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宝贝

　　病房外门铃响起，文澜想着反正与他无关，便拿起一本《聊斋志异》，坐在窗边细细品读。
　　过了三四分钟，有人举止优雅地敲起卧室的门，每一下停顿都恰到好处，木门发出委婉的余韵。
　　能把敲门演绎成艺术的人只有一位，李明翰。
　　“进来。”文澜说道。
　　李明翰欠了欠身子，走进来，上下打量文澜：“看起来气色好多了。”
　　文澜点了点头，用脚蹭了蹭沙发旁边的座位。
　　李明翰脱下外套，挂在衣架上，稳当地坐下。
　　文澜本来以为他身后还会跟着一个流里流气的痞子，没想到他是一个人来的。
　　“廖文帅呢？”文澜问道：“事情解决了吗？”
　　“解决了。”李明翰眼神复杂，嘴角挂起一丝温和的笑：“上面有人放话，伯父只受降职处分，但还保留部分局级待遇。伯父刚从牢房里出来……看样子身心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摧残。廖文帅现在正陪在他身边。”
　　“那是应该的。这个结局已经很好了。”文澜放下心来，沉郁之气也散去不少。
　　“你们今天早上为什么打架？”文澜又问道。
　　“Ｖａｎ…….”李明翰欲言又止。
　　“嗯？”文澜放下书，明亮的眼睛直视着他，调笑道：“你有话直说啊，扭扭捏捏真不像你。”
　　“我明天早上十点的飞机飞英国，暂时不会回来了。”李明翰好像在看着文澜，眼神却又透过他，打在身后的墙壁上。
　　“哈？”文澜怀疑自己听错了，再一次确认：“明天去英国？怎么这么突然！”
　　“我在伦敦MS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所以决定到那边发展。对方希望我能立刻过去，所以我book了一张明天的机票。”李明翰回答道。
　　“That doesn’t make sense！”文澜本能地感应到有很多被自己忽略掉的线索潜藏在黑暗处，无法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案：“你在B城打理家族生意不是很好吗？在这里，你有朋友，很高的地位、影响力、实现抱负的机会也更多，怎么看你都没有必要去伦敦。”
　　“我想要去外面的世界吸收新的理念。”李明翰给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文澜就是再有不舍，也只能接受他的选择。
　　“我明天送你。”文澜拍了拍他的肩膀。六年来他们都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从国外到国内，从放浪形骸的日子到逐渐成熟。他们见证了彼此的成长，在彼此的记忆中注定是不可分割的存在，这样一个重要的朋友，明天就要去陌生的城市开始新的人生。这以后，他们会有各自的生活，只是身边少了对方的陪伴，不能陪伴在对方身边，还是会有些寂寞。可是，不管怎样，文澜尊重朋友的决定。
　　李明翰下意识地想要婉拒，却知道倔强如文澜，一定不会听他的话，只好叹了一口气：“早上寒气重，记得穿多点衣服保暖，明天早上七点半我来接你。”
　　文澜还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只是考虑到他明天还要坐十多个小时的飞机，文澜自己又“居人篱下”，不便“扰民”，只好作罢。
　　文澜在护士的帮助下洗完澡，拖着干爽的身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卧室的门缝处透入外头走道的光，气若游丝的光柱在黑暗中显得苍白无力，却带来一股心灵上的暖意。
　　一想到门外客厅中坐着一个人，会在自己做恶梦时赶到身边，给以他的怀抱，已是至福。
　　文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去，被闹钟叫醒过来时，还是蜷缩着身子躺在王世谦怀里。
　　“不是要去送李明翰吗。”王世谦看着文澜坐起来，躺下，小睡片刻，又坐起来，又躺下，如此反复，调笑般问道：“再赖床，就赶不上飞机了。”
　　“你怎么知道？”文澜觉得奇怪，自己昨天没有机会告诉他这件事啊，突然又想，也许这事李明翰跟他提起过。
　　“李明翰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王世谦迅速起床，一只手毫不拖泥带水地做着准备：“我陪你一起送他。”
　　文澜有些沮丧，自己花了两年时间才透过一个花花公子的本质了解到李明翰骨子里是一个有情义的好人，王世谦几次接触下来就已经知道了。
　　同时文澜还感到高兴，因为他珍视的朋友被王世谦所承认。
　　文澜对大部分人的死活毫不关心，可是总有知心的那么几个，承载这一段无法忘却的情。
　　文澜看着李明翰的背影在登机处渐行渐远，有些失落感渐渐地涌上心间。那时他还不知道王世谦所说的“李明翰是个值得深交的朋友”这句话所暗含的深意，也不知道，李明翰为了他的朋友，做出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牺牲。
　　如果他当初知道，故事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天知道。
　　人散了，生活还得继续。
　　打了个电话给廖文帅问好，和王世谦一起坐上返程的车，文澜靠在王世谦身上，试图索取更多的温暖。
　　“我不想再喝白粥了。”文澜懒洋洋地瞅着他，车窗外的阳光洒在他栗色的发边上，这个时候的他，美得像一幅静态画。
　　“好…好…”王世谦看着华尔街日报，明显在敷衍。
　　“你记得的，你还欠我很多愿望……”文澜不习惯早起，车身颠簸出极有节律的催眠曲，文澜靠在王世谦身上沉沉睡去。
　　才住了三天的病房，文澜竟然产生了依恋之情。踏入客厅的那一刻，竟有如释重负的错觉。
　　王世谦继续带伤在书房工作，文澜则窝在卧室看书。其实伤口早已结痂，文澜花了很大功夫才压制住把伤疤掀开的冲动。
　　午饭、晚饭他们都在一起吃，开始还说得上温馨，在文澜厌倦了日复一日的白粥后，脸色也一天坏似一天。
　　所以，一想到今天可以不再喝白粥，文澜便早早地坐在餐桌前，等待开饭。
　　王世谦一工作起来就会忘了吃饭，这几天，是文澜软磨硬泡才确保那家伙每个饭点准时出现在餐桌前。今天，王世谦却比以食为天的文澜还早到。
　　看着文澜讶异的表情，王世谦反倒一脸平静。
　　“吃饭了。”他说道。
　　“好呢！终于可以不用喝白粥了！”文澜磨拳擦掌，兴奋地看着护士小姐将饭菜端上来。
　　文澜一看，呆了，他的那份倒不是白粥。
　　是小米粥。
　　“王世谦！”文澜猛地站起来，丹田聚气，吼道：“你是在耍我吗！”
　　文澜光说还不够解气，直接拔下拖鞋佯作要抽他。
　　正在这时，门外守候的一个保镖领着几个人进来，这几个人一看到两人的姿态，下巴惊讶地都快要掉到地下。
　　文澜扭头一看，两大一小，看样子像是一家人。
　　小的那个女孩指着文澜，兴奋地嚷道：“好厉害！竟然有人敢打堂伯父！”
　　“Sally，不许没礼貌！”理着平头，相貌周正的男人带着爱意地碰了碰小女孩的头，然后开口道：“堂哥，昨天宋秘书打电话告诉我们听你骨折了，今天带着舒曼和sally来看您。”
　　他话刚落音，衣着得体、妆容精致的妻子优雅地拿出几本小册子：“最近有几家拍卖公司的玉器品相都不错的，堂哥得闲可以看看，要是有钟意的就叫王世容去拍。”
　　看样子那个约莫二十七八的男人就是王世谦的堂弟。
　　文澜从来不知道王世谦的家事，于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个穿着水洗牛仔裤保罗衬衣的男人。
　　王世容对文澜的好奇显然更胜一筹，可是他想问又不敢问，衡量再三才含蓄地对文澜笑道：“您好，我是王世谦的堂弟，叫王世容。请问您是？”
　　文澜姿态优雅地穿好拖鞋，本来想和王世容握手，一想到刚摸过鞋的手不太卫生，于是回他一笑：“我叫文澜，是王世谦的……病友。”本来想说“朋友”二字，却又怕王世谦嫌自己过分自来熟，没皮没脸故作亲昵，只好拿同住病房一事做挡箭牌，挡住一些尴尬。
　　“哦，原来是这样。”王世容的脸上很明显写了两个字，“不信”，却还是没有穷追猛打地问下去，他将目光投向王世谦，谦虚而又关切地问道：“堂哥，您不是来医院例行检查身体的吗，为什么会这么不小心弄伤自己手了？严重吗？”
　　文澜背后冷汗涔涔，这事他负80%的责任。
　　“没大碍，”王世谦随意地指着身旁的座位，像在自己家一般招呼道：“站着干嘛，坐。”
　　“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怕耽误您吃饭，还是改天吧。”王世容有些不好意思。
　　“没事，都是一家人。你不用介意。”王世谦这话大有歧义，文澜却十分受用。
　　王世容似乎有些拘谨，但还是乖乖坐下。坐下后众人开始聊家常，王世容经营的画廊收入如何，Sally最近新学会了哪一首钢琴曲……大部分时间也是王世容在说，王世谦在听。王世容的妻子大概怕文澜无聊，也开始寻常的社交辞令，无非是你是哪里的人，你做什么工作，有什么样的爱好，彼此打着友好的擦边球，没有任何思维的碰撞与交心的痛快，无聊透顶，平淡无味。
　　文澜觉得如果仅仅是为了交换语言使空气不至于陷入沉默的尴尬的话，大家还不如干嚎两声，至少还能扩大肺活量、强身健体。
　　倒是小女孩，扑闪着眼睛好奇地盯着文澜，好像他头上长了两只大角。
　　幸好这一家人没有overstay their welcome，在文澜的耐性到达极限之前很合作地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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