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相还朝

　　偌大的后殿里只有雁回和冯保二人。

　　肩头的伤口在涂上了贺兰遥的金创药后已经开始以奇迹般的速度愈合，脱下包扎布条时的痛楚于她来说根本不屑一提。

　　只是，脱下上衣的那一刻，束胸的布条便赤裸裸的展示在冯保的眼前。

　　她看见了冯保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黄瓜的嘴巴。

　　他的嘴唇止不住的颤抖着，几次彷佛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雁回的脸上依旧是一贯温润的微笑，一言不发的替自己换了药，拿起了案上的白布条，在身上缠了一个又一个圈，直到完全覆盖了束着微微隆起的胸部的布条。

　　冯保这时才失声道：“相爷……”

　　她忽然微微一笑，那秀美如女子却带着女子没有的男子英气的脸上忽然灿若梨花绽放，醉人心脾，却让冯保不禁一颤，全身一阵发毛。

　　“当年你为了气节不肯吃上一个馒头，而今你成了掌印太监，也不屑吃一个馒头了吧？”

　　冯保的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西瓜。

　　雁回平静的看着他见了鬼般的表情，依旧一脸的言笑晏晏。“四年了……当年墙角下的小男孩，终于做到了当年的承诺。”

　　冯保的声音颤抖着，如蚊子般的微弱：“你……你是谁？你究竟和‘她’是什么关系？”

　　彷佛对他的焦急毫不在意，雁回只是淡淡笑问：“你和‘她’又是什么关系？”

　　冯保的双眸中彷佛燃起了星火，颤抖着的嘴唇此刻却坚定的吐出了八个字：“一饭之恩，一世相报！”

　　“呵——一饭之恩，一世相报……”雁回轻轻一笑，半晌才自顾自的穿上衣服，缓缓坐了下来。“我不喜欢瞻思这字，好像我已经死了般。”

　　少年大太监飞步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双臂，双目里恍惚在泛着水光。“你是……是……”

　　雁回不动声色的抽回了手，站了起来与他平视。“是的，宁思，飛雁归回了。”

　　御书房内，皇帝懒懒的坐在龙座上，玄黑常服衬得菱角分明的脸更加阴鸷。

　　“货真价实的男儿身？”

　　冯保只觉心中一阵发毛，硬着头皮唯唯诺诺的道：“是，陛下。”

　　“是……吗？”慵懒的尾音拖得长长的，皇帝的指节轻轻敲着桌面，墨黑如夜的双眸中满满的似笑非笑。

　　冯保此刻的心境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一面是四年前来不及报恩的恩人，另一面是畏惧了四年的君上，而自己正处于那条窄窄的夹缝之中。

　　皇帝忽然说道：“今夜宣僖嫔来。”

　　冯保又吓了一跳。“陛下，是梨落殿的僖嫔娘娘——？”

　　皇帝眉头一挑。“有什么问题吗？”

　　冯保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皇帝不再理他，仿佛在自言自语般喃喃道：“云景这丫头……有多少年没有召幸她了？”

　　相府，未央天，夜不能寐。

　　雁回衣不解带，静静坐在床沿上，双足轻轻的踢着。

　　“暗影，明日你便到兵部左侍郎府上，暗示让他上奏让陛下以娶妻之礼下聘西魏。”

　　良久，才听低沉的声音传来：“喏。”

　　听见他话中的犹豫，雁回淡淡一笑：“你是想知道为何么？”

　　暗影没有回答。

　　雁回静静看着窗外明月，月色皎皎，银光洒在大地上，平添了几分寒凉。

　　“我做的一切对你的主子都不会有害……以徐然的个性‘议礼’一事他有了妃礼下聘的主张便不会改变，不过是让秦朝廷乱上一乱罢了。”

　　阴暗的房子里忽然亮起了灯火，一抹雪白倚着门楣而立，如微风掠过般飞快无息。

　　他微微一笑道：“我喜欢回儿的第一句。”

　　雁回微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子远优哉游哉的缓步走近，脸上微笑如明镜平滑完美。“其实子远并不介意徐然以后礼迎娶拓跋氏的长公主。”

　　雁回的眸色里掠过了一丝诧异，随即释然。“也是，你已不需要这些微末细节来为你助力。”

　　子远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彷佛想说什么，却终是沉默下来。

　　“朝臣中前朝旧臣一向坚持东方正统，视西魏为外族小国，他们会支持以妃礼迎娶公主；新臣子们倾向和谈偏安，只想尽量巴结西魏，他们会支持以后礼迎娶公主。”

　　雁回直直的看着他，脸上依旧是笑着的，声音却冷若晚冬雪露：“一个议礼，不但可以清楚分出谁是站在徐然那边，闹僵了的时候更能让他不惜打压倡议后礼之人，坐实暴君之名，失去新派臣子的支持，这不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么？”

　　子远静静的听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就在她以为他会如从前往常那般一声不响的离开时，却听他道：“回儿已经青出于蓝了，子远现在也不敢小觑。”

　　“怎敢说青出于蓝。”雁回浅笑，笑容如悬崖边上中绽放的曼珠沙华，“在子远面前搬弄权谋，我也真是在班门弄斧。”

　　子远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着手中折扇，折扇上洋洋洒洒的字依旧是那四句，在忽明忽灭的灯火下更显诡谲不明。

　　雁回忽道：“冯保知道了我的身份。”

　　子远只是一如既往的微笑着，轻轻的“嗯”了一声。

　　“你难道不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吗？”雁回挑了挑秀眉。“你不问是不是我告诉他的？”

　　子远伸手轻轻摸了摸她鬓边几缕秀发，动作温柔得仿佛在抚摸着情人的青丝，雁回却是身体一僵，连手指头也不敢动一根。

　　“除了你自己，还有谁会说给他听？”子远微笑着，像是觉得那几缕头发很好玩般轻轻在指间盘弄着，漫不经心的说道：“你要是非不得已要说与他听，那定是被他发现了女儿身，那还有什么好问的？”

　　“说得倒像身临其境一般。”雁回苦笑，又饶有兴趣的问：“我要是故意暴露于他，倒过枪头来和他合作而叛变于你呢？”

　　子远忽然呵呵笑了，放下那缕秀发，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拂过她的脸颊，所到之处掀起一阵燥热。“你不会叛变与我，因为你知道什么才是对你自己最好。”

　　她只想不着痕迹的挪开那根羞人的手指，却终是忍住了没有动。

　　“我知道，没有你，我什么也不是。”

　　魏国丞相的使节团终于离开了秦境，而早已名动天下的雁丞相负伤在家的时候，朝廷上已拉开了“议礼”的序幕。

　　夜未央。正风堂里，冯保一脸苦笑的坐在略显残旧的太师椅里，低头喝着杯中清茶，只觉味同嚼蜡。

　　旁边的年轻丞相却笑得如沐春风，温润如吟诗作对的翩翩公子。

　　“天子听男教，后听女顺；天子理阳道，后治阴德；天子听外治，后听内职。教顺成俗，外内和顺，国家理治，此之谓盛德。”雁回嘴边的微笑越发深远：“周礼的确是最尖锐的矛。”

　　冯保微微惊道：“是相爷让立后一党在奏折上如此写的么？他们的奏折确都以周礼为据……”

　　雁回只是掏出了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摇着，淡淡道：“我不过跟兵部左侍郎提了一下前朝的‘大礼议’案罢了。”

　　前朝的大礼议——那场历时三年的立后党争，那场扭转江山命运的周礼之争……冯保看着杯中茶，思绪飘到了远方。都是恍若隔世了。

　　无论是他，还是他欠恩一生的莫离姐，都是活过了大礼议的人。

　　想到那风雨不息、暗流汹涌的三年，冯保不禁心里发毛。“你真的打算再造一次大礼议……让外族乘虚而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份试探，一分警戒。

　　雁回直直的看着他，微笑着问：“宁思，在你的心中，报国终究比报恩重要吧。”

　　冯保的嘴唇张了张，却是如鲠在喉，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雁回站了起来，径自走到窗边，凝望着窗外月光下冷漠的点点梨花。“宁思，雁回也不会奢求你背叛你的家国，要是不想了便回头吧，雁回知道你不会跟皇帝说出我的秘密也就心满意足了。”

　　冯保也站了起来，仿佛在踌躇着，良久，终是咬了咬牙，坐了下去。

　　眼眶里，恍惚泛着一点水光。“没有莫离姐，冯保早已是乱葬岗里的一条尸体。”

　　雁回的背影恍惚微微一颤，却没有回头看他。“魏国公主两月后便会入秦，议礼不会延续很久。”

　　冯保的脸色彷佛僵住了般，没有丝毫变化。

　　“还记得镇远大将军萧意之么？”良久，冯保好像经过了一盏茶的挣扎后打定了什么主意般，缓缓开口：“他是开国功臣之一，四年前是他向陛下进言莫离姐惑君灭国，犹比褒姒妲己……如今，他是立妃党的中枢。”

　　少年丞相忽然回过头来，脸色如静水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平静得让人不由得狠狠一震。

　　“惑君灭国，犹比褒姒妲己……么？”雁回忽然笑了，长长的笑声在相府里回荡着，久久不散，却没有半分笑意。“那我便不做褒妲，做秦桧好了！”

　　冯保心头又是一震，看向少年丞相的双眸，恍惚深不见底的万年寒潭，平无波澜，却泛着幽冷嗜血的味道。

　　雁回平静的说：“镇远大将军萧意之……你是第一个。”

　　冯保知道，终有一天，第某个便会是他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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