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记忆皆成空

　　被人大力从梦境摇晃苏醒，模糊的视线适应光亮，渐渐调整焦距。
　　小满那张放大的脸孔登时映入眼帘，吓得我噌得坐起来。这姑娘憔悴的脸上呈现红晕，比鬼更吓人。

　　我生涩地道：“早上好。”
　　这才刚认识，就被盯着看，实在尴尬，可小满不这么想。

　　“九公主殿下快些换好衣服去用早饭，免得王跟王后殿下要生气的。”她手脚利落，瘦巴巴的身躯，却力气极大。来不及抗拒，她就已三下两下帮我套上衣衫。转脸一瞧，连洗漱的水也是打好放在不远处的红木架子上。

　　看她憔悴，还忙东忙西，我有些于心不忍：“也不知木琅有什么规矩没，下次我自己来吧。”
　　听闻这么说，小满脑袋摇得跟拨浪鼓：“我是侍奉您的，您说自己做不是难为我吗？”她迅速替我套上鞋子，又理好床铺。

　　“你在三皇子身边也这么罢？”我想想又道，“难为你如此勤快，他行动不便，需要更多照顾，可我不习惯这样的，有些事自己做就行，你不用……”
　　空气凝固得不正常，小满铺床的声音，不知什么时候停的，回头，见她已是脸色煞白，滞滞望我。

　　自知说了不该说的，赶忙转开话题：“那……咳，我，我去洗漱……”
　　虽努力想打破糟糕气氛，然而，此后，小满再没说一句话，只管埋头做事。

　　等到传唤的宫女到来，我已穿戴一新，渐渐适应了木琅服装，披上狐皮袍子，顶着晨雪，小心翼翼往大殿去。
　　那是一道雕花大门，一推开，我顿时呆住，屋顶悬挂木琅人最喜欢的红色系绒帐，大气，肃穆，挽起它们的都是金扣，桌椅也是上等做工，只一个用餐的地方，竟比我的竹苑还大！！

　　王与王后并排上座，木琅王俨然老了，两年前身体尚可，如今看得出，已是大不如前，次座的金发男子，虽不似二皇子好看，但那双迷人的翠绿眼睛，显然来自木琅皇族，身材微胖，端坐时，肚皮便顶上桌子，不知怎的，许是受先前接我的那个粗鲁胖子影响，总觉有些形容猥琐。
　　他对面，端坐一举止优雅的女人。身形瘦长，盘在头顶的发髻，一丝不乱，脸孔非常漂亮！！木琅的年轻女子，都是美人！！虽无表情，但掩不住这出众面容。
　　她身侧是位甜美少女，眼波温柔，比我大些的样子：“九公主吗？你应坐在这里。”她指指身旁，笑容灿烂，有种不合年纪的可爱。我赶忙回神，冲在坐所有人行礼，后匆匆坐好。
　　刚落座不久，只见二皇子睡眼惺忪，一屁股坐在胖男人身旁。

　　王后这才浅笑着对我道：“昨晚睡得可好？可有不习惯？”
　　我连忙摇头，不敢怠慢：“谢谢关心，一切都好。”
　　王后听闻这话，很是开心，随即笑眯眯地指着次座的男子道：“他是我木琅长皇子，泽。”末了又点头示意瘦长的漂亮女子，“这位是长皇子妃。”
　　坐在身侧的女孩不等王后开口，便自我介绍：“你唤我晴惜便好，我是澈的未婚妻。”听闻未婚妻三字，我登时睁大眼睛，转而去望二皇子哥哥时，他却可好，心不在焉，不知神游哪个国度。

　　“如此，人已来齐。”王后用眼神示意宫女上菜。
　　我不经脱口喊道：“等，等一下。”
　　如此一出，被我打断的王后，脸色即刻沉下，她与方才，简直判若两人，威严道：“怎么，有何不妥？”
　　我顿感一股寒流从背后升腾。后悔已来不及。
　　是我太天真，本就是战败国的人，又有何资格在此造次？只得硬着头皮强装温柔：“抱歉，我是说，三皇子不是还没来，吗？”

　　可就一句话，顿时让在场的人都愣了，气氛往深渊急转直下，连我身边的晴惜姐姐，也脸色惨白。
　　王后怔怔地望我，眯起眼睛。
　　我是说错什么了么？不，我是的确说错什么了……

　　二皇子扁扁嘴巴，打破沉寂：“那家伙从不和我们一起……”末了，端起面前喝空了的茶杯喊道，“喂！开饭吧，很饿~”
　　王后垂下眼帘，语调机械：“澈说的不错，他是有些孤僻……”我尴尬地扬起笑脸，以博得大家的原谅，然而谁也没有理我。

　　直至一顿饭接近尾声。

　　王后用完早餐，起身推开椅子，离开前冲我道，“今日晚些时候，我们会带你去见青……”那一瞬，她神情古怪，是错觉，么？
　　不，对这木琅王城，我已起疑。

　　大家陆陆续续离开，不曾想到，小满就站在大殿前纷纷扬扬的雪里等待，我赶忙跑去，拍掉她肩头的积雪，一摸头发，已全湿了，急喊：“傻姑娘，你在这做什么！！多冷，病了怎么办？！！”

　　她不理我的问话，声音哽咽：“九公主，您要去吗？”
　　心中已隐约有了答案：“去……什么？”
　　“见三皇子啊！！我已听说了……”小满满眼擒泪，“您不能去啊！！我求求您！”突如其来的潮湿，已颗颗坠落。
　　我为难不已：“为何不可去？你知我来此的使命，又怎可随心所欲……”
　　小满只死死盯着，许久说不出话来：“三皇子他……他很可怕！！”
　　“！”我惊诧地望，心中混乱。
　　“您快逃走！！快逃！！不要见，不要见他！！！”小满浑身颤抖，直至抽搐起来，一翻白眼，便晕了过去。

　　我惊得在雪地疾呼，然而，回应我的只有簌簌雪声，无一个人帮忙……

　　唉……又是可恶的天真，我算什么？甚至连王城的宫女侍者都不如。

　　除了小满，还有谁会为我挂心？费劲地将她背起，虽是个瘦弱的小女孩，可完全失去意识后，很沉很沉，雪地路滑，几乎是连滚带爬才将她带回。
　　想来她只是受惊晕厥，不会有大碍，替她换下湿衣服，盖好棉被，早已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清晨精心梳理许久才好的头发，经这一折腾，乱得不成模样。

　　“九公主，王后殿下遣我接您过去……”还未缓过神，只见一面无表情的宫女站在门口，毕恭毕敬。
　　我微笑：“有劳了，不过，你可否稍稍等待，我将头发梳好便同去？”
　　“那可不行，去晚了殿下会怪罪，我就要受罚了。”小宫女并不通情达理，甚至有种作弄人成功的快乐在眼底飘来荡去。
　　谁不知在木琅，仪容如我这般，便是对王与王后的大不敬。

　　只得索性撤掉头饰，跟上宫女步伐，到了门口，披上斗篷，寒气阵阵袭来，冷得刺骨。

　　到达一幢偏僻宫殿，宫女停下脚步，直觉告诉我，这里虽看上去没有特别，可虐气过重，足令人畏惧。
　　她双手合十，念念有词，做完祷告。我二人才进入。
　　收起斗篷提醒：“请跟我来。”

　　外面天气不好，又因着木琅廊道的窗，皆是小窗，白天不点蜡烛，光线昏暗，有些吓人。
　　转角，只见王后与木琅王站在最前方，除却二皇子，所有人触及我的凌乱模样，都露出相似的厌恶。宫女窃笑，蔑视我后，便匆匆退下。

　　空间内充斥着诡异，总觉得大家各怀心事。

　　二哥哥自告奋勇，扬声道：“我去带青出来吧！”
　　脚步已是迈开，却被王后打断：“你站住。我自会让适合的人去，你以为你又奈何得了他？真是，怎得总也记不住……他很危险。”

　　三皇子，危险？

　　蓦地想起当年与他一较高下，若非念在他帮过哥哥，当真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更别说在屋顶，竟因他一个眼神便动弹不得，那种恐惧感，一辈子，也难以忘怀。
　　二皇子撇撇嘴角，扮个鬼脸便就靠到我身边来。他看出我的凝重紧张，不经意地冲我暖暖微笑：“嘿~别怕，我会保护大家！！”挑眉的动作，颇为滑稽。惹得王后也扑哧笑出来。

　　长皇子从开始，便沉默，说不清在想什么，然而二皇子哥哥只是拍了他的肩，就见整个人惊得跳了起来。

　　“咦？来了~”澈使坏，又扭了一把长皇子的屁股，本就紧张的对方，“嗷”得一声瞪回来。

　　“好了好了，安静些……”王后摆摆手，对二皇子的行为很是宽容。
　　然而，再也没人敢大声说话，甚至喘息。

　　走廊尽头，一黄褐色长发的高个男子，缓步而行，身着黑色素袍，脚步蹒跚。
　　然这并非因他本身走路有问题，而是由于他怀里，是位全身雪白的少年。

　　白衣少年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修长及地的金发散落胸前，长长的白袍，几近拖地。直到二人靠近，我方才察觉，少年苍白消瘦，嘴唇都毫无血色，半张脸掩在发中，这轮廓，是他，是我当年所遇见的他。
　　只瞥了侧脸，当真却是站在这里，所有人中最美的一个。

　　他那么孱弱，裸露的手腕无力垂在胸前。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危险人物，病怏怏的。

　　“青，这次你再无法拒绝吧！”王后冷道，所有人脸上都呈现诡异神情。

　　“立刻给我，消失……”少年嗓音沙哑低沉，冷若冰霜，仅一个眼神，就已令木琅王与长皇子畏缩，脸色死灰。
　　他们绝非胆小怕事之人，虽记忆不深，可木琅王绝对算是狠角色。

　　王后暴跳：“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然而，少年的神情丝毫未变，只见他牵动唇角：“滚……”
　　声音莫名令人发冷。
　　王后恶狠狠：“你别忘你是什么身份！！”。

　　“没听到我说什么么？！滚……否则立刻杀了你们……”他微微抬起头，翠色的左眼，射出利剑般慑人的光。
　　一句话已令在场的人们浑身发抖。

　　他缓缓抬起左手。黑气凝聚，王与长皇子本能退后好几步，直到无路可退，满脸惊恐，甚至方才嚣张的王后，也吓得脸色死灰，二皇子将我甩到身后，几乎同时扑将过去，紧握少年苍白的手腕：
　　“青，不要这样！母后她没恶意，你别生气，我们只是……”可是二皇子话未说完，少年就暴怒地一把扯住他的衣领：
　　“给我滚！！否则你就是我的猎物……”两人对峙着。没人敢吱声。
　　二皇子神情哀婉：“你就不能听一次哥哥的话么？”
　　少年神情扭曲：“这么想死？我成全你啊！！”他的左手冒出蠢蠢欲动的黑色荆棘，绕过二皇子的颈子，汇聚咽喉，刺穿只是瞬间的事。
　　“停手~~！！”
　　他……不是这样的！
　　他曾帮我救八哥哥，与我对战，手下也会留情，不可能滥杀无辜！！
　　这不是他！这不是我认识的他！！

　　静默昭示着新一轮绝望的开始。

　　少年松了左手，缓缓垂下，掩入宽厚白袖，绿色的视线一点点转向我，瞳孔因震惊，瞬间缩小，他认得出的……

　　一阵剧烈的咳嗽将他孱弱的身躯剥夺，右手赶忙掩口，衣袖上，竟是触目惊心的殷红。
　　他目光填满复杂，有什么正在枯萎，喉咙里涌动粘稠：“怎会……”。

　　见到此景，王后唇畔荡漾起不易察觉的阴笑：“她将是你的新娘。”。
　　我眼花吗？然而再探究，已无从查证。

　　三皇子体内的小怪兽再次爆发：“让她滚！！！”，凶狠，似要掐断我的脖子。

　　“你没权利……你很清楚！”王后已得到了最后的胜利，“青，且回去休息罢！嗯？不然怎么参加婚礼呢？”少年没机会反抗，他咳得厉害，甚至无法发声，黑袍男子转身将他带走。
　　……

　　澈哥哥皱着眉推了我好几下：“雪，你可还好？”，我回神，此时才知王、王后、长皇子，皆已回去，只剩我们停留宫殿廊道。
　　窗外的雪细细簌簌，起了风，拍打着玻璃窗。

　　二皇子不免叹气：“你怎么心神恍惚，母后方才下令，叫你搬到青的宫殿，怎的一点表情都没，还以为你会怕……”
　　我禁不住脱口：“什么？！”王后几时下了此令？我竟陷入沉思，毫不知情。
　　他无奈地笑道：“你果真没有在听……”

　　我不知补救是否来得及，可难以赶走内心恐惧，死死攥住二皇子衣袖：“他当真会杀了我！！”
　　少年微微蹙眉，脸上的笑容隐去了，与之不符的悲凉占领眸子：“青不是你看到那么可怕……”
　　我辩解：“可他方才对你，是要杀你的！”
　　这次只迎来二皇子凄恻无奈的笑：“雪，回去罢，母后已下达的命令，是不可违背的，等会儿，我差人替你搬东西来，可好？”

　　二皇子，始终为我着想，从接我来的时候就是……

　　“哥哥……”
　　“嗯？”
　　“谢谢。”
　　“不必说这些，我该做的。”
　　“你又为何待我好呢？我是说，我并非你的亲妹妹。”
　　“因你唤我哥哥……”

　　哥哥，哥哥，求求你，哥哥，哥哥，救我……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