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痴愚遇见无尽

　　面试结束？阿伦揉着刺痛的眼睛，茫然地坐在穹窿下方的大理石地板上。他一时无法适应光影变化，泪眼朦胧地看向四周，这里是环形殿宇，如同国民大会堂和审判院，可见帝国醉心于环形，认为环形是太阳的象征，月有阴晴圆缺，太阳则恒常圆满，是帝国精英们的终极追求。

　　除此之外，这里还是饰满水晶的殿宇。柱廊的多棱水晶浮雕，在蜡烛水晶吊灯的照耀下，闪烁着彩虹般的光。这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光线，射向殿中心一颗巨大坚固又缓慢旋转的圆锥形晶体。

　　阿伦正是坐在这颗巨型的状如陀螺的晶体旁边。他几乎不能正视这晶体，它太璀璨了，像是有成百上千个切面，各种绮丽的光纹变幻交融着，让人一看就头晕目眩。

　　毫无疑问，这是某座大殿的内部，富丽堂皇——
　　没有恶魔，没有鲜血，也没有断壁残垣。所有考生衣衫整洁，毫发未伤，佩戴着白玫瑰。但有些人精神错乱，坚持自己的腰折了，或者缺胳膊少腿了，躺在冰凉的大理石地板上不肯起身。

　　阿伦忽然发现，他紧握的爆炸药剂不知所踪，他呆了呆，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你这是在戏弄我吗，”红发少年怒视前方，“尊敬的陛下？”

　　阿伦抬眼看去，在前方铺着地毯的九层台阶上，有一把靠背如同宝剑的石质皇座。小皇帝艾尔尼亚撑头倚坐在那里，像是受够了压住金发的冠冕的分量，或者是觉得旁观无趣。由于小皇帝的姿势极不庄重，系着环扣针的白色统帅披风随意地敞了开来，露出精美的礼服薄外套。

　　阿伦不禁和红发少年同仇敌忾——艾尔尼亚面前竟然有张红木矮桌。上面有用银盘盛着的紫红的葡萄，还有放在小碟子里的雪白的布丁！几个穿倒三角胸衣长裙的侍女正小心翼翼蹲跪伺候着。

　　“安德烈，我的雄狮，”艾尔尼亚注视着红发少年，“戏弄你和你的雷傲家族，就是侮辱帝国。”处于变声期的他，有意无意地按着涩痛的喉结，使嗓音听上去具备沉缓的磁性。立在皇座左侧的大臣们闻话窃窃私语，立在右侧的考官们则在一个戴黑天鹅绒面具的人的带领下肃然恭立。

　　红发少年把手一抱，姿态抗拒：“甜言蜜语是友谊的毒药，我更乐意恭听陛下的解释！”

　　“……原来是雷傲家的小狮子，他还挺会说话吗。”狄安娜站在阿伦身畔，低声说道。阿伦则在想，戏弄雷傲家族就是侮辱帝国，那红发少年安德烈往后再欺负他，他也不能反抗了？

　　艾尔尼亚看向右侧一名穿大麦提袍的老者。那老者往前走了几步，环视考生：“你们所经历的一切绝非幻术，孩子们，那是末日景象！再强盛的帝国，一旦丧失警惕，就必定迎来末日！魔神随时苏醒，我们生活在悬剑下方！相较安于和平的圣玛斯子民，来自东大陆的王子，想必更清楚此事。”

　　东大陆，王子？考生们骚动起来，处于西大陆的帝国，一直无法越过大魔海到东大陆去，除了少数拿生命冒险的不法之徒，事实上，也没有人愿意前往东大陆，那里离魔神的埋身之所最近，且不具备保护屏障等大型防御法术，几乎所有生灵都染上了恶魔的特征。

　　一匹黑鹰无声无息地落在皇座左侧的红木椅上。

　　艾尔尼亚满脸友善的笑容，用他那活力四射的目光看过去：“请原谅我的失礼，朋友，听说在你们东大陆，贵族女孩的贞操只值一枚金币，而其他处女，只要看上了就可以武力推倒，是吗？”

　　那黑鹰的羽毛哗地四散，变成了一个黑发少年。他上半身什么也没穿，大概也从未穿过，皮肤均匀地晒成麦色。锁骨、胸膛和臂膀绷出紧凑有力的线条。腹部则像是饥饿的猎豹，狭窄柔韧，胯骨轮廓之间结实的肌肉起伏着，似乎每一次呼吸都抵达了小腹。

　　狄安娜又低声同情地说：“他的国家一定很贫困。”

　　不知黑发少年是否听懂艾尔尼亚的讽刺，化为人形之后，他睁开金黄色的眼睛，撑着右膝勾了勾食指。座位旁边，一名黑短发的异国大臣弯腰附耳。他侧头吐出一长串冷冰冰的陌生音节。

　　“尊贵的圣玛斯帝国的陛下，”随后，那异国大臣向艾尔尼亚行礼，“我们的王子也听闻，贵国虽是文明帝国，但几乎所有城市都仍未开凿阴沟，屎尿直接泼在街面上臭不可闻。有时朋友来访，吝啬的主人不愿招待，就假作倾倒马桶，若无其事地泼朋友一身污水。不知是否属实？”

　　“野蛮人，管好你的鸟嘴！“红发少年安德烈怒不可遏。艾尔尼亚摇摇头，往后一仰，敲着扶手笑着说：“看来，我们和希尔王国之间的确有很多滑稽的误会！这证明了打通航线促进交流的势在必行！至于王子殿下你屈尊来鄙校就读，我们是欢迎之至，你说是不是，我的庇护王？”

　　阿伦不明白艾尔尼亚一通话表达了什么，听见庇护王三个字，他急忙环顾大臣，但从右侧的考官中，走出一个戴黑天鹅绒面具披着斗篷的人。虽然看不清面容，但他立刻醒悟，这就是华无尽。

　　“陛下，作为您卑微的仆人，我能理解您见到这位同龄的异国王子的欢欣之情，他就和您一样优秀尊贵，但在王子殿下适应我国的风俗之前，您何必急于用您的直率和孩子气来表达亲近之意？”华无尽将黑天鹅绒面具转向大殿中心，“何况，这些帝国未来的勇者，正等待着陛下指明前路。”

　　阿伦有些困惑，为什么……包括华无尽在内的这几个人，非得把话讲得东一句西一句？他完全听不懂。但好像黑发少年和异国大臣都听懂了，神情缓和下来。

　　艾尔尼亚一拍额头：“我们说到哪了？”

　　华无尽柔声提醒：“为何学校面试的方式是以幻术展现末日景象。”在艾尔尼亚的授意下，之前负责解说的长袍老者又滔滔不绝起来。

　　阿伦听了听，大意是，保护屏障和世界之树可能有失效的那一天。比如庇护王华无尽猝死，世界之树又未能及时响应召唤。彼时恶魔伺机侵入帝国。谁能与恶魔作战从而保护帝国的子民？唯有帝国最顶尖的搏斗师、法术师、刺客和武乩师。艾尔尼亚学校正是为培养这些精英而设。简言之，这是个皇家军事学校，学生必须将生死置之度外，自愿参与实战演习，并遵守各项保密条例。

　　而学校的面试制造高压之绝境，旨在测试考生的精神力、品德和应变能力，并根据考生的表现，估算出入校后的发展方向。老者道：“在精神力分数公布之际，诸位做好决定，是走是留。不愿在本校就读或落选的考生，我会消除你们的这段记忆，你们将到其他环境优越的中级学校继续学习。”

　　老者这么一讲，五十三名考生几乎去了大半。阿伦犹豫地看向四周，红发的安德烈、雀斑少年博比、身材娇小的姬莲薇尔、不知名的眼镜少年和狄安娜都还在。想必他们有甘冒生命危险也要入学的理由，并且对他们在面试中表现出来的精神力很有自信。

　　阿伦捏紧了拳头，说实在的，他认为他自己的表现也不差。何况老者也没强调非得有家族纹章才能入学。尽管末日的景象很骇人，但他还是想成为武乩师，将多拉斯召回身边。或者应该说，正因为见过了末日景象，他才必须留下来，唯有加入这所学校，磨砺自己，他才能真正安全地活下去。

　　那老者似乎对这寥寥无几的考生们感到满意，指挥乐章般扬起长袖，又向艾尔尼亚的方向欠身做了个请姿。阿伦只觉胸前一颤，那朵扣在亚麻套衫上的白玫瑰挣脱出去，与其他十几朵白玫瑰在半空中汇成一股。随后，这股玫瑰变成一只只白色的蝴蝶，扑棱着印满密密麻麻数字的蝶翼，纷沓落至艾尔尼亚面前的矮桌上，又成了一张张方形纸条。

　　艾尔尼亚令侍女撤去布丁等招待黑发少年的佳肴——黑发少年显然不愿意享用。他仔细地逐张翻看白色的玫瑰密言，青涩地念道：“安德烈雷傲……艾瑞丝狄安娜……”他若有所思，飞快地瞄了眼狄安娜，又埋头继续翻阅，“祝贺你，勇敢的小姐。”

　　狄安娜松了口气，想道谢，但艾尔尼亚已经在念其他的名字了。

　　“……博比贝朗格、阿伦、文森布雷恩……总共二十四人合格，但有多少？哦，五人选择离去，因此，我们收获了十九位勇敢优秀的学生，”艾尔尼亚放下这摞纸条，如释重负地轻咳一声，“面试还会持续三天，我还得招待这位异国王子，场面话就不多讲了，你们可以回家一边过仲夏节一边等待成绩单，精神力分数属于个人隐私，按惯例学校不会当众公布，就这样。开学再会了朋友们。”

　　狄安娜欢欣鼓舞，捂着胸口感慨：“噢，阿伦，我还以为我过不了这一关！谁知道优劣互助协议的加分制根本没用上，我的父亲一定会大吃一惊，为我感到骄傲的。我迫不及待要回家，吓我母亲一跳了。想想，她听闻我们在学校遭遇了什么，会是怎样的表情啊！”

　　“恭喜你，狄安娜小姐。”阿伦笨拙地说。没有父母的他，实在想象不出父母如何为他骄傲。

　　狄安娜太快乐了，恨不得拥抱阿伦一下：“到我家吃饭吧？我父亲虽然是个公爵，但他特别喜欢和平民尤其是男孩交谈，他认为贵族太虚伪，而他最大的遗憾就是我不能继承他的爵位，总之，他会热情到你浑身起鸡皮疙瘩的！我母亲总说，公爵大人，您能不像一只咕叽鸟那样烦人吗？”

　　“那真是太棒了……不过，”阿伦注意到，华无尽独自一人踱出柱廊侧面的石门，有太多的问题他需要华无尽解惑，来不及和狄安娜解释，他转身追了上去，“回见狄安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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