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针引线

　　19楼有公司的样衣生产部、纸样制作间、产品展示厅以及样衣间。林建设下了电梯，走进廊道，各部门都关着门，偶尔能听见纸样和样衣生产车间里传出缝纫机的声音。大概是为了让自己淡定一点，林建设先推开了展厅的门，走进去看了一下。

　　产品展厅布置得跟实体店一模一样，此时里面没有人，也没有开灯。林建设打开灯走进去转了一圈，展厅内陈列的还是今年春夏的款式。林建设在三个品牌的展厅里转悠了几圈才走到走廊最末尾的样衣间门口。

　　她轻轻地敲了两下门，没人应声，就扭动门把手走了进去。

　　样衣间与布置精美的成衣展厅不同，里面非常杂乱，堆放了很多样衣，合金的挂衣架摆放了一排又一排，遮挡着她的视线。此时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林建设以为赵元不在，等她走到一大排衣服旁边，正要看，几排挂架的后面一顶黑色的帽子突然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

　　“赵总监！”

　　“哦，你怎来了？”赵元看见林建设并没有太惊讶，甚至连头也没抬，一边做事儿，一边问：“样品包做好了？”

　　林建设一看赵元那模样，埋头暗暗发笑。只见赵元站几排挂满衣服的铁架后面，他身前是一个人台，人台上套着一件样衣。赵元一只手里拿着抄写数据的笔记本，左边肩膀上挂着一件毛衣、脖子上挂着一条软尺，耳朵上还别着一只铅笔，脚下是几个装着样衣的麻布口袋。方才，他蹲下身子，正是从口袋里翻找样衣。

　　“嗯，我做好了。喏，这三个，你看看行不行？”

　　“嗯。”赵元笑着点了点头，将自己手里的东西直接放在地上，转身找了个缝隙钻出那排阻隔着他们的衣架子。他就这么一下子到了她跟前，林建设赶忙将手里的三个包袋递给他。

　　当一个人尽最大努力完成了一件事、自己十分满意的情况下，她问对方“行不行”，期待的绝不是“建议”。林建设在自己的速写本里翻到赵元的名片时，她认为这个人是认同自己的，此后她做的每一件事，无非是想让对方确信自己没有看走眼。可不论“红格子”还是“面料再造”，她绞尽脑汁，始终无法得到这个人的称赞。她以为这次会有所不同，可是，赵元拿着那几个包看了几眼后，她的期许再次落空了。

　　“你编织布条的针法怎么都是平针？这么织缺乏变化，不够耐看。你用玉米花、铜钱针或阿尔巴尼亚针试试，织的时候，针法上多一些变化，效果会比现在更好。袋口，用皮革来包边，面料拼撞太突兀，你可以用‘狗牙针’来处理袋口。”

　　赵元说着钻到一排挂衣架背后，找来了纸和笔，随手在林建设的眼前画出了他刚才提到过的几种毛线针法的编织效果，还把针法步骤也顺带着画了出来。看他画图时熟练的笔法，林建设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她说不出口。林建设并不擅长打毛线，唯一会的针法就是平针。罗睿去纽约留学的时候，她曾经想过打条围巾当做饯别礼，织了没多长，发现全是小洞洞，就此作罢。这几天，为了把包袋做好，她不知道织了多少次、拆了多少次。最后这三个样品包，她自认为挑不出毛病，而赵元说的那些针法，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赵总监，你画的这些针法，你都会织啊？”她问。

　　赵元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在秋冬款式的设计里，这些东西是很常用的。明年秋冬款式设计你也要参与。对于针织面料、毛织物，你要多做了解。有兴趣可以自己学着打一下，挺有意思的。如果没时间学，你至少要了解这些针法怎么打出来、有什么样的效果，等你做设计的时候，你才懂得灵活运用……”赵元边画边说，“好了。”他将那一页纸撕下来交给林建设。

　　“你拿回去研究一下，还可以到网上查一些这方面的资料。包袋款式不错，针法上要加一点变化。修改好的设计图，明天早上放在我办公室的桌上，这个不能等。你今天可能要加一下班。”

　　“哦。”林建设收起那张纸：“我一会儿回去就重画，明天一早给你。”

　　赵元又钻回那几排衣架子后面，批他的样板衣。他一边摆弄人台上的样衣，不时用皮尺量一下，记录下一些需要修改的数据，神情十分专注。

　　林建设安静地站在一旁观看，赵元一声不吭地埋头工作。在某一个瞬间，整个样衣间内安静得能让林建设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但只是她自己的呼吸声，赵元无声无息地在那里做事，好像连呼吸都省略了一般。每当他埋下头的时候，他脑袋上那顶鸭舌帽直接挡住了整张脸，连光也被遮住了，他整个人就像被埋在阴影里一样。林建设说不出那种感觉……怎么讲呢，埋在阴影里面，不被人打搅，显得特别孤独。这让她突然想起一句话：“‘孤独’是你不想搭理别人，‘寂寞’是别人不搭理你。”

　　正当林建设看着他发愣的时候，赵元忽然抬头问她：“还有其他事？”

　　林建设被问得心肝剧颤抖，忙不迭笑着摇头：“没有，没有了，我就是看看。对了，我觉得好奇怪，你为什么一直戴着帽子，在室内也不取下来，不觉得挡光吗？”

　　林建设鬼使神差地问出了这句话，话刚脱口，她立马就后悔了。万一人家头顶上有块秃疤，戴帽子是为了遮丑，她这话问得，岂不是很让人尴尬？于是她赶紧补充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挡光，随便问一下。”

　　赵元愣了愣，回头看了她一眼，旋即微笑。

　　“没什么，头发太油，戴帽子遮掩一下。”

　　“哦哦，我也是油性发质，确实很麻烦，两天不洗就变成一撮一撮的了。剃了头发之后，倒是方便了很多。”

　　“呵呵。”

　　赵元用了两声温和地笑回应了她没话找话的聊侃，林建设其实还不太想走，但也只能识趣地跟他打招呼告辞。

　　她走到门口，轻轻地带上门。在门缝即将完全闭合的瞬间，她看着门缝里埋头工作的那个人，再次产生了‘他把自己埋在阴影里’的感觉。她犹豫了好半天，轻轻地，让那条门缝完全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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