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朝与暮

　　南欧的阳光慷慨得近乎奢侈，倾泻在圣马可湾碧蓝的水面上，碎成万千金鳞。带着咸味的海风穿过古老街巷，拂过色彩明快的建筑外墙，却吹不散笼罩在言小时和吴时月心头的凝重。

　　他们下榻的酒店房间拥有一个可以眺望部分城市景观的阳台，但两人都无暇欣赏。房间内，窗帘半掩，光线被过滤成柔和的昏黄。言小时正将最后一个微型传感器嵌入吴时月西装第二颗纽扣的背面，动作精准得像在进行外科手术。

　　“信号测试。”言小时低声说，同时敲击着笔记本电脑的键盘。

　　吴时月西装内袋里一个火柴盒大小的设备发出极其轻微的震动，频率长短不一。“收到，清晰。”他回应道，微微活动了一下肩膀，昂贵的定制西装让他感觉有些束缚，远不如作战服自在。他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那种略带玩世不恭的、符合“艺术品投资顾问”身份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警惕。广和戏楼的阴影并未远去，反而在这种陌生的繁华中，变得更加清晰。

　　言小时合上电脑，自己也整理了一下领带。他扮演的是严谨寡言的鉴定专家，这几乎不需要演技。他看向吴时月，目光在他看似放松实则紧绷的肩线上停留了一瞬：“波波夫资料，第三页，行为模式分析，重点段落。”

　　吴时月打了个响指，笑容不变：“早刻脑子里了。疑心病重，控制狂，喜欢用眼神压迫试探。放心，论演戏，我可是专业的。”

　　一小时后，他们随着国内那家私人博物馆的代表团，进入了苏富比圣马可拍卖行那气势恢宏的预展大厅。挑高的穹顶，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柔和而精准的射灯聚焦在一件件珍贵的拍品上，空气里弥漫着金钱、历史与某种隐秘欲望混合的独特气味。衣香鬓影，低语轻笑，构成了文明世界最顶级的社交假面。

　　他们的目标，那件“鎏金舞马衔杯纹银壶”，被单独陈列在大厅最深处一个强化玻璃制成的独立展柜内，灯光打得恰到好处，使其鎏金表面流淌着诱人的光泽，舞马衔杯的纹饰在特定角度下，仿佛真的在光影中跃动。周围聚集的参观者也最多，各种语言的低沉议论声此起彼伏。

　　言小时的目光掠过人群，如同扫描仪，迅速锁定了几个关键人物——几位在国际收藏界名声显赫但也争议不断的买家，两个眼神游离、不时交换眼色的中间人，以及，如同幽灵般矗立在展厅几个战略位置的安保人员。他的大脑飞速处理着信息，与林静传来的资料进行交叉比对。

　　吴时月则端着香槟，看似随意地与人寒暄，实则他的“共情天线”已经全力张开。他感受到贪婪、好奇、炫耀、志在必得……种种强烈的欲望如同浑浊的河流，在这华丽的大厅里涌动。而在这片欲望之海的下方，他敏锐地捕捉到几缕极其隐晦、却与广和戏楼下感受到的类似的冰冷与扭曲的气息。很淡，如同毒蛇滑过草丛留下的黏液，断断续续，难以追踪源头，但确实存在。

　　“有‘臭味’。”吴时月借着与言小时擦身而过的瞬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脸上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言小时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目光投向展柜旁的银壶。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观察着其他参观者与银壶互动时，展柜周围安保系统的细微反应，以及银壶本身在人群能量场影响下，是否会出现任何异常的能量波动。他手腕上伪装成普通腕表的微型能量探测仪，数值一直保持稳定。

　　就在这时，人群微微分开，一个身影如同移动的铁塔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们附近。

　　安德烈·波波夫。他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却掩不住衣料下贲张的肌肉和久经沙场的煞气。他的眼神如同西伯利亚的冻土，冰冷、锐利，缓缓扫过言小时和吴时月，带着审视与评估。

　　“两位先生，对我们这件压轴拍品似乎格外关注。”波波夫开口，英语带着明显的俄语口音，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力。他的目光主要落在言小时身上，似乎本能地判断出他才是更具威胁性的那个。

　　言小时转过身，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微微颔首：“精美的杰作，值得仔细欣赏。尤其是其金属工艺和纹饰细节，代表了当时最高的技艺水平。”

　　吴时月则笑着迎上前，自然地挡在了言小时和波波夫之间一半的位置，伸出手：“吴时月，这位是我的同事，言小时。我们是东方艺术基金的顾问。波波夫先生，久仰大名，圣马可的安保在您的掌管下，果然名不虚传。”

　　波波夫与吴时月握了握手，力道很大，眼神依旧锐利：“职责所在。确保每一位客人和每一件拍品的绝对安全，是我的工作。”他的目光再次转向言小时，“言先生似乎是技术专家？对安保系统也感兴趣？”

　　这是一个试探。

　　言小时推了下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仅限于它是否会影响我对艺术品本身的观察。过度的防护有时会干扰判断。”

　　“这里的防护，恰到好处。”波波夫的语气带着绝对的自信，他微微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既然二位是专家，不妨近距离鉴赏？我们可以确保不会有‘过度干扰’。”

　　这是一个不容拒绝的邀请，也是一个近距离接触和检测银壶的绝佳机会。

　　言小时和吴时月交换了一个眼神。

　　“荣幸之至。”言小时淡淡说道。

　　三人走向独立展柜。越靠近，吴时月感觉那股若有若无的冰冷“臭味”似乎清晰了一丝，但依旧无法定位。他维持着笑容，注意力却高度集中，感知着周围每一个人的情绪变化。

　　言小时则如同真正的研究者，从不同角度仔细观察着玻璃柜内的银壶，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能穿透玻璃，解析其分子结构。他藏在口袋里的手，正通过一个微型操控器，启动着西装扣子上的传感器，对银壶进行非接触式的多重扫描——材质成分、表面微观结构、内部是否有隐藏夹层或异常能量核心……

　　数据通过加密信号，实时传回酒店房间的服务器，由小孟和林静进行快速比对分析。

　　波波夫就站在他们身边，如同沉默的监视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压迫。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厅里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在外。

　　突然，言小时的微型耳机里，传来了林静急促的声音，背景还有小孟敲击键盘的哒哒声：“小时，初步比对结果！壶身主要成分与馆藏数据吻合度98.7%，但是……壶底与壶身接口处，发现了极其微弱的、非唐代工艺的现代高频激光焊接痕迹！还有，内部检测到无法解释的、非常隐晦的能量波动信号，频率模式……与广和戏楼‘神骸’碎片有7.3%的相似性！”

　　言小时的心脏猛地一沉。

　　仿品！而且是技艺极高、几乎乱真，甚至可能被“涅槃”动过手脚的仿品！真正的银壶在哪里？这个仿品被放在这里目的究竟是什么？吸引注意力？还是作为某种……“陷阱”或“坐标”？

　　他必须立刻终止检测，不能打草惊蛇。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一直安静展示的银壶，在言小时停止扫描的瞬间，其内部那股隐晦的能量波动，似乎因为失去了外部扫描能量的轻微刺激，突然产生了某种自激振荡！

　　嗡——

　　一股极其细微、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却针对性极强的精神干扰波纹，以银壶为中心，猛地扩散开来！

　　这波纹并非无差别攻击，它的目标极其明确——吴时月！

　　“！”吴时月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他感到太阳穴如同被冰锥刺入，广和戏楼里那种被冰冷意识入侵、操控的恐怖感觉，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虽然他凭借强大的意志力死死守住心神，没有像上次那样失控，但身体的瞬间僵硬和苍白的脸色，却无法完全掩饰！

　　离他最近的波波夫，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贴到吴时月身前，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吴先生，你怎么了？”

　　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点！

　　言小时在精神波纹扩散的瞬间就察觉到了能量异常和数据波动，几乎在吴时月脸色变化的同一时刻，他做出了反应！

　　他没有去看吴时月，而是猛地转向波波夫，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专家的不满和疑惑：“波波夫先生！你们的恒温恒湿系统是否存在瞬时波动？我刚才似乎监测到展柜内部微环境参数出现了极其异常的数据跳变！这可能会对银壶表面鎏金层造成不可逆的损伤！”

　　他将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从吴时月的异常，强行扭转到了“展柜设备故障”和“文物安全”上！

　　波波夫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毫无异常指示的展柜控制系统面板，再看向言小时那严肃认真、不容置疑的表情，以及旁边几位被吸引过来的、面露担忧的重要买家，他眼神中的锐利稍稍收敛，但怀疑并未完全消除。

　　吴时月趁此机会，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强行压下了脑海中的翻腾。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挤出一个有些勉强的、带着歉意的笑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抱歉，波波夫先生，老毛病了，偶尔会偏头痛。可能是时差没倒过来，加上这里灯光有点刺眼。失礼了。”

　　波波夫的目光在言小时和吴时月之间来回扫视，如同最精密的探针。现场没有任何设备故障的证据，吴时月的解释也看似合理。他沉默了几秒，脸上的肌肉稍微松弛了一点，但眼神深处的警惕丝毫未减。

　　“看来二位需要稍作休息。”波波夫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程式化，“预展还会持续几天，欢迎随时再来仔细研究。我们的系统，绝对万无一失。”

　　最后五个字，他咬得格外重，像是在强调，又像是在警告。

　　言小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伸手扶住了吴时月的手臂，力道稳定：“我们先回酒店。”

　　他搀扶着依旧有些虚弱的吴时月，在波波夫如同实质的目光注视下，以及其他宾客好奇的打量中，稳步离开了预展大厅。

　　走出拍卖行，灼热的阳光扑面而来，却驱不散两人心头的寒意。

　　坐进等候的专车，车门关上的瞬间，吴时月才彻底松懈下来，靠在椅背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内里的衬衫，他闭上眼，艰难地喘息着。

　　“是陷阱……”他声音沙哑，“那东西……它在‘呼唤’……或者……‘标记’我……”

　　言小时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异国街景，眼神冰冷如铁。

　　“仿品，能量标记。”他言简意赅地总结了现状，“‘涅槃’知道我们会来。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

　　真正的较量，此刻才真正开始。而他们，已经踏入了对手精心布置的舞台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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