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满满

　　飞机在温哥华机场降落时，是当地时间下午三点。
　　十五个小时的飞行。林清舟靠着舷窗，看着机翼下的城市逐渐清晰。高楼，港口，山脉，在九月的阳光下泛着冷调的光。

　　机舱里响起降落广播。中英法三语。林清舟系好安全带，把护照和登机牌放进随身背包的夹层。
　　旁边的乘客在整理行李，窸窸窣窣。前排的小孩在哭，母亲低声安抚。空气里有长途飞行特有的疲惫感。
　　林清舟看向窗外。云层很薄，能看见地面上的车流，像发光的蚂蚁。
　　他想，秦城现在在干嘛？

　　应该还在工厂。南京现在是早上六点，秦城可能刚醒，或者根本没睡。

　　飞机轮子接触跑道，轻微的震动。减速，滑行，停稳。
　　乘客陆续起身。林清舟等前面的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解开安全带，拿下行李架上的背包。
　　走出机舱，冷气扑面而来。温哥华机场很大，指示牌上写着英文和法文。他跟着人流走，穿过长长的通道，来到转机大厅。

　　下一班去怀特霍斯的飞机在晚上九点。还有六个小时。
　　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背包放在脚边，里面有电脑，几本书，还有秦城送的那本心理学著作——虽然送错了，但他还是带上了。

　　手机还剩百分之二十的电。他插上充电宝，打开微信。
　　秦城的头像还是那张星空照片。最后一条消息是昨天早上，秦城说：到了报平安。
　　林清舟回：好。

　　然后就没再联系。
　　他看着那个对话框，手指在屏幕上悬停。想发点什么，但又不知道发什么。
　　最后他只打了一句：到温哥华了。
　　发送。

　　然后他收起手机，靠在椅背上。
　　机场里人来人往。不同肤色，不同语言，拖着行李箱匆匆走过。广播里反复播放航班信息，英语，法语，偶尔有中文。
　　林清舟闭上眼睛。长途飞行的疲惫涌上来，眼皮发沉。

　　但他没睡。只是闭着眼，听着周围的声音。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小孩的哭声，广播的模糊声响。
　　像隔着一层水。

　　---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震了。
　　林清舟睁开眼。是秦城。
　　回得很快：一路平安。怀特霍斯冷，多穿点。

　　林清舟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然后他回：知道了。
　　发送。
　　对话结束。

　　他站起来，想去买点吃的。机场里有很多餐厅，但他没什么胃口。最后只买了瓶水，和一个三明治。
　　回到座位时，发现不对。
　　背包还在。但充电宝不见了。连着充电宝的手机也不见了。

　　林清舟愣在原地。他蹲下来，翻找背包。夹层，侧袋，主仓。没有。
　　座位周围也找了。地上，椅子上，旁边的垃圾桶。没有。
　　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站起来，四下张望。机场里人很多，但没有人注意他。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有自己的目的地。
　　手机丢了。里面有所有的联系方式。秦城的，Veythra的，蒋行的，猫协群的。
　　还有那些没备份的照片。紫金山的合照，秦城睡着的侧脸，七七康复后的样子。

　　全没了。

　　林清舟站在原地，感觉有点晕。机场的灯光太亮，照得人眼睛发花。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最近的问询处。

　　---

　　机场警察是个中年白人，说话很慢，但很耐心。
　　“什么时候发现的？”他问，手里拿着小本子记录。
　　“大概……十五分钟前。”林清舟说。英语说得有点磕绊，太久没用了。
　　“放在哪里？”

　　“座位上。我离开去买东西，回来就不见了。”
　　警察点点头：“有看到可疑的人吗？”
　　“没有。”
　　“手机型号？”
　　“iPhone 8。银色。”
　　“电话号码记得吗？”

　　林清舟报出一串数字。中国的号码，在这里没用，但他还是报了。
　　警察记录完，给他一张报案回执：“我们会调监控。但找到的可能性不大。”
　　“谢谢。”
　　“你有备用手机吗？”警察问。

　　林清舟摇头。
　　“那最好尽快办一张本地电话卡。或者联系家人朋友。”
　　“好。”
　　警察离开了。林清舟拿着那张回执，站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

　　周围很吵，但他觉得很静。像被罩在一个玻璃罩里，外面的声音都模糊不清。
　　他走回座位，坐下。背包还在，但轻了很多。没有手机，充电宝，耳机。
　　只有书，电脑，护照，钱包。

　　钱包里有现金——人民币，和一些提前换好的加元。还有一张照片。很小，是从紫金山那张合照里打印出来的，只有指甲盖大小，塞在夹层里。
　　林清舟拿出那张照片。画质粗糙，但能看清两人的脸。秦城搂着他的肩膀，笑得很开。他微微侧着头，表情有点不自然。

　　他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小心地放回钱包。

　　---

　　办临时电话卡花了两个小时。
　　机场里的通讯商店排着长队。轮到林清舟时，店员问他需要什么套餐。
　　“最便宜的。”他说。
　　店员推荐了一个预付费套餐。一个月，有限流量，可以打电话发短信。

　　林清舟付了钱。店员把SIM卡装进一个老旧的测试手机里，激活，递给他。
　　“好了。”店员说，“可以用了。”
　　林清舟接过那个临时手机。塑料外壳，屏幕很小，按键很硬。

　　他走出商店，站在人来人往的通道里。手里握着那个陌生的手机，不知道该怎么办。
　　先给谁打？
　　秦城。

　　他输入那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中国的号码，前面要加国际区号。
　　拨号。等待。
　　长长的忙音。然后是一个机械的女声，用中文说：“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停机？

　　林清舟愣住了。他重新拨了一遍。还是同样的提示。
　　怎么会停机？秦城昨天还在用这个号码。
　　他打开微信——临时手机上没装，得去下载。但机场WiFi需要手机验证码才能登录，而验证码会发到原来的手机上。
　　死循环。

　　林清舟靠在墙上，感觉有点喘不过气。机场的空调开得很足，但他出了一身冷汗。

　　---

　　晚上八点，终于登上去怀特霍斯的飞机。
　　小飞机，只能坐三十多人。林清舟靠窗，旁边是个中年男人，一上飞机就戴上眼罩睡觉。
　　飞机起飞时，温哥华的灯火在舷窗下铺展开。璀璨，冰冷，像撒了一地的碎钻石。

　　林清舟看着那些灯火越来越小，最后被云层吞没。
　　他拿出临时手机，打开通讯录。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号码——刚才试着拨秦城的那个。

　　他想了想，打开浏览器，登录邮箱。
　　幸好邮箱密码还记得。里面有几封未读邮件，都是关于留学事宜的。还有一封，是蒋行三天前发的。

　　“林清舟，秦城休学了。手续办完了。他现在联系不上，手机号换了。你要是联系上他，跟我说一声。”
　　发送时间：九月六号。他出发前一天。
　　林清舟盯着那封邮件，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映出自己苍白的脸。
　　休学。
　　换号。
　　联系不上。

　　所以那条“一路平安”，可能是秦城用旧号发的最后一条消息。
　　然后那个号码就停了。

　　林清舟关掉手机。靠在舷窗上，看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小飞机飞得很高。下面应该是山脉，但看不见，只有无边的黑暗。
　　偶尔有灯光，零星的，像迷失的星星。

　　他想，秦城现在在哪儿？
　　在工厂？在家？还是……
　　他不知道。

　　---

　　飞机在怀特霍斯降落时，是当地时间晚上十一点。
　　但天还没完全黑。北纬六十度的夏末，夜晚来得晚。天空是深蓝色的，边缘还泛着微光。

　　机场很小，像个大一点的车站。取行李的地方只有一条传送带，等行李的人不到十个。
　　林清舟拿到行李箱，走出机场。外面很冷。九月的怀特霍斯，气温已经接近零度。他穿了件薄外套，根本挡不住寒气。
　　Veythra安排的接机人等在门口。是个华裔女生，举着写有他名字的牌子。

　　“林清舟？”女生看见他，走过来，“我是李晓，Veythra老师的学生。她让我来接你。”
　　“谢谢。”林清舟说。
　　李晓帮他提了一个箱子，走向停车场。车是辆二手丰田，里面很干净。

　　“路上顺利吗？”李晓发动车子，暖气开起来。
　　“还好。”
　　“住的地方安排好了。是Veythra老师朋友的房子，离学校很近，租金很便宜。”李晓说着，从后视镜看了他一眼，“你脸色不太好。累了吧？”
　　“有点。”

　　车驶出机场。怀特霍斯的夜晚很静。街道宽阔，路灯稀疏，两旁的建筑大多是木结构的，低矮，朴实。
　　偶尔有车迎面驶过，车灯在黑暗里切开两道亮光。
　　“明天Veythra老师会联系你。”李晓说，“她这周在温哥华开会，周末回来。”
　　“好。”

　　“对了，”李晓递过来一个信封，“这是老师让我给你的。里面有本地电话卡，还有一点现金，应急用。”
　　林清舟接过：“谢谢。”
　　“不客气。”李晓笑了，“以后就是同学了。我比你早来一年，有事随时找我。”

　　车在一栋小木屋前停下。两层，带个小花园。窗户里透出暖黄的光。
　　“到了。”李晓说，“钥匙在门垫下面。生活用品都准备好了，冰箱里有吃的。”
　　林清舟下车，拿行李。
　　“好好休息。”李晓说，“明天见。”
　　“明天见。”

　　车开走了。林清舟站在木屋前，看着那扇透出光的窗户。
　　夜风很冷，吹得人发抖。他摸出钥匙——真的在门垫下面——打开门。

　　屋里很暖。有壁炉，虽然没生火，但暖气开着。家具很简单：沙发，书桌，餐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画，是极光，绿紫色的光带在黑暗里流动。
　　林清舟放下行李，走到窗前。

　　外面是安静的街道。更远处，是隐约的山脉轮廓。天空是深蓝色的，没有星星——可能是云层太厚。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客厅，打开李晓给的信封。
　　里面有一张电话卡，一叠加元现金，还有一张便条。
　　Veythra的字迹：“清舟，欢迎来到怀特霍斯。这里冬天很长，但极光很美。好好休息，我们周末见。”

　　便条下面，还写了一个电话号码。是Veythra在加拿大的号码。
　　林清舟拿出临时手机，把新卡装进去。开机，激活。
　　然后他打开通讯录，输入Veythra的号码。
　　存好。然后他盯着空荡荡的联系人列表，看了很久。

　　最后，他新建了一个联系人。
　　名字：秦城。
　　号码：那一串背得滚瓜烂熟的数字。虽然已经停机了。
　　保存。
　　然后他关掉手机，走到二楼卧室。

　　床已经铺好了。被子很厚，蓬松，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林清舟洗了澡，换上睡衣，躺到床上。
　　很累，但睡不着。

　　他看着天花板。木质的，有清晰的纹路。
　　窗外有风声。很轻，像叹息。
　　他闭上眼睛。
　　脑海里浮现出秦城的脸。说“一路平安”时的脸。说“多穿点”时的脸。
　　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话：等我回来。

　　林清舟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
　　枕头很软，但很凉。
　　他想，现在，真的只有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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