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宫行

　　“你可也学了骑马？”孝琝又问，趣味甚浓。
　　“自然。”满查画繁答的颇为骄傲：“我喜欢策马草园那种无拘无束的自在。我爹爹也常言，启南是在马背上打下的天下，就算身为女子，又岂可不懂。这是打小就会的功夫。”
　　“那好！改明儿，我带你去秋园，咱们两好好赛上一赛。”
　　“好啊！”早闻皇家秋园绿草连绵，广阔无垠，好似塞外那般，风光格外的美，满查画繁早有心去上那儿瞧上一瞧，这会儿听他这么提议，不免兴奋；脱口而出时，又方觉失了礼数，忙欠身，支吾道：“小女又哪敢跟十六爷比试……”
　　“你还跟我如此见外吗？”孝琝伸手，轻掬起满查画繁微低的下颚，眸光暧昧又温柔，反复流连着那俏丽的脸蛋。
　　满查画繁稳了一下心绪，无法再装作从容，细声作答说：“小女只是以为，十六爷不喜欢女子过于豪放，母亲常说，女子还是娇柔些便好。”
　　孝琝听罢，朗声笑道：“我素来不喜那些娇弱弱的女子，只会一味的顺从男人，依靠男人。女人又如何？女人也该有自己的思想和主见，画繁……你跟我见过别的女人，真的很不一样。”
　　他的神色让满查画繁有些慌乱，她下意识的想回避什么，取出丝帕为他擦拭额角，那只手却被一个掌心给握了住。
　　他的目光与她对迎上，眼中的灼灼动情，竟让她无法不去正视，他闭起眼睛，一低下眉，满查画繁没有拒绝……
　　远处一双静静的眸子，一眨不眨的定看着这一切。祈雪呆立在那里，想转身，想回避，可双脚像被什么粘在了地面，挪动不了。她怎么了？心忽然变得很痛，就像一根根细长的针，刺进她的心里，一针，又一针；幼年时的记忆就这么浮现了出来。
　　启南是在马背上打下的天下——满查画繁说的这句话，她是何等的熟悉。六岁时，孝琝就这么跟她说过，那一年，他开始亲自教习她骑射。
　　孝琝对待她的确有着足够的耐心，他把着她的小手，教她拿弓，握箭，如何把箭射出去，可她学了很久，甚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两眼都冒了金花，硬是连弓也拉不开，他稍稍严厉些，她就吓得大哭，哭得使他心疼，她便偷笑：不必再练那些讨厌的玩意了！
　　八岁，学骑马。她更是一窍不通。她也不喜坐在那高高的马背上，老觉得没安全感，也无趣得很；他却偏要她如此，一点一点教她，如何踏马鞍，如何拉缰绳，他还曾狠狠训斥过她，说生为启南的公主竟不懂得骑马，只有汉人姑娘才会这么柔弱！那时她每日膝盖都摔得出血，心里也把他给恨透了，不管是哭泣耍赖或是央求讨好，都不奏效了，他狠心的将她按在马背上，怎么也要她学会。直到有一次，她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脑袋磕碰在了石头上，流了很多血，一连好几日昏迷不醒；再睁开眼时，她睡在榻上，正被他抱在怀中，他的模样很憔悴；他拥紧她，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竟会跟她道歉，对她宣布说，他再也不会强迫她学骑马了。
　　十岁。她爱上了针绣。锁丝、纳丝、纳锦、挑花，她样样精通。她终是像个柔弱的汉人姑娘，让他失望了去；一日她偷偷在他的袍子上绣了一条蟠龙，俏夏见着了大惊失色，道是他最不喜在衣袍上做加饰绣样，她也吓坏了，不料他却丝毫没对她生气，还特意穿上身来瞧着，夸赞她绣得好看……
　　祈雪闪了一下眼睛，眼睛很酸涩，她扬起脸，不让泪花儿流出来，她现在格外害怕自己的软弱；她愣愣的看着那个十分欣赏满查画繁的孝琝，忽然觉得，他变得些许陌生。
　　“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一个不满的声音传来。祈雪转头一瞧，原是满查画繁的母亲郭络罗氏，想来，她是前来“勘察状况”的。
　　“还不去赶紧去豫亲王身边伺候着……你这脸……？”郭络罗氏瞅着她，两条细细的眉毛拧在了一团，祈雪不想此刻露馅，便忙扯了谎，道：“是小姐吩咐如此。”
　　“什么？繁儿？”郭络罗氏有些不大置信，但现在这里只有她一个丫头，而女儿行事向来知分寸，她并不追问下去，只得赶紧催促让她将茶水端上前去。
　　因为很害怕被孝琝认出，祈雪一直也低着脑袋，大概真是慌了心神，也没做过这端茶倒水的事儿，当她笨手笨脚的将茶杯递给孝琝时手一颤一抖，杯子一歪，茶水溅了孝琝一身，她心下暗叫糟糕。
　　远在一处观看的郭络罗氏再也按耐不住了，几步上前先是惶惶恐恐的给孝琝赔罪，又一变脸，猛地一把拧住祈雪的耳朵训斥，正在为孝琝整理衣衫的画繁见此不好，母亲竟拽着公主打骂起来！偏又得了公主吩咐，不得随意拆穿她的身份，画繁忙去阻止，孝琝却没有动作，一直盯着这蒙着脸的丫头：这双眼睛，好生熟悉！就像是……他很惊愕，不，不可能，祈雪现在该在宫里，怎么会成为这满查别院的丫头？莫非这世上还有如此相似之人。他极好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她却犹如惊弓之鸟，伸手推搡他，孝琝不料这丫头竟胆敢如此，楞看之余，就让她这么跑了去。
　　是夜。
　　大风几番呼啸后，开始飘起了雪沫子。
　　雪花轻轻淡淡的舞动在稀薄干冷的空气中，漫天漫夜也是：这是今年冬至的第一场雪。
　　祈雪站立在院落中，细看着那白雪一点一点铺满院落中假山的轮廓，一时也忘了这天寒地冻，好像有一种更为刺痛的情绪，隐隐约约活动在她的心口与周身。
　　一个人影倏地跃上屋顶，悄无声息，转眼他就在她身侧了，祈雪并不惊讶，如今好似什么事情也再激荡不起那颗沉沉寂寂的心，只淡淡说：“还以为你回宫去了，不想却逗留此地。”
　　瑨淮四处看了看，仿佛闲适：“我只是对满查氏的这所别院颇感兴趣，想来瞧瞧这儿究竟多怡人。”
　　祈雪不吭气，心里藏着心思，无心谈论些其他。
　　“怎么样，找着了满查多林拉拢你哥哥的手段吗？”他虽这样问着，可眉眼间却已示出他早就知道了答案。
　　祈雪也并不避讳，直直就道：“看来孝琝皇兄对满查画繁很是中意。”
　　“可你看起来，好像并不喜欢满查画繁。”
　　“我……”她打了一下梗：“我只是替思语不值，原一直以为思语和孝琝皇兄才是最般配的一对……”
　　瑨淮瞟了她一眼，说：“你还是先顾好自己罢，赶紧告诉孝琝皇子，是谁要取你的性命。”
　　她不接话，这一趟来，她并不为此。
　　这时身后忽然有了微微动静，两个人对视了一个眼色，瑨淮反应极快，速速隐到了暗处，她听这脚步声格外熟悉，已是猜到来人是谁，她转身想逃跑，孝琝却到底快了她一步，将她拦了住。
　　“你叫什么名字……？”孝琝紧紧盯着她的脸，祈雪连连后退，没有退路了，几乎被逼到了墙面。
　　祈雪慢慢垂下眼帘。她本打算弄清楚他的心意之后便和瑨淮一道先行回宫，可现在怎么办？祈雪别过脸去，微微移动了身躯，这个动作，使孝琝误以为她还打算再次溜走，他不料一个丫头竟敢一而再再而三的违抗他，他伸手就将她双臂反扣，一点也不客气。
　　“十六皇子！”
　　突来的叫唤让孝琝停住了动作。
　　暗处闪出一个人影，孝琝定睛一瞧，十分惊愕！——成郡王索绰罗瑨淮？孝琝猛地松开了手，瑨淮此时已单膝跪下，祈雪在心里暗暗叹息，就在孝琝的面前，她取下了那层面纱；孝琝在看见索绰罗瑨淮时已猜到这“丫头”的身份，果就是祈雪，他舒展开揪起的眉心，对于自己方才待她囫囵的粗鲁又觉得懊恼。
　　“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回十六皇子，”瑨淮拱手道：“公主见您迟迟没有回宫，十分想念您，所以才趁为太后祈福之际，托微臣带她来找您。”
　　孝琝听罢看向祈雪求证，祈雪笑了笑，事到如今她只好对他这么说：“不过想跟十六哥开个玩笑，看看十六哥认不认得出雪儿。”
　　孝琝“哎”了一声，只当小祈雪一如既往的顽皮任性，他只好无奈又很宠爱的点了点她的鼻头，继而转头，看定瑨淮：“成郡王料事如神，竟知道本王身处何地，真不简单。”
　　孝琝的目光里有赞赏，也有一份让人警觉的危险，瑨淮闪了一下眼帘，他明白这个时候缄口不言是最好的选择，想了一会儿，却还是听见自己开口说：“其实这次出宫泓漓公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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