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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山林（1）
沈安若陪着金老大上了山，林子在不远不近的眼前，他们走得很慢，向着绿影招摇的地方逼近。金老大眼望着，他越来越有力气了，似乎又回到了从前，一步一步，慷锵有力。
可掷地有声的是拐杖，他豪迈的步伐和嘹亮的声音到底不复存在了。
沈安若有些恍惚，她感到厌烦，甚至有想要把金老大丢下的冲动，这种感觉折磨着她，可她想不通为什么。她扶着金老大的手麻木而无力，好在金老大的精神气已经不在这里了，早一步，飘到林子里去了。沈安若也想不明白，昨天还气势汹汹的王寡妇，今天一起来就变了样，她把金老大的弓箭夹子等一应俱全地装在篓子里，干粮和水也丢给了沈安若，沈安若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王寡妇推搡出了门。而门外面，金老大已经在等着了。
沈安若糊里糊涂地上了路，她含蓄地问了几句，金老大答得也含蓄，沈安若听得云里雾里，什么叫‘你娘也知道什么好，她不憨。’她想再问下去，可金老大已经把嘴巴闭实了，她想了一想，也一起闭了嘴。
离着林子不过几步路的地方，这样的问题已经完全抛之脑后了。折磨，已经变得很残酷。一些记忆在沈安若脑海里活蹦乱跳，它们无处不在，狂野地撒着欢，东奔西跑，在眼前，在耳边，在身上，在心里……若是天真不佑我，死于饥饿或者虎口，也许并没有区别吧；她爬树爬了很多次，也摔了很多次。身上大概都青紫了，没有一处不叫嚣着疼；她实在撑不住了的时候，一无所获的手，扁平的肚皮以及不断滋生的绝望感都在折磨着她；风刀雪剑步步紧逼，没有一刻不痛，没有一处不疼……还有，过去的快乐，过去的罪恶，死亡的痛苦，穿越的绝望……它们一并都来了……
“啊！啊！”沈安若猛地抱住头，她踉踉跄跄地乱走，没有几步，她惨惨地摔在地上，她蜷缩着，摇了摇头，头发散乱地覆在脸上，一双阴晦的眼睛半睁着，她咬住唇，拼命地告诉自己，那是幻象！已经过去了！没什么可怕的！沈安若！
有一双手伸到了她眼前，那么突兀，猝然地打破了她的恐惧，沈安若拉住那双手，只是轻轻地一拉，她感觉到了人气和温暖，她忽然就有了力量，她站了起来，笑了一笑，拍打着身上的土，她说，“大，不小心摔了，吓着了。”
“嗯。”金老大点了点头，他便漠不关心地转过了脸，向着他的圣地去了。
沈安若跟在后面，她的心沉沉的，恐怖的东西只是被淡忘，当你直面它的时候，除非有绝对的勇气，并且能克服，否则，它会硬生生地逼出你所有的恐惧，连同你过去的恐惧，一同把你淹没。
她怕的不是林子，而是林子代表的含义，穷困潦倒、绝望、无依无靠、饥饿、濒死……
沈安若竭尽所能地鼓足勇气，她挽着金老大，既是她扶着他，又是她靠着他。她需要温暖与依靠，即使，他只是一个老瘸子。
金老大兴致很高，他指指点点地说着话，像是说给沈安若听，又像是在回忆给自己听，“你看这树，可真多，一片片儿的，都望不到边，啥都有，野柿子树，就那样儿的！还有槐树，槐树可好了，开花的时候雪白雪白的，又俊又香，一串一串地揪下来，做成槐花饼，香死人啦！那边，那榆树，嘿，还有鸟哩！喂，小雀子，别飞，今儿老大不逮你！你还忒小！安子，你看着点，哪哪儿都有草籽，别挂你一身！”他那么高兴，简直变了个人，平日里常见的怏怏寡言，通通地不见了，他叽叽呱呱地说，眉飞色舞地说，那么多的话，却一点不厌烦。沈安若听着，听着，不觉就陷入了他所勾画的林子里，那是一个别样的快活的地方。
“蘑菇！安子，快捡去！”金老大叫道，“那儿！树底下，看见了没！”
沈安若忙跑过去采，胖乎乎水嫩嫩的蘑菇，一个又一个的，丢进了金老大的背篓里。沈安若还没采完，金老大却大声叫道，“可别采光了！”
沈安若停了手，纳闷道，“为什么？”
金老大道，“你都吃了，让林子里的活物吃什么！它们也得活！”
沈安若乖顺地点了点头，“嗯，知道了。”
“嗯。”金老大点一点头，他伸出胳膊，让沈安若扶住，两人在林子里穿梭，他语重心长地开了腔，“都是吃林子的喝林子的，那些小活物，和咱们也没差儿。咱吃得上一口，它们也得吃上一口。咱们要吃得太多了，让它们挨饿了，山神哪，就得生气了，让咱么也一口落不着！”他拍了拍沈安若，“晓得了不？”
“嗯。大说得在理。”
“嗯，就是这么个理，祖辈上传下来的，没错！哎，安子，这么多的树，遮着挡着的，你记着路了不？”
“嗯？”沈安若环顾四周，她一开始没多注意，只是一味地跟着金老大，现在看着相差无几却又各有不同的树木，她觉着有些眼晕，没什么把握地说，“记不得。”
“没事，这没啥事。”金老大笑道，“好像挺吓人的，这么大块地儿，迷路了咋出去啊？！这么些树，高高大大，走哪儿都一样。走得深了，把光亮都挡住了，啥都看不清，那时候可咋办？安子，大这就告你，别急，千万别急。”
“那该怎么办？”沈安若问道。
“这时候你就诚心诚意的，跟周边的树说话，说好话，像是，大树林子，你是个好人，你是想让我留着陪你玩玩。这地方是好，有瓜果吃，有水喝，可我慌呀，我怕啊，家里人还担着心受着怕，我得回去哪！你就这样说，多说好话，林子就把你放出去了！”
金老大说得有鼻子有眼，沈安若虽然不以为然，却也不得公然反驳，她只笑一笑，说上一句‘晓得了’，金老大便也心满意足了，继续神采奕奕地说，“这边的水，看见了不，就是村里的那条！不过这边的水好！人爱喝，野物啊，也爱喝，你站在看一会儿，能看到好多好玩的。喜鹊、山鸡、狐狸、野獾啥的，都来这儿喝水，你瞧瞧，这水多清！一眼看到底儿了！抓鱼的时候，用削得尖尖的树枝，朝着鱼肚子戳！不过你得稍偏一点，水里面跟外面不一样，要不一戳一个空！那鱼吓跑了，还得跟它的亲戚朋友说一通，一条条地，全都吓得没了！走！安子，再向前去，那片林里有好东西！”
沈安若分不清什么是这片林，什么又是那片林，林子似乎都是一样的。密密麻麻的树，枝叶窸窸窣窣地响，鸟雀间或地飞出，乎一声飞起来、飞过去。金老大连着走了几步，他扶着一棵树，停了下来，“安子，再往前走，可就深了！”
“深了？”
“嗯啊！”金老大似乎更高兴了，他眼望着前方，神色里有一片难言的感情，像是爱，热烈而深厚的爱，“安子，那里的野物是最多的！你想逮什么就有什么，小点的，狐狸啊、獾啊、蛇啊，大的，只要你够本事，什么熊、什么老虎，没啥好怕的！安子，那里可好了！可好了！”
沈安若没有陶醉在他的话语里，她从他的话里，嗅到了一丝危险，她看着他热切而无畏的神情，她看着他半残的身子，她紧紧地拉住了他，她道，“大，你可不能去。”
“什么！？”金老大一瞪眼，吼道，“你说什么！？”
“大，太危险了。不是从前了，你缺了条腿。”沈安若说着瞟了眼金老大的腿，她的眼神无辜而残忍，因为说得是实话，所以更伤人心。
金老大的愤怒遮掩了他的痛苦，他一把甩开沈安若，迈开步子，向着深处去了。他没有说话，再不回头。
拐杖捣在地上，重重的，一声一声，慷锵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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