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之蟠玉

作者:端木若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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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五回



      且说薛蟠来时预备林如海盘查课业,自是天天温习,饶是在船上也将那“学”“庸”“二论”“上孟”“下孟”等书带注背诵;纵是闲时,看的也是《左传》《公羊》《谷梁》《国策》汉唐等文。唯恐温习了这个,到时盘诘那个;若只温习那个,又恐盘驳这个;或又凭空提一句,自己不能接背,或又令作一文,却想不起出处,种种之故倒将几日行程塞得满满,求日夜刻苦用功。如今却无父无师无甚管束,自然不比先时那般严谨,每日里可打发闲暇之事,也只将那偷带的一卷《金匮要略》反复翻看,但凡时文八股、经史子集,不过偶一读之,供一时之兴趣。正所谓静中生烦恼,这日只觉不自在起来,便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反倒更愿同先前那般忙于学问文章,偏生拿起书本来却诸字看不进一个去,一时同上蒋玉菡或是潘怀德往甲板上把酒临风,回来后还只是出去进来的发闷。藕叶进出几回,看他那副神色,便说:“大爷只管在这里晃什么?我刚瞧见潘大爷和那蒋公子正在隔壁间下棋,何不看看去?”薛蟠闻言便抬脚往那厅舱去。

      方走到门前,只听得里头落子之声,一时推门进去,果见潘、蒋二人摆开盘棋奁正在下棋,因笑道:“好啊,我可拿住了!你们只顾自己玩,便将我撇到一边去了。”那潘怀德这局持白,此时已吃了黑棋一块二、三十子,正老神在在地喝茶。蒋玉菡见状忙要悔着,两相争持之下见薛蟠进来,忙招呼道:“文起,快来替我瞧瞧。”薛蟠慢悠悠的过去,坐在一旁观局,笑道:“我看着,你只管下着。”两人又下了一会儿,只见黑棋的一角被白棋吃着,只要打个劫,将中间一片通过去,那一角便可救活,却短着一气,蒋玉菡拈子未下,正在凝思。薛蟠道:“你得防他倒脱靴,若吃上那一片,可丢的更大了。”蒋玉菡省悟,不禁“哎呦”一声。潘怀德忙抬头向薛蟠道:“有道是‘观棋不语真君子’,你且别说话。”几番来往,蒋玉菡输了,待要数子儿,被他把棋子扑撒乱了,一直走到窗台边,倚在窗框上捧着茶碗吹热气儿。潘怀德无奈,只得将棋子分拣好,笑骂道:“作幺蛾子,希图你什么?赖得这幅形景。”蒋玉菡抿了一口茶,说道:“前儿阳恭兄输了,你不敢禁他,却来缠我。”薛蟠一听便知有彩头,因问道:“你两个可是赌了什么?”潘怀德张开手掌一比,道:“五两银子的东道。”薛蟠笑道:“倒不怪他赖。我也来与你下一盘。”说着便在一面坐下,拈了白棋。蒋玉菡笑道:“你可替我找回来。”薛蟠乜斜着眼,说道:“我两个自下一盘作耍,平白赌什么?”潘怀德道:“便是你寻个由头,替他出了也未为不可。”薛蟠笑道:“受用不起,我一子饶未下,这会子竟上债务了。”于是三人复又摆下棋盘。

      蒋玉菡在一旁看了几回,未免无趣,便招了两三个丫鬟进来,支起炉子温了一壶珠兰酿,三人都喝了几口,都夸这酒香味清幽醇厚。潘怀德又让人将那配酒的梅花攒盒摆上两个,一时叫收了棋盘,与薛蟠两人并头坐着说话。蒋玉菡这会子起了兴,复温过一壶酒,自取了就往那窗台上坐着,一手持壶自斟自饮,一手在大腿上打着拍子,唱起《逢舟》来。薛蟠不甚知戏,只觉得曲调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是哪一出,又见潘怀德早已听得摇头晃脑,正在小声地附和哼唱,也不好就此相问,直待听到一谱“琐窗寒”的唱词道:“一从你嫁朱门,锁歌楼,叠舞裙;寒风冷雪,哭杀香君。”方想起原来是《桃花扇》中的一折。

      这酒戏皆到浓时,不想一个方脸少须,膀大腰圆的壮汉躬身进来,附在潘怀德耳边,悄声回道:“公子,往前一段虽不得冻却吃水浅,方才已经打发了一筏子往岸上寻拉纤的去了,今儿怕是走不得了。”潘怀德道:“既如此,你去叫人把锚下了,且等寻着纤儿再理论。只明日不拘什么时候,定是要走的。”那人忙应了,自下去吩咐不提。薛蟠问何人何事,潘怀德因答道:“那是老霍头,这船上撑篙的。这早过了梅雨季节,这段河水浅了,今儿想是不能动了,等找来纤夫再走。”薛蟠不以为意,混点了头自斟了一盏酒吃,一会儿却问起:“子君兄可知是金陵哪户人家邀的琪官?”潘怀德答道:“说是你们金陵的张家。这不,张太傅上书求家去荣养,他们家早就打点起来接风了,打听着江南琪官他们戏班最好,就大老远地来请了去,来往的还是我们漕帮的船只。”薛蟠诧异道:“这张太傅且过知命之年,如何就想着衣锦荣归了?”潘怀德悄向薛蟠耳边,冷笑道:“上月京里传来消息,早年被圈禁的废太子病死了,当今圣上年事已高,如今是容王爷把持着朝政。”薛蟠听了此话都有几分明白,那容王爷与废太子当年就是两党,如今废太子到底没熬过,这太子太傅若不急流勇退,真到那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光景,且说别还盼着体面还乡,只怕是想留着身价生命都不能够了。

      那边蒋玉菡已唱到这出尾段的“金莲子”,只听得末句道:“不意故人重逢,又惹一天旧恨;你听涛声震耳,今夜哪能成寐也?”唱毕,抖着袖子走到薛蟠跟前,笑道:“你可知这余下的括句如何结得?”薛蟠细想了想,好在这支曲子原是听过的,便附唱念道:“悠悠萍水一番亲,旧恨新愁几句论;漫道浮生无定着,黄河亦有住家人。”蒋玉菡笑着待要说话,不想外头忽传来一声叫嚷,紧接着便是吵闹之声,似是有人在争执,听着好大的声响。潘怀德忙打发了一个小丫头出去看看,一时小丫头跑进来,急急回道:“是那老霍头拉着薛大爷身边的藕叶姑娘,不知道在吵些什么。我看藕叶姑娘眼圈都红了,大爷们快去看看罢。”薛蟠闻言一失手砸了钟子,弹站起来直踩着碎渣滓奔了出去,潘、蒋二人也都忙跟出去,一探究竟。

      原来这边藕叶收拾完屋子,见薛蟠还未回来,便坐到窗子下拿过早晨未完的活计来做,只刚做了三四个花瓣,觉得脖子低得怪酸的,想是今儿工夫做大了,就要出去走走。绕过厨房走了一回,又想到甲板上吹吹冷风,才走到舱门口,就看见那同乡船娘的小儿子,跳跳蹿蹿的在那儿玩耍,便问道:“舴儿,你娘呢?”那舴儿才五六岁的孩子,正是好玩好吃的年纪,因这几天从藕叶那里得了不少糕点玩意儿,甚与她亲近,指着船尾道:“在家呢。”又拉着到那小门前,叫道:“姆妈,藕叶姐姐来找你呢,我带了来了。”

      那船娘在内听说,忙迎了出来,笑道:“藕姑娘,你好呀!可是有什么吩咐不是?快请家里来坐罢。”藕叶一壁里走,一壁里笑说道:“好呀!霍大娘,我四下里走走,来瞧瞧您这儿。”说着,来至房中。只见对门墙里是一大块木板钉的床,上头一领芦席,打横摆着三个破布拼的枕头,想是一家三口睡的。左边一个旧木头柜子,旁边放着两张木凳子,右边一张小小的炉台,上头放个黑沙吊子,边上是三个甚大甚粗的碗。藕叶环顾了一圈,觉得没处落脚,一时不知该进去还是出来,只杵在门口不动。霍大娘从床底下拉出张较为精致的小杌子,就着衣袖擦了两把,说道:“俺们家里脏乱,不配姑娘坐的,这还是上回公子高兴时顺手给的,藕姑娘且略坐坐罢。”藕叶只得靠着床边坐下,也不愿吃茶,便招了舴儿过来身边,从小荷包里倒了些松瓤出来给他吃,随口问道:“霍大叔每天忙什么?在船上几天都没见着。”霍大娘笑道:“他都要到三更后下了锚才归家呢,平日里哪能在这面上走动。况他个粗三粗四的踱头,哪里有见主子姑娘们的脸面,几时冲撞了怎样。”正说着,却听见外头脚步声,掀了草帘出去一瞧,竟是他家男人回来了。原来那老霍头得了指示去下了锚,又往河面上望望,想着寻纤儿的怕是不得早回来,便想家去歇歇脚。

      藕叶不过随口相问,哪里想真的见呢,这时听霍大娘在外头说孩子他爹回来了,忙一手举起宽袖遮脸,抽身要躲。老霍头听自家婆娘说有姑娘在家里,也不敢进去,只往旁边一站,待要背过脸去,正见个穿着桃红袄儿的小丫头掀帘出来,隐约见着鹅蛋脸面,且身量小巧,看不清是个什么模样,倒是胸前穿红绳戴的如意长命锁,一晃一晃的甚是清楚。老霍头当下只觉得被人朝心坎上狠击了一拳,一口气儿喘不上来,瘀在心里便往脏腑中裂开;又觉得被人猛灌了一缸醋,在鼻头眼眶聚了千重万重的酸来,喉间只咕哝了两声,便冲将上去一把拉住藕叶的衣袖。藕叶只顾低头快走,哪成想一个黑影从旁窜出来,不禁惊叫了一声,待举在面旁的袖子又被扯下,一时抬头看去竟是个粗野莽汉,忙一面抖落一面大声嚷道:“下流作死的东西,还不丢开手去!”霍大娘连忙赶上来劝,又哪里分得开去,只得拉扯起来。又有那舴儿出来,见着藕叶一面拽着衣袖一面又哭又骂,爹娘两个亦在那里拉扯叫嚷,便抽噎两下也嚎啕起来,手上还只抓着一把松瓤。少时附近的人听见,皆跑来看热闹。

      薛蟠等人到场一看,只见老霍头哽咽着连声叫着“囡囡”,两手把藕叶的一边宽袖拉得长又长,丫头小厮们围在一边指指点点,也无人上去劝和。潘怀德一怒,上前喝令道:“疯魔些什么?还不给我滚下去!”众人一见主子们来了,便顿作鸟兽散,那老霍头听见这么一吼,浑身一抖也便松了手。薛蟠趁势将藕叶打发回屋去,只怒问道:“这是做什么?竟敢欺负起我的丫头来了?”霍家娘子见状,忙拉扯着老霍头、舴儿跪下请罪。潘怀德亦觉得丢了脸面,更是喝命道要拉下去打死。那老霍头闻言直以头抢地,哭道:“大爷们饶命!皆因小的无能胆怯,早年失了自家女儿,如今见那姑娘身上戴着的锁片,正是我家打来的,瞧着年龄模样也有些相对,这才要问是我家囡囡不是啊。”薛蟠闻言,忆起藕叶幼时的事情,自细问了一番那锁片图案、式样、刻字,并家乡、住家、那时生计等话,竟与先前藕叶之语别无二致,只叹世间缘法巧妙。便告诉了潘怀德先不理论,自回房中去讨藕叶的意思。

      这厢藕叶回去只管往床上趴着呜咽,听见门响也不起身,等着薛蟠来逗劝。薛蟠知道她恼得是被旁人看了笑话,过一会儿下了难堪,自然就好了,便只在一旁坐着不说话。藕叶又哭了一阵,自己觉得没意思,便渐渐歇住了,抹着泪痕坐起来,拔嘴儿瞪向薛蟠。薛蟠只当没看见,慢慢的把方才老霍头的一席话说与她听,又问她是个什么主意。但见藕叶冷笑道:“前几天我还纳闷,哪里就这般巧了?这时间事情连人名儿都对得上,怎么能是两家人呢?我只嘴里不说,面上不显,单凭它去罢了,也不费心打量,也不烦心知道,谁知偏生就给认出来了。怪道常听人说‘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但凡我今儿是个水里撑篙岸上拉纤的,还不知道死在哪里呢。大爷既问我的想头,就只说没这东西,是他看差儿了,明儿回了家去,自是什么糟心事儿也没了。”薛蟠问道:“你这是不认了?他还与我说要赎你家去呢。”藕叶听了,又含泪道:“哪门子的家去?当日他狠心抛下我们娘儿俩,我和妈早当他死了,这会子又来赎我作什么?再者,他们家看着又是有几个钱来赎的?便是大爷只管让他赎去,我一头碰死了也是不去的。”说着,便站起身来,只闹着要哭亲娘去。

      薛蟠拦住道:“何苦来呢,我不过说一遍他的话,你听着也能衡量衡量。你又不去,说上这些话有什么意思?只说出你的主意来就是了。”藕叶哭道:“还用说什么?因母亲病死的时候就剩了我还值几两银子,要不叫人卖去,没有看着自己娘不得棺椁入土的理。如今幸而卖到大爷家里,吃得好穿得好,又不朝打暮骂,比那平常寒薄人家的女孩儿还要尊重些。想他们不过是打量着大爷慈善宽厚,只怕求一求连身价银子都一并赏了,再多掏摸几个钱,待两年随便找个人家,还能赚上一笔嫁妆钱呢。”薛蟠笑道:“既这么说,不若求了将他们一家买了来岂不更好?月钱自是比现在的丰厚,还得个体面女儿在一处。”藕叶啐道:“什么体面?我不过是个丫头罢了。一家子都是奴才命,在这里是奴几,买家去还是奴几,他们卖给谁与我有何相干?便有多少银子钱又与我什么相干?穷也好,富也罢,合家乐在一处,哪里有我站的地方。”薛蟠听这话是她答应了,不过一时心里还酸着,便也不多说,自去向潘怀德打听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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