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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信步闲庭,竹影斑驳,如同水中交横的藻荇,手冢沉默地走在真田的身边,一丝尴尬在都不肯主动说话的两人之间蔓延。手冢边行边想,如此邀约又无话可说,不知真田是何心理,但无论如何,对方好歹也是和皇帝同席的贵客,自己再不说话,未免太失礼了。刚才既然是以佩服琴技的缘由来相邀,那么,谈论音律的话题应该不会有误。
“阁下……”
“公子……”
同时开口的两人又同时沉默,还是手冢先说,“阁下有事请讲。”
“公子不是中原人吧。”
“……不是。阁下何以得知?”
“气质,还有相貌。”真田看着手冢,“公子与我先前见过的中原人不同,虽然我说不清,究竟是哪里不同。”
“阁下好眼力,在下去年才来到中原。”手冢暗想,好眼力,明明极少有人能只凭看外貌就知他非中原人的。
“公子是丞相的儿子?”
“是。”
“丞相不是姓忍足?”关于手冢,真田首先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个,“为何公子会姓手冢?”
“……”这个话题让手冢不是很愉快,但是几乎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疑问。“在下随的是亡母的姓氏。”
“抱歉,我失礼了。”真田突然低头致歉,严肃的神情让手冢多少有些意外。淡淡地道了句“不必”,手冢转而看着廊下的花草,“毕竟是我违反常理在先。”
“只要是正确的,就不必计较是不是常理。”真田这话说得真诚,竟像是内心的想法,“公子的琴乐也是不循常理的,却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多谢阁下夸奖。”说到这琴曲,还要多亏了忍足给的灵感。那日他正为琴曲之事苦恼,反复尝试均不满意,忍足恰好来庭院找他,便建议他将谱曲之事放下,随他到处转转,散心之余,或许会好一些。手冢应了,二人就边在府中漫步边聊起手冢在宫中的生活。听说六皇子叫手冢作哥哥,对手冢的话一律听从,又听说柳莲二对手冢百般称赞,两人课后几度谈天,忍足不由慰藉,诸事顺利,便再好不过。手冢对迹部怀有感激,但忍足却认为这并非都是迹部的功劳。“靠自己的是强者,靠别人的是废物。”忍足如此置评。“想借景吾的力成就仕途的,恰恰是最不配上位的蛆虫。景吾以后得了天下,必定会最先铲除那些巴结逢迎的无能之徒。”
“人总会怕得罪权贵而招致不幸,所以才会百般阿谀讨好。”手冢的想法和忍足稍有不同,“掌权者若是不滥用强权,官员的恶事还会少一些。”
“……”忍足用略微惊讶的眼神看了手冢片刻,随即笑了,“景吾要是听了这话,你觉得会如何?”
“不知道。”手冢想,会震怒?但那好像不是他的性格。会驳斥?迹部那么自我,应该受不了别人的指责。
“你会得到他的肯定和重用,”忍足浅笑,不顾停下脚步的手冢,继续向前走去,“景吾会是个明君。虽然他在外人看来不循礼法,桀骜自负,但我知道,他会是陌辽开国以来最有所作为的君主。”
“你们的关系真的很要好。”手冢跟上忍足的脚步,“他对你应当也怀有绝对的信任和肯定。”
“我们对对方,都比对自己更为了解。”忍足一笑,语气轻松,“我保证,虽然你还没有给他回复,他却已经将你的演出列为礼宴那天最精彩的大戏。”
“我至今仍不明白宫中琴师乐手众多,四皇子为何独独叫我。”手冢的眼中有淡淡的困惑,他一介平民,不过是顶着丞相之子的名号,那日也只是弹奏过一曲,迹部为何会独独选中他?手冢不认为那是因为他是忍足的弟弟,或者是忍足说了什么。
“他做事,从来都有他的理由。看似颠覆常规,实则出人意料。”忍足一副很知道迹部想什么的样子,却又不肯说破,“你以后也可以试着打破常规,被条条框框所束缚总不是什么好事。”
就是忍足的那一句话点醒了手冢,和忍足分别后,手冢立刻着手重新写曲,将空灵明快的单音与激昂宏伟的曲调结合,反复的叠章似是相同却又有着微妙的不同,在最高处断然终止的结尾更让人心绪难平,达到“曲已尽,意未散”的效果。
“琴声让我想起在大漠里征战厮杀的时候,”真田说着,刚毅的脸上有凝重的神情,看得出,那是一段何等悲壮荒凉的岁月,“你给我的感觉,像极了已经被鲜血浸透的沙漠上空,那轮清冷明亮的圆月。”
“……”手冢看着身边的真田,难怪他给人感觉如此沧桑,原来那竟是以性命相搏的厮杀在一个男人身上刻下的无可磨灭的伤痕。
“出征那年,阁下尚年幼吧?”手冢观察着真田的身形和外貌,仔细去辨认,掩藏在那份凝重与严肃之下的本体应该是和他年纪差不了太多的。
“出征的时候,我十七岁。那已经是四年多以前的事。”真田微仰着头看着分外明亮的月亮,语气里带了这个年龄的人不该有的感慨,“双方都缺水少粮,短兵相接时,竟只有不顾一切杀死尽可能的人的念头。”浓密的剑眉微微皱起,真田的视线里仿佛又是那血花四溅的残忍画面,“当我恢复神智的时候,已经满脸满身都是鲜血,双手止不住地颤抖,却依然死死握着剑柄。”
“……那一定很悲伤。”十七岁的时候,他还没有来到中原,每日在当铺里算账,晚上就守着母亲的坟墓,思考着自己早晚要走出这条陋巷,到一个不知道会是哪里的地方去找他想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完美的事情。手冢静静地听着真田的话,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了沉重,“我没有经历过,可我能想象。”
“那时候我会整夜整夜地看着月亮想,战争的意义究竟在哪里。”第一次大开杀戒之后,他一个人坐在被血浸成暗红的沙地上,沙漠的冷风吹得他以为自己也会被吹散成沙砾,他无法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为了我的国家,就可以去杀戮其他国家的人吗,他自责着。
真田看着自己的手,他拒绝洗去手上的血迹,他对自己说,真田弦一郎,你,是肮脏的。你夺走了那么多性命,还指望上天会保护你的国家国泰民安吗?
可他是副将,他是国之皇子,他什么也不能说,他能做的,只有尽一个继承人的责任,冲锋陷阵,踏着敌人的尸体前行。
那时候,陪伴他痛苦的,只有那一轮金色的,孤单的月亮。
“你的琴声让我想起了那时候,那轮月亮,是我唯一的慰藉。”手冢听见,真田的口中传来一声沉重的叹息,那是悔恨内疚的叹息,却也是责任和使命的重量。
“武力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掌权者若是穷兵黩武,其结果只能是民心尽失,家国尽毁。”察觉到自己似乎说了不合礼节的话,手冢顿了顿,致歉道,“对不起,我失言了。”
“不,你说的没错。”反而是真田安慰起手冢来,“无论何时,百姓的安乐富足才是最重要的。”
“既然事已过去,就不要在为其所困了。”手冢可以想象,在那以后,真田一定一直都无法摆脱痛苦的纠缠,而且,他似乎苦于无人诉说。“你只是在完成你的使命,战争和杀戮不是你一个人的错,没有必要全部揽在自己身上。与其为了曾经的作为痛苦不已,不如想想,如何才能避免再次发生战争。”
“……手冢,”真田突然直呼手冢的姓氏,手冢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没有觉得抵触,反而觉得,这样或许意味着,他终于找到可以说出内心的想法,使自责和内疚减少一些的人了,“你果然,像极了那天晚上的月亮。”
真田说话的时候,是凝视着手冢的眼睛的。可是那一瞬,手冢却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还不懂真田口中的月亮,到底是何寓意。他只是觉得,如果可以让真田感觉到些许的宽慰,就太好了。
“你那儿子还真是神通广大,居然这么快就巴结上了四皇子。”雍贵妃沿着廊下迈着轻缓的步子,身后跟着几个宫女。奈支走在一旁,本是姣好的眉纠结成一个不快的样子,“别说皇宫,就算是那群官员,也没哪个敢和他作对。”
“侑士和四皇子一向要好,肯定是因为他,四皇子才会偏心于他。”奈支说着,语气有些愤愤。刚刚的礼宴,手冢居然成了最引人注目的一个,还得到皇上的称赞,奈支想到这里,便觉气不过。
“连六皇子也对他服服帖帖,整日哥哥哥哥地叫,”雍贵妃的脸色也很凝重,“亏我用计离间,真是白费力气。”
“姐姐,”奈支提防地向后看了一眼,雍贵妃立刻会意,说了句“不打紧”。奈支继续说道,“理桔她……”
“留着她给四皇子抓把柄吗?陷害丞相之子、皇子伴读的罪谁担得起?”雍贵妃责备地瞪了奈支一眼,“我早派了人在她回家的路上结果了她,怎么,你还想看看首级不成?”
听到这样的话,奈支忍不住打了个颤,“姐姐,我虽然看不惯手冢国光,也没想过要置他于死地,不用……”
“你以为手冢国光是轻易一点小惩戒就能对你乖顺的人吗?你罚了他那么多次,他不也是越来越不把你放在眼里?”早习惯了后宫争斗的雍贵妃眼中有着奈支畏惧的光芒,她知道姐姐一定不肯善罢甘休。
事实上,奈支只是不满手冢不肯叫她母亲,对她的态度又疏离冷淡,她并不想闹得太大让忍足苑囿发火,那么她在那个家里就真的会失去地位。
奈支突然有点庆幸,迹部在护着手冢,四皇子的人,还没人敢轻易去招惹。这样的话,雍贵妃应该也不会轻举妄动,做得太过火才是。
“呵,”雍贵妃突然发出一声冷笑,把奈支惊了一下,“丞相是和怎样的女人生下这样的儿子,竟连邻国的皇子也和他这般要好。”
“邻国的皇子?”奈支顺着雍贵妃的目光看过去,才看清迎面走过来的竟是手冢,身边那人衣着迥异,果然不是中原人。
“那是觞国下一任皇帝。”雍贵妃的笑容美丽却冰冷而危险,“那可是个不断壮大,连皇上都颇伤脑筋,不敢不防的国家。”
“他们怎么会走在一起?”奈支也跟着停下脚步,微眯起眼观察着并肩走在一起的两人,隐隐传来听不清的声音,两个人竟好像在亲密地交谈。
“那就要问你那个从巫蛊之地来的儿子了。”雍贵妃对手冢的身世一清二楚,在她眼中,那种小国根本就是荒凉蛮夷之地,那里的人也都是些会奇巧淫术的下三流之辈。“还真是讨人喜欢啊。”
奈支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雍贵妃自顾自说,“我们就照直走过去,看他会如何做。”说完,也不顾奈支的反应,雍贵妃端起贵妃的架子,迈着毫不慌乱的华丽步子向前走去,奈支赶忙跟上脚步。
“觞国的鼓乐之器,应当异于中原吧?”结束关于战争的话题后,手冢便和真田谈起音律方面的事,两人话虽不多,但边走边谈,话语虽短,氛围也算融洽。
“天差地别。觞国的琴是……”说到这里,真田突然停下来,“前面来的是何人?”
手冢也回过头来,微眯起眼睛试图辨识前方的来人。幼年只有那一盏油灯照他读书,他的眼睛并不是很好。
来人又走近了些,手冢在听见谈笑声时皱了眉头。他很熟悉,那是奈支的声音。他听见奈支笑着叫身旁的人作“姐姐”。
“是雍贵妃,还有我父亲的夫人。”真田察觉到手冢的声音比起刚才变得低沉了些,看到她们,手冢似乎不是很高兴。更让真田困惑的是,手冢父亲的夫人,不就是他的母亲吗?难道是他的母亲过世后,父亲再娶?不对,那样的话,手冢也不该随母亲的姓氏啊。
真田皱着眉头思考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来到近前并且看见了手冢和真田。“手冢国光见过贵妃、夫人。”真田听见手冢低头拱手这么说。
“这不是觞国的皇子吗?雍佳有礼了。”雍贵妃笑着,真田只是将右手搭在左肩上,冲二人微微点头致意,随即直起腰来,一脸严肃,没有想要问候的意思。
雍贵妃好像一点也不介意真田这般“无礼”,依然挂了淡淡的微笑道:“皇子好兴致,信步皇宫,又有丞相之子相陪,可否尽兴?”
“陌辽富庶繁华,礼宴盛大精彩,人人和善知礼,自然尽兴。”真田和手冢在廊下,雍贵妃和奈支在廊上,高度的差距让真田不得不略微扬起视线看着两人。但他的语气毫无起伏,刚毅冰冷,完全没有一丁点的卑微。
“物产丰饶之地当然养育谦恭有礼之人,”奈支说着,含了讽刺的眼神故作无意似地看向手冢,“礼仪之邦,岂是蛮夷之地可以相比的。”
真田的眼睛变得有些狭长,这样的话太过刺耳,像是蔑视。
“有礼之人,应当不会大肆炫耀自己有礼。”真田针锋相对地顶撞回去,“若无要事,真田便不打扰了。”凌厉的视线毫不遮掩地投向雍贵妃,他真田弦一郎从来不是任人欺侮之辈。
“手冢告退。”见真田抬步便走,手冢只是道了一别便跟着真田一同离开。
“奈支,”雍贵妃没有回头,唇角勾起的笑容让奈支没来由地一怕。“如果四皇子知道手冢和他未来最大的敌人为伍,会怎么样呢?”
奈支心中一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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