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海

作者:陈海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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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5


      铁路,动车向南驶去,窗外的树林与远处的水田间断闪过,如走马灯般。
      早上九时五十分,我靠在动车的座椅上,在第一次一个人坐列车而带来的紧张感褪去后,所留下的是仍未完全消散的因早起而带来的疲倦,铁路行驶时特有的平稳让我愈感眼皮沉重。考虑到只有一个小时便到达目的地,再打个盹恐怕只会更难受,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只用一个小时啊……
      还记得儿时,尽管离海边只有短短约200公里的路途,去一趟海边仍需大费周章,在公路上跋涉个两三个小时才能看到海;早听有传言说高铁与动车的开通后,居民出游将大加便捷,原先看起来遥远的邻市,也仅需短短个把小时便足以到达,更有些大城市地带,甚至提出了所谓“一小时生活圈”的概念。
      时代的发展改变了许多,这本身固然不是啥坏事,但补觉的计划泡汤的我只是感到些许厌烦。
      我索性将目光投向远方密布于天空的乌云,让记忆回到两天前。
      坐在爸爸的车上,背后就是学校,但我不愿回头看一眼。
      “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爸爸问我。
      “不记得了……”
      “没事了吧?”
      “……”
      “回家吧。”
      “嗯……”
      我对醒来之前的事确实不记得了,只知道自己醒来就在爸爸的车上了,四周热闹的市井与头顶上光彩夺目的摩天大楼,让我明白我已经正式“出狱”了。
      这本应是件喜讯,但我却开心不起来,带着复杂的心情静静坐着,一言不发。安迪得到了救赎,但我却好像失去了什么。
      爸爸告诉我,刚才晚自习的时候,我毫无征兆地突然大喊起来,没过多久便晕倒了,因为教室里本就安静,这么冷不丁地大喊一声,把好多人都给吓到了。班主任联系家长后,爸爸因为担心我,便马上开车来学校接我了。
      可我完全没有这段记忆了。
      偶然间瞥见的后视镜中倒映的学校,因本就处在地势高处,此刻更是宛如一棵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高耸入云。
      第二天,听说了我的情况,妈妈也马上请假从县里赶了回来。
      饭桌上,爸爸一言不发,妈妈则难得地也没再提到学校的事。
      我机械地夹着菜,将其放进碗里,却实在没有送入嘴中的欲望。我感觉我的脑中被另外一种更为强烈的渴望给充斥着,我说不上来那种感受,也摸不清这种渴望的源头,却在冥冥中感觉到它指引我所要去往的地方。
      “我,想去海边。”我放下筷子,抬起头,将我的想法说了出来。
      父母夹菜的手同时怔住,随后一起收回,也将筷子放下。毕竟才从学校浅浅休了个小假,没过多久就得回去了。我就这么突然冒出一句“想去海边”,怎么说都在情理之外吧。
      “这么突然吗?啥时候出发啊?”爸爸问我。
      “明天……可以吗?”
      爸爸没有回答。毕竟语出突然,没反应过来这不奇怪。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要去海边呢?明明都好久没有去过了呀。”妈妈也忙问我。
      对啊,好多年都没去过海边了。那为什么此刻的我如此渴望着海?我弄不明白,但这次我想听从内心里的那个声音,尽管也许毫无来由,也毫无理由。
      “我不知道,但是我真的很想去。可以由着我一次吗?”我罕见地恳请着。
      沉默良久,爸爸依旧低着头没吭声。反倒是妈妈先说话了:“去吧。”
      我和爸爸同时抬起头。我突然发现,妈妈似乎比平时要憔悴不少,可能是没休息好便赶回家里的缘故吧。或许,在她眼里的我,要比这显得更疲惫吧……毕竟她难得顺从我而不再如平日那样万般阻挠。
      “玩得开心!”她强撑着说。
      我没说话,点了下头,于是低头吃饭,就当是表达了肯定。
      “要准备什么吗?”爸爸终于开口,也算是间接表示了同意吧。
      “不用了,我空手去。”
      就这样,什么也没带上,我坐上了这趟前往海边的列车。
      “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北海站……”
      短短数十分钟的车程,让列车在我还未来得及展开思绪时便已到站——当然,也未来得及让我哪怕浅浅睡上个回笼觉。
      走出车站,外边已下起了小雨。我叫了辆出租车。现在是早上十点半,倒也还早,去往预订的民宿处,再到附近简简单单解决午饭,再稍稍午休一会儿,一天所剩时间倒也绰绰有余。
      但此刻的我还是感觉好困,也懒得思考下去了。所幸,司机并没有向我这个外地人寒暄的兴趣,而在向司机交代目的地后,我的眼皮在车身微妙的振动频率的作用下愈发沉重,直至完全覆上我的双眼。
      此后所发生的倒也基本上与计划相符,所不同处,在于我未曾留意过民宿的入住时间的规定,我在民宿楼下的餐馆饭后联系房东时,才得知每日中午1点后才能入住。我看了下时间,才刚过12点,外边还在下雨,尽管不大,却也不便行走。无奈下,只能在餐馆等几十分钟了。
      此时,我已有些焦躁。按计划,此刻我应当准备午休了才是,却只能在这儿无端浪费着我本就不多的自由时间。本就只有一天一夜的出游时间,怎么能在第一条就浪费了快半天呢?想到后天就要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我已犹豫起来:为了尽可能省下时间,要不要干脆别午休了,直接去海边吧,大不了晚上再入住吧。
      我确实想这么做,可困意再次袭来——我想要睡一觉,这也是我真真切切所需要的。
      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后者。一点半,拖着疲惫的身子,躺在柔软的床上。阴沉的天气让房间显得幽暗,仅有阳台处透进些许微弱的光亮。伴随着窗外稀疏而规律的雨声,怀揣着些许不安,我再次合上双眼——我并不想睡太久,但此情此景下,梦境的长短已如走火的子弹,能够打出多远,已不由我说了算了。
      ——如猜想的那样,这颗子弹,早已飞出我的目光所及之处。再次睁开眼,房间依旧昏暗,雨倒是停下了,只留下窗台的嘀嗒声试图作为其延续。我忍着头疼,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15:36。我好想立刻站起来,向外边奔去——这本该完整的一天,在我的挥霍下,已经荒废了一大半,我要马上弥补这前半天的罪过啊!
      可我站不起来。我没有哪怕一点力气,所剩下的,除了焦躁还是焦躁。午觉醒来后独有的燥热,让我浑身犯痒,如被千百条蛀虫啃食着,而当我那可怜的身体被侵蚀得只剩下一具残骸之时,这一天也该结束了。
      我动弹不得,被盘旋在头顶的昏厥感压迫着,尽管我试图强打精神,用尽全部气力维持着清醒,却还是不敌,在黑暗中又一次睡去。
      再次睁开眼,眼前却是出租车的座椅靠背以及司机的背影。我看向四周,还在路上。刚才,是梦吗?又还是给予我的赎罪的机会?也许都是吧。但这次,我不会再浪费为数不多的时间了。
      在我的请求下,出租车更改了目的地,向左变道进入左转车道,紧接着向左转而去——那是朝着大海的方向。
      雨停了。眼前,即使是阴天,平静的海面亦毫无保留地显示其壮阔,而天空中的一片白茫茫,模糊了远方的天际线。天空与大海交汇,宛如一幅银灰色的帷幕,似要把浮在其上的零星扁舟吞没,为方才的那场雨谢幕。
      水天一色。我脑海中浮现出这个词——在那之前,我以为这个词仅能用来形容万里无云时水光接天的一片蔚蓝色的波澜壮阔,未曾想亦是对白茫茫的一片寂静所作最好的诠释。
      海风吹来,海鸥飞过。
      自由。脑海中浮现出第二个词。
      是啊,至少,在这两天,我是自由的。只要我还在这海边小镇,我的自由就不会结束。
      从此刻开始,我的假期开始了——这无疑是一个良好的开始。看向远方那一片白皑皑,我这么告诉自己。
      就这样,我沿着海岸线,朝着充实的午后奔去:富有地方气息与时代韵味的老街、神圣而肃穆的天主教堂、许多充满海边特色的小吃的侨港风情街、沙子洁白而细腻的银滩……尽管已经尽早出发,时间还是有限得可怜,即使已经用尽可能短的路程途经尽可能多的景点,我仍然需要马不停蹄地前行,才能勉强跟上时间的脚步。倘若我身处电影之中,有一台以我为中心的摄像机,一路追随着我,那它展现出来的画面恐怕颇有日漫里的主角,在人来人往的大都会里奔波劳碌的感觉,若是再搭配明快的BGM,一定会很适合作为轻摇滚歌曲的MV;仍未放晴的天空,又让这一切像卓别林时代的黑白默剧一般,无声的画面,映射出的却是喧嚷的匆忙——静谧与繁华交织,摩登与复古并存,这部电影的风格或许能很好还原这座滨海小镇吧。
      我望着不远处的大海。夜幕已经降下,让值了一整天班的阴云得以隐于幕后——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它们未曾散去,一直挂在天边,要不然,这样一个得以恣意放纵的夜晚,怎能没有星月作伴?
      我看向眼前的餐桌,星星与月亮的缺席,以及除我以外空无一人的座椅,并没有让佳肴琳琅满目的桌面感到丝毫寂寞——各式各样的海鲜:带壳的或不带壳的、带刺的或不带刺的、鲜香的或寡淡的、赤红的或清白的,全都摆在我面前,我不需要与任何人竞争便能享有,也不需要作出任何艰难抉择——毕竟眼前一切都属于我。
      今日的繁忙就此告一段落,而在独属于我的自由也一起远去之前,就让我好好享受纵欲带来的快感吧。
      我举起酒杯,朝着大海干杯。
      敬自由!
      久违地喝起了酒,杯中的啤酒一口下肚。
      可我不胜酒力。我试图找到那股“羽化而登仙”般轻飘飘的醉意,却只能感觉到“泰山崩于前”般沉重的倦意——酒精带来的这种“微醺”感却还是一如既往,竟让我感到些许熟悉。
      嗯,这倒也好。借着这股倦意,今晚或许能早些入睡吧,毕竟明天一大早还得早起去码头赶海呢。
      早点回去休息吧。
      伴随醉意,带着对明天的希冀,我再次举起酒杯,同时夹起一块扇贝,就着杯中最后一口啤酒下肚。
      敬明天!
      窗外,不知何时,雨再次下起,由淅沥变得滂沱。
      头顶炫目的灯光让我睁不开眼。我习惯性地将手伸向床头,摸索一番后却找不到本应置于床头的手机,只好在被窝里捣鼓着,才在床边沿处将其找到——只差那么一点,我就只能在床底下见到我的手机了。
      想来是自己实在太累了,睡前看手机看着看着就睡着了,才把手机落在了床上吧。
      折腾了一番,我想我的眼睛也差不多该适应房间里的光亮了,便打开手机屏幕,试图用尚未清晰的视线去看清现在的时间,好像是……已经7点多了?我看向窗外,漆黑的天色告诉我显然是我看错了。我盯着屏幕,好一会儿视线才逐渐清晰,而我也看清楚了上面显示的时间:1时38分。
      只睡了不到2个小时吗,明明感觉睡了好久……
      狂风与雨水拍打着窗台,让我朦胧的意识逐渐清晰,伴随而来的是一阵头疼与浑身的燥热——明明是18℃的空调房,却让我感到如坠熔炉,在这股燥热下,我全身上下被止不住的痒覆盖。
      焦躁,数不尽的焦躁朝我的脑海席卷而来。我当然应该感到焦躁——我已经买好了今天晚上7点多的返程车票了,换句话说,接下来18个小时是我最后的自由,余下的每一分钟都弥足珍贵。此刻的我,竟有些像弥留之际的垂暮者,未来得及完成绝唱,即将带着无限的遗憾入土。
      不,还有挽救的余地,只要一切精打细算,从早上醒来开始,尚有十几个小时用来享受,我一定有办法用最少的时间完成尽可能多的心愿的!
      因此,此刻的我才更应当赶快再次睡去,距离天明还有不足4个小时,而我才睡了不到2个小时,若不抓紧时间睡去,明天一整天的体验恐怕会相当糟糕吧。不,不止是如此,倘若不能按部就班地实现计划中的每一段旅程,那么这次意义非凡的旅程恐怕就要毁于一旦了——那才是真正的遗憾。也正因如此,我才感到无比焦躁啊,理智告诉自己必须尽快入睡,可越是有着这样的意识我却愈发不安,而这样的焦躁与不安却阻碍着我入睡。
      窗外飘来一股泥土的气味。人们都说泥土的芬芳是让人舒心的良药,可自幼害怕打雷的我,最是害怕与雨天相关的一切东西,即使是这股本应缓解焦虑的气息,也如世间最苦的中药那股沾满了沸腾着的黏稠苦腥气息一般闯入鼻腔,令我严重不适。
      与此同时,窗外炸起一声惊雷,惊起我一身冷汗,后背本就未曾散去的痒意骤然缩紧,仿佛徘徊在我身上的蚁群终于停下脚步,却紧接着噬咬我的皮肤;又如触电般,一股酥麻像电磁波一样从肩胛骨扩散至全身。
      我将头埋进被子,尝试着深呼吸,努力让自己不要再去思考,据说这是让意识流回归潜意识之下的最好方法,也许吧。
      但是!即使我紧闭双眼,雷电划过的闪光,却屡次不合时宜地翻越窗户,透过窗帘,透过眼皮,闯入我的瞳孔之中。风与雨拍打在窗台的声音,换作平日里或许可能成为有助于入眠的白噪音,但在此刻全然如不具名的恶魔来自地狱的叩门,毫无规律可言的雷鸣则如同那不可名状之物的怒吼,那股本就令人不安的泥土味则更像是一股血腥味……我所能看得到的、能听到的、嗅到的一切,在此刻皆化作阻挠我入睡的可怖。
      就这样,大约半个小时过去,我还是睁开了双眼,将脑袋探出被子——我最终放弃了睡去,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如败者终于承认自己的无能般,看着昏暗的房间和乱作一团的被窝,我长叹一口气,宣告缴械投降。
      胃里一股胀气上涌,从气管直冲大脑,一股本来朦胧的眩晕感骤然清晰。我这才想起来,昨夜的我喝了一整瓶啤酒。可我本就不善喝酒,又是在一瞬间将一整杯酒一饮而尽,当时的我只是感到困倦,但在一番发酵后,化为此刻胃里的翻江倒海与脑袋的头晕目眩——酒精,在数小时前尚是我的盟友,而转瞬便撕毁契约,成为阻挠我追求明天的自由与快乐的最大敌人。
      明天的自由……与快乐……吗?回想起昨夜望着大海吐出的“敬自由”与“敬明天”的誓词,当时的我是不是很开心呢?
      无法理解。我疑惑着,我本不爱喝酒,于我而言,每一次喝酒的体验都无异于一次酷刑。但为什么昨夜的我却要“饮酒取乐”呢?记忆中,眼前滋滋冒着白花的啤酒,以及那不断冒起热气的各种海鲜,似乎是那么诱人,而我也似乎是兴致勃勃地将那一杯酒灌入口中,可此时的我已完全找不到那种感受了,我想象不出饮酒与快乐兼得的自己是何模样,仿佛昨夜快乐的记忆都是虚假的,像海水涨潮时翻涌而起的泡沫,虚无缥缈。
      我第一次对昨晚的快乐产生了怀疑。我一方面开始懊悔,自由的时光本就无多,我为什么不加思考便去做自以为喜欢的事呢?但更多地,是开始感到恐惧,啤酒只是个开始,因为我想起来,不仅仅是啤酒,那一桌“琳琅满目”的海鲜,其实也并非我的挚爱,相反,我本就没有吃海鲜的习惯,突然接触这么多素未谋面的“新面孔”,我似乎是无法提起一点胃口的。
      我逐渐找回昨晚的感受了,所谓“兴尽晚回舟”的快意,只是存在于我的脑海当中,事实上,当我的嘴唇抿起杯中啤酒花的那一刻,我的味蕾便升起一股强烈的抗拒,但被“快乐”占据了头脑的我却不以为意,随即被夹入口中的那块扇贝,也绝非“玉盘珍羞”——贝壳中的那块肉,分明如僵尸般惨白无比,无脊椎动物特有的滑腻感更是让我的口腔泛起一阵阵波澜,最让人无法忍受的还是那股各种调味品也无法掩盖的肉腥味……无论是啤酒还是海鲜,都让我感到恶心,两者一起塞入口中下肚,我能感受到的唯有钻心的苦楚。
      那么,既然啤酒和海鲜带来的快乐是虚假的,那么昨日一整天的旅程又如何呢?我不敢往下思考,只能告诉自己:昨天的我无比快乐,让我无视了啤酒与海鲜带来的不适,就是这样。我反复这么对自己说着,试图进行自我洗脑,可无论如何都只像是自欺欺人而已,此刻虚弱的我无法阻止思绪向我不愿看到的那个方向飘逸。
      回想昨天的一整天,或许完全可以用“匆忙”一词来形容:不是忙着在脑海里规划着今日的行程,便是疲于在城市的街道之间穿梭,紧接着再次为下一步行动做打算——自打我下出租车起,接下来的近10个小时里,我平均不到20分钟就要作出一次决策——悬于酸疼的躯干之上的,是我超负荷以致近乎宕机的大脑。
      那么,又有几分快乐在其间呢?在连轴转的每一分每一秒中,似乎并不存在着属于快乐的容身之所——充其量只是在夹缝中生存罢了,就像在潮涨潮落间躲藏于沙滩中的寄居蟹一般。
      我试图用“充实”一词来为这样的奔波开脱,但我做不到——在我看来,所谓“充实”,是在满足快乐的同时实现与忙碌的共存,可眼下,忙碌与疲倦淹没了我的昨日,将我困在这被风雨包围的房间中,昏黄的灯光似乎也为明日染上底色。
      可无论如何,昨天的我的确沉浸在这样的忙碌与疲倦当中。正如方才的我无法理解昨日的我为何试图对饮酒取乐抱有期待,此刻的我也无法理解昨日的我会沉浸于此。
      一阵恶心感伴着胃酸上涌,是昨晚酒精的作用。借此,我似乎找到了一种可能的答案:也许是在酒精带来的恶心感、半夜醒来带来的困意、对无法入睡进而影响明天的行程的焦虑、在种种消极情绪的催化下,我对昨日产生了误解。
      我确实短暂地认为如此,直到片刻后,喉咙里残存的啤酒味,让我回想起昨晚面对大海说下的那句话:“敬自由”。对啊,我此行不正是为了自由、为了能短暂逃离原先身边的一切而来吗?可我怎么反而像是给自己上了一把枷锁,把自己困在疲惫与焦虑中呢?自由,那明明是我一直以来追逐着的东西,却像给我开了个玩笑般,在我尚有精力之时将我裹于糖衣之中,却又在我精疲力竭之际将昨日积攒的一切负面情绪通通点燃于此刻,轰鸣于我无力挣扎的脑内。
      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眼前这样,明明我已经短暂挣脱了牢笼,可我似乎已经无法从自由中汲取快乐了。我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在这片我憧憬已久的海边探索着每一个可能的乐趣,可为什么我越是努力如此,越是适得其反,结果把自己搞得狼狈不堪。
      我努力为这座城市里目光所及的一切赋予意义,好让我从中收获快乐。可我发现,我不仅没能获得快乐,我所构建的一切“意义”都已如空中楼阁,在舟车劳顿的疲惫中、在啤酒与海鲜的诱惑与背刺中、在窗外风雨飘摇中顷刻间轰然坍塌,荡然无存于一片“虚无”的废墟当中。
      不仅是昨天。回想过去的一年,甚至是我的整个前半生,我似乎都在这样追逐的路上:我拼命反抗,为了不活成他们期待的样子,我无数次擅自违背他们的意思,无数次擅自逃离。我好像被困在太平洋“尼莫点”上的溺水者,拼尽全力努力上游,在目光跃过海平面的那一刻,这才发现四周是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于是我再次开始拼尽全力,漫无目的地向前游,只为找到能栖身的海岸,可我永远都只能找到一个又一个渺小的孤岛,涨潮之际便再次陷入冰冷的海水中,于是再次启程。我不知道这样的苦旅是否真的有意义——我从未看到真正属于我的大陆,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能等来那一天。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路劈波斩浪的哥伦布,还是说只是永远在被“鬼打墙”的西西弗斯。我为这趟旅程赋予“追逐自由”的意义,可置身其中的我真的是幸福的吗?
      我自视清高,自认为不屑于从虚无缥缈的欲望以及漫无目的的奔波中获得幸福,我不愿意把自己的精神世界建立在功利的追逐之上——消遣?反抗?不过是获取幸福的方式,是追求幸福的路上路边的几朵小花,是在繁忙与疲惫后恢复精力的良药,但绝不是幸福本身。
      可我不敢承认,如今被海水浸泡半辈子的自己,早已在停不下来的奔波中,在不知不觉间拥抱着欲望不肯放手——精疲力竭的我,只能在触手可及的消遣与反抗中补充能量,全然不顾这样的能量能否带我抵达幸福,当然,我也无力顾及于此。悄然间,目的与手段似乎已然颠倒。我意识到了吗,或许吧,可我又能如何?我竭尽全力才浮出水面,我不愿再次溺于其中。
      无聊透顶,只是在无止尽地向前游着,甚至在途中丢失了目标与方向,于是陷入了“海上奔波—岛上休憩—再次奔波—再次休憩”这样周而复始的循环,没有目的,没有动力,只有惯性,只有肌肉记忆。唯一残存的念想,不过是祈祷下一次涨潮不要那么快到来罢了。
      窗台间断传来滴答声,我这才发现雨已经在不知觉间小起来了,似乎在嘲弄我一般——连雨水也在嫌弃我的无趣。
      有些值得庆幸的是,在意识到这样的无趣后,我也有些困了——我似乎不再对明天感到焦虑,反正明天依旧是那么无聊。待这份焦虑褪去,裸露出来的是干涸的心脏,以及随之而来的困意。
      “退潮了。”我想。
      我闭上眼睛,不再管窗外的世界已经几点了。
      再次睁眼时,天已大亮。
      但窗外仍未放晴,天穹一片惨白,如同一副纯白的瓷碗倒扣在世间。窗外没有昨夜的风声雨声传来,也听不到海浪的声音,听不到海鸥的鸣叫,甚至听不到此时本应有的孩子们的欢笑。
      一切都如此寂静。海水与空气似乎不再流动,也感觉不到心脏仍在跳动,一切事物似乎都已停止运动,定格在海边无色的寂静中。
      我拿起手机,时针指向的数字已是两位数。
      此时已是接近晌午,很好,今天的安排被彻底搅乱了,我已再无乘船出海的机会,而短短数个小时后,我就要走上归途了。
      但仅仅如此,倒是无法在我心中掀起波澜了,和以一生丈量的无聊相比,这样的小变故不过是小风小浪罢了。某种意义上说,倒有些“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意味在了。
      好在,在我放任自己睡了一整个早上后,我的精力已稍加恢复。反正今天的安排已悉数作废,闲着也是闲着,我倒是萌发了些许想要出去走走的念头。
      缓过神来时,我已走在街上。或许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吧,我甚至忘了我是何时下的床、何时出的门,忘了自己有没有在出门前进行过洗漱,忘了自己有没有吃过东西——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就连这场漫步本身也没什么意义——没有目的,没有目标,就连路途也并不特定,甚至不需要方向,只是纯粹地凭借残存的一丁点感觉,随意地在阡陌间漫步——我放弃了对双足的感知,好让自己像在这座海边城市飘荡。不也挺好吗?白色的幽灵正好与灰白的天空相映衬。
      也许,并不只有我变成了幽灵。眼前的街道蜿蜒于钢筋丛林,却空无一人,并没有往日熙熙攘攘的氛围,路边的咖啡店、奶茶店,甚至是平日里声声叫卖不绝于耳的集市也是如此,就连马路上也不见穿梭的车流,只有十字路口依旧闪烁的信号灯在表明这座城市仍在运转。
      每个人都是幽灵,我看不见他们,也许他们也看不见我,在这样一座幽灵之城里,每个人走在各自的轨道上,彼此间并不存在任何交集。
      我喜欢这样的清静,没有人打扰我,也不用担心自己会打扰任何人,只是自顾自地随心所欲就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什么也不想,反倒感受不到疲惫了。
      那就这么走着吧,不再去看周遭的一切,不再注意耳边的喧嚣,不再理会海风拂过身旁的触觉,也不再思考、不再感受。我就这样走着,沿着秒针掠过的路线,虚度着无意义的时间,静候时间在我身上流逝,直到潮水再次来袭。
      又一次不知过去了多久,我似乎感受到我的身体已经追上了我正在飘荡的灵魂,我再次感受到四肢与躯干的相接,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我的目光由涣散重新聚焦,出现在我眼前的,便是我停下脚步的缘由——我再次来到了那片大海前。
      如同被定身了一般,尽管身体再次回到灵魂,但我的灵魂却无法让我的身体动弹,我甚至无法将我的视线转移至别处。就这样,我面朝着眼前的大海,而大海则通过我的眼睛,与我深深连接着。
      我想起那天晚上,我对父母说出的那句“想去海边”。我想起来,我此行最开始目的,正是心中那股无来由的对大海的渴望。可昨天一天下来,这股渴望似乎渐渐被一种欲望——来自这座城市各处的欲望——所替代。
      但此刻,这股渴望似乎再次在我心中升腾,眼前一望无际的海水似乎便是一切问题的答案——它既是谜面,亦是谜底。就像数日前的那个晚上,我追随着内心的渴望来到学校的湖边一样,我选择再次相信这股渴望,尽管我仍不知道它的来由。
      恍然间,一阵海风吹过耳畔,我突然发现,似乎周遭的一切再次复苏起来:眼前海面不再静止,海岸上是潮起潮落间涌起的阵阵海波,远处是扬起白帆的船只,在模糊的天际线上缓缓远去,天空、海面、船帆,三者融为一体,如一幅自然的浅色系油画在天地间展开,敞在由大气层构成的白色巨幕上。天空仍未放晴,但已依稀能看到几朵浮云在这片“白浪”中漂游,携着几缕穿透天幕的阳光降临海上。
      此刻,我目光所及的一切事物,都拥有着前所未有的生机。兴许是拜其所赐,我的思维似乎也异常活跃,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近在咫尺的答案尽收眼底,想要走出这一眼望不到头的无聊。与此同时,我的身体恢复了,我不假思索地侧身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走去——朝着海风吹来的方向。
      一直以来,我都把“上岸”当成自己的最终目的。我从海底浮上水面,又拼尽全力想要游到岸边,哪怕只是栖身于空无一物的孤岛——我害怕那深不见底的海,我曾从不见天日的深渊中逃离,也曾见到过海面上的世界,我对那一眼望不到头的海洋有着一股发自心底的恐惧,我深深地害怕着再次被海水吞噬。
      于是,我把那遥不可及的陆地当成我的归宿,尽管没有人告诉我那片陆地到底有些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那片陆地到底在何方,没有人告诉我我能否在生命走到尽头之前抵达海岸。我对那片仅存在于脑海中的大陆一无所知,却把自己的整个灵魂寄托于此,于是我踏上了这趟以虚无缥缈为终点的苦旅。
      回过头来看,我终于认识到,为什么在这趟追逐着“幸福”的道路上,我会渐渐滑入无聊与空虚——这趟旅途本就不过是一场自我欺骗罢了,我幻想着能在虚无的土地上构建起意义的城堡,可最终呢,除了空中楼阁外,又能收获些什么?不过是一片镜花水月罢了。
      此刻,我似乎逐渐看清了些什么。我为这座海边小镇,甚至是我为我的前半生所构建的一切意义:曾试图顺从他人的期待,却不顾自己是否已经精疲力尽;曾亦步亦趋地效仿别人的旅途,却不顾这样的路线是否适合自己;曾为追求感官上的刺激体验而追逐着欲望,却不顾自己是否发自内心地喜欢这样的刺激……我似乎只能在外界为自己构建一些仅能满足自己一时之需的意义,可这样的意义本就存在着先天的不足:当我为某种事物构建意义之时,也为“意义”本身筑起了边界,以至于边界之外只剩下漫无边际的虚无。若能长久驻足于此倒也没啥,可我并不认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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