日一朵凋谢枯萎后被踏为粉尘的花,今日的他,为一句“错付心意”,面目全非。
      令狐冲追在杨莲亭身后,低声唤道:“莲亭!莲亭!”
      杨莲亭却充耳不闻,脚步愈发快起来。令狐冲心下急切,暗运轻功疾走几步,便拦在了杨莲亭身前。他蹙着眉,深深望着杨莲亭,道:“你究竟是怎么了?”
      杨莲亭见他神色间颇为担忧,轻轻一笑,道:“我能怎样?还不是一如往常。”
      令狐冲咬着牙道:“你这几日到底在做什么?今夜这火,是不是与你有关?”
      杨莲亭展开如花笑靥,凤目氲氲,竟有种邪魅之气:“我在做什么,你不必操心,只等着看好戏便是了。”
      说完,杨莲亭便径直回了自己房间。令狐冲立在长廊下,心中的阴云愈发浓重。他的理智和直觉都在告诉他,一场大祸迫在眉睫,且无可挽回。

      西湖底的密道里,一如既往地黑暗和寂静。在长久的静谧之中,忽有一个人影自洞口跃下,通的一声落在地上。紧接着,火折亮起,这微弱的光芒被他握在手中,划开了亘古的暗夜,向厚重的石门移动而去。
      那人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插入匙孔,转动几下,向内一推,石门便缓缓打开了。他不疾不徐地将钥匙收回怀中,继续往里走了数十丈,然后停下脚步,举起手中火折,点亮了石壁上熄着的一盏油灯。
      油灯燃起,一扇铁门从黑暗中浮现。那人站在铁门前,昏黄的光晕照着他的轮廓,依稀可以看见,他全身上下笼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袍之中。
      铁门里传来任我行粗重的声音:“你又来做什么?”
      黑袍人淡淡的道:“我前几日和任先生提出的交易,任先生可曾考虑过?”
      任我行冷哼一声,道:“你说能将我放出去,我便信你么?你算什么东西?”
      黑袍人“嗤”一声,似乎有些嘲笑的意味:“任先生,你已做了十几年阶下囚,难道还没做够?我既有能耐拿到石门的钥匙,再将这铁门的钥匙拿到手,又有何难?”
      任我行沉吟片刻,道:“那你的交换条件是什么?”
      黑袍人道:“我可以助你逃出地牢,助你东山再起,只要你许我日月神教长老之位。”
      任我行听了这话,仰天大笑,许久才收住了笑声,道:“放屁!凭你这乳臭未干、不会武功的小子,也想当日月神教的长老?”
      黑袍人嘴角一挑,取下了罩在头上的黑布,露出了面容。他明眸皓齿,清雅秀美,只是眉宇间隐隐有一抹邪气,令人望而生怯。
      此人,正是杨莲亭。
      “我从没想过能瞒住任先生。”杨莲亭望着那扇铁门,笑得温软,“任先生还记得我的声音,我可真是受宠若惊。”
      任我行道:“少跟我花言巧语。你想做日月神教的长老,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杨莲亭一挑柳眉,道:“原来日月神教的长老,尽是些愚昧无知之辈。空有一身高强的武功,那又有什么用?今日能救任先生出去的,是我,而不是他们。”
      任我行冷笑道:“东方不败篡我教主之位已有十余年,我在教中的势力早已被他清除得差不多了,自然不会有人来找我。”
      杨莲亭道:“正因如此,任先生才更需要培植新的势力。以我目前的能力,想加入日月神教做普通教众也是难于登天,若有任先生栽培,我便可以平步青云。”
      任我行道:“你并不忠于我,我凭什么相信你?”
      杨莲亭笑道:“我请问你,你现下需要的是一条忠心的狗,还是能放你出去的人?”
      任我行哈哈大笑,道:“老夫叱咤半生,倒是第一回遇见敢挑明了和我互相利用的人!你去吧,这桩交易,容我再想想。”
      杨莲亭道:“三日后我再来,希望任先生的答复不会让我失望。”说完,转身离去了。
      铁门内,任我行的面目瞬间阴冷下来,腹中的算计早已转了千百回。经过这一番交谈,任我行愈发觉得此人不可靠。他来历不明,虽有个剑法精绝的哥哥,自己却是手无缚鸡之力;他于梅庄明明是个外人,却轻而易举地拿到了石门的钥匙,并且听他言下之意,拿到铁门钥匙也是不在话下;他渴慕权位,提出要做日月神教的长老,意欲一步登天……此人身份扑朔迷离,亦正亦邪又非正非邪,自己能否与他做这桩交易?
      身后的石门已经缓缓合上。杨莲亭戴好黑布面罩,顺着地道渐渐向上走。出了洞口后,他吹熄火折,盖好铁板,穿过琴堂时,瞟了一眼桌上那把铁制的琴。
      不久前的一个夜晚,他见黑白子鬼鬼祟祟向琴堂而去,便尾随而至,随后亲眼见到黑白子从这把铁琴下拿出了石门钥匙,进了地道。就在那一晚,他躲在石门外,听到了黑白子与任我行的对话,得知了他的秘密。从那时起,他心中便有了周全的计划。
      这一回,他赌上生死,只为挽留一人在身边。

      傍晚,漫天霞光,美不胜收。钩弋殿前,刘连城孑然独立,一袭素衣,发束玉冠,风姿宛然。明日,他将成为越国帝王,君临天下。
      眼前,是层层玉阶,阶下是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的九重宫阙,宫外是越国的千万子民和如画江山。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兴盛国祚、福泽万民,这些于如今的他,已不再是负担,而是责任。
      只是,仍有一丝牵念,挥之不去。
      此刻,有一名男子正缓缓步上玉阶,亦是一身缟素。不多时,那男子行至他面前,深深一礼,道:“拜见皇兄。”
      刘连城点点头,道:“连曦,你来了。”
      刘连曦直起身子,道:“皇兄之前受伤极重,现下身子尚未痊愈,还是快回殿中吧,不要吹了风。”
      于是兄弟二人进了钩弋殿,在檀木案边坐定。宫女点上了镂花宫灯,映得满殿明亮如昼。二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半晌,还是刘连曦先开口道:“许久不曾与皇兄对弈了。”
      刘连城浅浅一笑,向贴身服侍的内侍季玄道:“拿棋具来。”
      季玄立时捧了棋盘与棋子来,在桌上摆好。刘连曦将盛着棋子的盒盖打开,只见黑子视若点漆,白子温润如玉,笑道:“皇兄这里竟有上好的云子。”
      刘连城道:“你便持黑子吧,我持白子。”
      这一局,从傍晚一直下到深夜。两人皆是其中好手,刚柔并济,攻守兼备,各有夺弃,运筹帷幄。良久,似乎已成死局。轮到刘连城时,他手握一枚白子,望着棋盘上黑白冲杀之势,思索这一子该落在何处。
      刘连曦道:“皇兄的棋艺依旧如此精湛,我拼尽全力,方才与皇兄势均力敌。”
      刘连城目光不离棋盘,道:“是你棋艺愈发长进了,我若不打起精神,可就要败在你手下了。”
      刘连曦似是想起了什么,淡淡一笑,道:“皇兄,你自幼阅遍世间名家棋局,早已深谙其中进退胜败之道,那是我万万比不过的。”沉吟片刻,又道:“只是天下有一局,你永远都参不透。”
      刘连城不解,抬起头,道:“是什么?”
      刘连曦道:“相思局。”
      刘连城心中一颤,手亦微抖,竟将手中白子落错了位置。
      刘连曦拊掌笑道:“皇兄这可上了我的当了!”笑容如同顽童一般。
      刘连城急道:“这怎么能算?”伸手便要去取回那落错的白子。
      刘连曦抓住他的手,道:“悔棋非君子!这一子不许动了!”
      刘连城无奈地笑道:“好,好,便放在这里。”
      一子落错之后,白子节节败退,大势尽去,很快便彻底输了。
      刘连城长叹一声,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罢了,罢了!”
      刘连曦道:“这回虽是我使诈胜了皇兄,但终究还要怪皇兄心有杂念。”沉默半晌,道:“那位令狐少侠近况如何?”
      刘连城垂眸道:“我派去的人只暗中护送他到了杭州,便回京来了。”
      刘连曦皱了皱眉,道:“你放下了他,可舍得?”
      刘连城摇摇头,道:“我放不下。只是我生来便该高居宫阙,他生来便该快意江湖,我若执意不忘,便是自寻烦恼。”
      殿中一时又陷入沉寂,两人各自沉浸于各自的心思之中。
      刘连城以手支额,心绪飘渺,一双点漆般的眸子漾起了秋江的波光。
      令狐……令狐。
      我已登上尘世之巅,你可看见?

      七月十六,令狐冲最后一次喝下解药,体内的毒已完全清除,内力也已恢复得七七八八。他望着窗外,想来也有十几日不曾离开梅庄了,便独自出庄去散散心。
      傍晚,西湖畔,夕阳余晖泼洒于水面,天光云影,涟漪璀璨。晚云边的大雁携着南屏暮钟清越悠远之声而来,转瞬又展翅而去,不见影踪。令狐冲在湖边一座小酒馆里坐下,要了壶最普通的酒,独赏湖上佳色。
      忽然,邻桌两人的谈话随着晚风飘过他耳畔,一人道:
      “昨日是北越新君登基的日子吧?”
      令狐冲拿着酒碗的手蓦地一滞,有几滴酒水溅出,染湿了袍角。
      又听另一人接道:“不错,是昨日。要说邻国这位新君也实在奇怪,自小便天资聪颖,成人之后更是才略过人,只是如今已二十五岁了,竟仍未成家。”
      先前那人道:“他不是早与湘云公主定下了婚约?”
      另一人嗤笑道:“这婚约已定了两三年,你可见他有迎娶公主的意思没有?”
      那人道:“他不来迎娶公主也罢了,东宫中竟连一个侍妾也无。你说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我哪懂得这些。”
      久久,邻桌相谈之声不复再闻,令狐冲却早已柔肠百结。
      一别数月,恍如隔世。
      他们口中那神秘冷厉的君王,曾抚琴高歌笑靥明澈,曾执他之手伴他左右。如今,离了江湖,入了朝堂,他尽可负手而立,睥睨天下,比之当初江湖上的寂寂无名自是强上百倍。
      然而,如今的他,已不属于他。
      令狐冲闭上眼睛,将泪水和着酒咽下。一壶复一壶,酩酊竟不知。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跌跌撞撞回到梅庄客房中,倒头便睡。
      在他沉于梦魇的时候,有一个人影轻轻走进他的房间,从他床边拿起了那把云鸠剑。那人一身黑袍没于夜色之中,柔婉语声亦如他身形一般,难以察觉:
      “借你长剑一用。”
      令狐冲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他揉了揉因宿醉而强烈疼痛的太阳穴,挣扎着爬起身来,只见帘卷清风,吹拂得琴案上一张纸条落在了地下。
      他弯腰拾起纸条,明洁如雪的纸张衬着银钩铁画的淋漓墨色,分外刺眼:
      “前院相候。”

      任我行端坐于逼仄冷暗的囚室之中,尽管那熟悉的脚步声已愈来愈近,他依旧不动如山。
      脚步声停在了铁门之前,油灯再一次亮起。
      “铁门的四把钥匙,我早已拿到了。现下连斩断锁链的利刃也有了。”沉吟片刻,“你的后半生是枉死牢狱,还是叱咤江湖,只在你一念之间。”
      任我行眯起眼睛,道:“好,我便和你做这桩交易。”
      门外那人一声轻笑,紧接着是一串响声,不多时,铁门便开了。那全身罩在黑袍之中的人手中握着一把剑,走到了他身前,缓缓拔剑出鞘,仿佛有寒冽之气隐于迷蒙水雾间。
      这几日,任我行经过深思熟虑,愈发肯定此人不可信任。能在防守如此严密的梅庄地牢之中来去自如,此人可说是智计无双。但如此聪明绝顶之人,却心比天高,必不能长久为他所用。
      既不能为他所用,不如,杀。
      任我行暗暗握紧双拳,只待他出剑斩断铁链,便一掌击出,让他横尸当场。
      那人却收剑,从怀中拿出一条布巾,道:“任先生久居地下,想来一时无法适应外面的光线,只得先蒙上眼睛,由我带任先生出庄了。”
      任我行一惊,心想:“我竟忘了这一节!看来此人尚有用处。”便缓缓松开拳头。
      那人用布巾蒙住他双眼,拔剑“铮铮”几声斩断了铁链。任我行只觉周身一轻,心中说不出的舒畅快意,忍不住仰天长啸,久久不绝。
      终究是自由了!这江湖,仍是他的天下!
      杨莲亭将面罩取下,随手抛在地上,瞧着任我行欣喜若狂的模样,冷冷一笑。

      令狐冲依约等候在庭院之中。院中梅树已被那夜的火熏烧得枯黑,他望着梅树,便想起那夜杨莲亭邪魅的笑容,逐日积累的不安化作千钧大山,压得他无法呼吸。
      正在此时,有两人缓缓从内庭走了出来。令狐冲定睛一看,登时心神巨震,仿佛被一道雷电劈中,竟连话也说不出来。
      杨莲亭一袭黑袍,携着须发散乱、眼蒙黑布的任我行,停在了离他不过数十步的地方。杨莲亭左手握着云鸠剑柄,任我行则抓着剑鞘,将剑当作了手杖。
      令狐冲震惊之极,望着杨莲亭,无数疑问就要冲口而出。杨莲亭却使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出声,眸中有小心翼翼步步为营,更有难以掩饰的兴奋。
      仿佛就在一瞬之间,杨莲亭抬起右手,伸到了任我行脑后。极轻极细微的一个动作,便使任我行倒在了地上——
      他解开了任我行的蒙眼布。
      任我行感到蒙眼布一松,心道不好,伸手去拦已是太迟。盛夏强烈的日光化作一把利剑,狠狠刺入他的双目。他只觉双目剧痛,眼前飘过一片猩红,紧接着便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痛苦地哀嚎,倒在地上,发出了一声愤怒至极的低吼。自己终究还是上了当,原来那人……竟会这么快就对他施加暗算!
      任我行毕竟是曾只手翻覆起江湖腥风血雨的人物,反应极快,虽已双目失明,仍是迅速站起身来,挥舞双掌,向记忆中杨莲亭所站的位置拍击而去。丹田之中内息急提,去势狠辣无比,这一掌,定要叫他立时毙命!
      杨莲亭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如一朵开在疾风中的明艳的花。他微微笑着,看着任我行的手掌拍向自己胸口,那掌心每贴近一寸,他的笑便更妩媚三分。
      杨莲亭胸有成竹,令狐冲却心急如焚,早已出手。他手中没有剑,但依旧毫不犹豫地向杨莲亭冲了过去,势必要将他从任我行掌下救出。只是任我行出掌极快,令狐冲离二人又有一段距离,杨莲亭眼见着便要死于任我行手中。
      任我行的掌风已到杨莲亭胸前,杨莲亭乌发与衣袂齐飘,却没有丝毫后退的意思。令狐冲明知已是无法挽回,仍用尽全力疾奔而去。
      就在此时——
      任我行的手掌,停滞在杨莲亭胸口前一寸,凝住不动了。
      紧接着,他竟跌坐在了地上,口中鲜血狂喷,面现紫黑之色,似是中了毒。
      令狐冲被这一幕所震惊,将目光投向了杨莲亭。杨莲亭望着再次倒下的任我行,缓缓的道:“我早知你要杀我,你却不知我早已决心杀你。”
      任我行躺在地上,胸中腹中皆是剧痛无比,加之双目失明,声音极其虚弱:“杀了我……你如何得到……你想要的……”
      杨莲亭蹲下身去,直直地瞧着目光涣散的任我行,道:“我接近你,便是为了杀你。至于什么长老之位,我从不瞧在眼里。”
      任我行剧烈地咳嗽起来,衣襟已被血迹染红:“我的饭食之中……并无异样……你是如何……如何……”
      杨莲亭挑眉,道:“梅庄后苑之中种着不少草药,其中不乏剧毒之物。我翻了翻书,发现苑中一味名叫‘寒柯’的药,点燃之后所生的烟雾可使人内息滞碍,久而久之,便在人的丹田之中积下毒性。一旦这人催动内力,便会……”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冷笑了两声。
      任我行道:“那……那盏油灯……”
      杨莲亭站起身来,赞许地点点头:“不错,‘寒柯’正是下在了那盏油灯之中。毒性积累得多了,你的左肘内侧便现出一点墨色,只是地牢里十分昏暗,你自然不曾发现。”
      任我行大笑几声,悲愤无已:“想不到……老夫纵横半生……竟败在你这……你这……”
      他说到此处,便再也接不下去,吐出最后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曾经江湖中人人望而生畏闻而变色的魔教教主,就此殒命。
      杨莲亭望着任我行的尸体,叹了口气,捋起左袖道,“为了骗过你,我自己也得中这寒柯之毒。唉,真是麻烦。”他莹白如雪的手臂之上,有一点漆黑如墨,乍一看便如溅到臂上的墨汁,又有谁看得出,这是致命的毒药,余生的烙印?
      令狐冲难以置信的道:“你……你为了杀他,竟不惜毒了自己?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杨莲亭转向他,那一双本该清亮纯粹的眸子里,笑意妖冶深浓,又似乎有着丝丝期待:
      “我杀了他,你开不开心?”
      令狐冲诧异道:“我为何要开心?”
      杨莲亭脸色忽沉,恨恨的道:“那日地牢比武,他伤了你,是他该死。”
      令狐冲回想起那日,杨莲亭曾对任我行说道:“你伤了我哥哥,我必定取你性命!”没想到这无人放在心上的一句话,如今竟成了真。
      令狐冲只觉背脊发冷,望向杨莲亭的目光之中满是失望:“我不是睚眦必报之人。”
      杨莲亭皱眉,面色阴冷,一字一顿的道:“你是说,我是睚眦必报之人?”
      令狐冲定定地望着他,不发一语,却神色决绝。
      正在二人沉默僵持之时,“吱呀”一声,梅庄大门被推开,四个人走了进来。
      这四人,正是江南四友。黄钟公于十几日前被日月神教派遣出庄,今日方回。其余三人则是收到黄钟公归来的消息,提前出去迎接。四人回到庄中,一推门,便见到任我行横尸庭院,而令狐冲与杨莲亭就站在尸体旁边。
      令狐冲转过头,见四人一字排开,望着庭中景象,皆是面色惨白。他深知这祸事是因己而起,心下十分愧疚,躬身道:“四位庄主,我……”
      黄钟公惨然一笑,摆摆手道:“不必说了。二位光临敝庄,竟是来取任先生性命,老朽难以预料,防不胜防。”
      令狐冲正欲辩解,杨莲亭却一挑眉,高声道:“黑白子、秃笔翁、丹青生三位前辈藏铁门钥匙的手段可不怎么高明。那夜我在院中放火,借机进入你们房中,我一提失火,你们便都慌了起来,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你们最珍视的物事。我想,你们眼神所到之处,不是什么书画,便是藏钥匙的地方吧?”
      丹青生咬牙切齿的道:“想不到你竟如此卑鄙!”一挥袖子就要动手,却被黄钟公拦住了。
      黄钟公道:“再一个月便是中秋了。”其余三人听了这话,面上都是一片死灰,仿佛听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一般。
      令狐冲不解其中缘由,依然在试图挽救:“我知道四位庄主奉命在此处看守任先生已有十余年,从没出过差错。或许……或许可以瞒住今日之事?”
      秃笔翁道:“每年中秋时节,神教都会派特使下崖前来查看任我行的情况,若无事,我们便能得到‘三尸脑神丹’的解药。可如今任我行已死,我们兄弟四个,那是必死无疑了。”
      令狐冲惊道:“三尸脑神丹?”
      秃笔翁道:“不错。与其一月之后尸虫噬脑而死,我宁愿……”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他的用意已再明显不过。三尸脑神丹中的尸虫一旦脱伏而出,入了人脑,这人便会如鬼似妖,见人便抓咬,最后将自己面孔也抓得血肉模糊,方才死去。江南四友想到这一幕,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握紧了拳头。
      四人对视几眼,点了点头,心意已通,各自运起内力。令狐冲只道他们要一齐出手杀了自己,高声说道:“大祸既已酿成,我愿以命抵罪,绝不还手!”
      黑白子冷笑道:“你剑法之高举世无双,我们如何是你的对手?”
      丹青生斜睨着令狐冲,惨声道:“我真是……我真是看走了眼!”
      黄钟公长叹一声,道:“不用多说了,大伙这就去了罢!”话音一落,四人齐齐出掌,竟拍在了自己胸口!
      令狐冲吼道:“不要!”一切却已太迟。四人不愿尸毒发作而死,出掌自戕之时自是不留一丝余地。四掌齐出,口吐鲜血,纷纷倒地。
      令狐冲睁大了眼睛,只觉得耳中阵阵轰鸣,震得脑中眩晕。
      孤山梅庄,掩映于西湖畔香风雪海之间,本是个世外桃源般的所在,如今竟成了修罗之场,人间炼狱。庭院之中,尸体横陈,满地血迹,一片惨状。凄凉肃杀之气凝作了浓重的云雾,将院落笼罩。天空中阴云密布,很快便下起了雨。
      令狐冲伫立在庭院正中,一动不动,任细雨打湿了衣裳,任寒风冰冷了心魂。他望着那五具尸首,眸子里盈满了震惊与悔恨的泪水。五条性命,皆因他的过错,须臾之间,破碎。
      不知过了多久,杨莲亭忽开口道:“不过是死了几个不相干的人,你又何必放在心上。”声线清冷剔透,语气淡然而残酷,仿佛一把浸在鲜血中的利刃。
      令狐冲转过身凝视着他,双眼通红,面庞的棱角因牙关紧咬而清晰起来,脖颈上青筋毕现。杨莲亭被他这般神情所震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令狐冲一语不发,蓦地举起右手,狠狠扇了杨莲亭一巴掌!
      这一掌,竟不遗余力。
      杨莲亭狠狠跌坐在地上,左颊剧痛,已经红肿了起来。他捂着左脸,难以置信地望着令狐冲,声音颤抖:“你……你为什么……”
      令狐冲决绝的道:“我若早知道你心肠毒如蛇蝎,绝不会答应与你同行。你听好了,我令狐冲从今日起与你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良久,良久,寂然无声。
      杨莲亭记得与他初见,他昏倒在河边,面色苍白。自己将他带回家中,日夜照拂,闲暇时常常望着他的睡颜,呆呆地出神。
      杨莲亭记得自己执意要同他一起闯荡江湖,他无奈地笑笑,道:“你要是给我添什么乱子,别怪我把你撵回开封去!”。
      杨莲亭记得那夜自己第一次杀人,心惊胆寒,难以入眠。自己与他秉烛长谈,他曾道:“有我在,你不会再孤单了”。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孤独。或者说,是再也无法忍受,身边没有他。
      此情拼作,千尺游丝,惹住朝云。
      然而如今,他手执长剑,斩断了这千尺游丝。
      令狐冲,你可知道,违背誓言,将会付出多么惨痛的代价?
      杨莲亭缓缓站起,微微仰起头,直视着他,道:
      “总有一日,我要让你悔不当初。”
      杨莲亭与他擦肩而过,向门外走去。这一擦肩,便埋葬了笑靥如花的纯稚少年,青春韶华全付流水;这一擦肩,便成就了残忍嗜血的阴冷魔鬼,满腔爱意皆化作致命鸩毒。
      这一擦肩,再相见,便是七年。
      七年以后,沧海桑田,物是人非。曾经亲如兄弟的二人,也将各执刀剑,相对无言。
      令狐冲闭上眼,两行清泪滑过颊边。
      天地之间,仿佛只余这凄凉萧瑟的梅庄,在风雨中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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