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岁与卿同

作者:轻雾如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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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会


      二月初一 皇极殿

      寅时三刻,皇极殿前,汉白玉的丹墀与广场被宫人们连夜清扫得不见残雪,却更显空旷寂寥,映着殿檐下摇曳的宫灯,冰冷肃杀。

      自除夕朝贺那场近乎耻辱的闹剧后,昭武帝赵珩“罢朝斋戒”已逾一月。今日二月初一,乃是朔日大朝,依制天子必须临朝听政。这中断了一个月的朝会重启,如同冰封的河面乍裂第一道缝隙,底下压抑已久的湍流与寒气,汹涌欲出。

      卯初,午门洞开,文武官员按品级鱼贯而入。

      皇极殿内,文武官员依品级肃立。与除夕朝贺时的稀落不同,今日到者甚众,几乎满员。显然,沉寂一月后的首次大朝,无人愿意错过。只是殿内气氛凝重,鸦雀无声,许多官员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御座方向对视。

      昭武帝赵珩是在卯正时分升座的。他依旧穿着十二章纹圆领衮服,头戴翼善冠,面容比年前更见清癯,但眼神沉静,深不见底。他缓缓扫视下方,目光所及之处,官员们纷纷垂下眼帘。

      百官行礼如仪,山呼万岁,声震殿宇。

      “众卿平身。”昭武帝声音平稳,“月余未朝,国事纷繁,有劳诸位。”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侍立一旁的司礼监太监按例唱道。

      照例是一些新年祈福、各地祥瑞的奏报后,殿内短暂的平静被打破。

      文官队列中,户部尚书周文谦便手捧象牙笏板,颤巍巍地出列。他年过六旬,须发皆白。

      “臣,户部尚书周文谦,有本启奏,事关国计,臣万死!” 周文谦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惶急,噗通一声跪倒,将笏板置于身前,深深叩首。

      殿内本就凝重的气氛,瞬间又沉了三分。百官的目光齐刷刷聚焦在这位掌管天下钱粮的老臣身上。

      昭武帝眼皮微抬:“讲。”

      周文谦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声音干涩地开始陈述:

      “启奏皇上,自昭武十年四月北伐以来,国库如决堤之水,耗用无算。兵饷、粮草、军械、抚恤,已支应白银七百八十六万两,粮四百五十万石。去岁锦城,通州,归化数省,夏粮因征调及亢旱歉收,秋粮亦多不济。去冬至今,雪雨寡少,地气焦旱,虫蝗之兆已现于数府。据各省急报待赈灾民已逾百万之众,流离失所,嗷嗷待哺。”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艰难:“然国库如今,存银已不足五十万两。各仓存粮,除京师必备及九边年例硬留之外,可调拨者,不足八十万石。此数目,莫说赈济百万灾民,便是应付京师官员、禁军、各衙门,亦已捉襟见肘。臣无能,恳请皇上圣裁!”

      “五十万两......八十万石......”

      低低的抽气声在百官中响起,随即化为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虽然都知道国库艰难,但窘迫到如此地步,仍是超出了许多人的预料。

      昭武帝面无表情。

      “周卿,”昭武帝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是户部堂官,总管天下钱粮。如此局面,户部可有筹划?”

      周文谦额角冷汗涔涔,伏地道:“臣与部属连日商讨,苦无良策。开源之途,无非加赋、开捐、榷税。然加赋必致民变,开捐恐滋贪腐,且远水难救近火。榷税,各地钞关、市舶司岁入皆有定数,短期内难以大增。节流之策,京官、边军俸饷已拖欠数月,若再削减,恐生变故。各衙门用度,去岁已减三成,今岁若再减,恐政务难行。”

      他说的都是实情,也是死局。北伐耗干了元气,天灾又接踵而至。文官体系庞大臃肿,边军骄悍需安抚,哪一头都动不得,哪一头都等着钱粮救命。

      “哦?照周尚书这么说,我大宁朝,已是山穷水尽,坐以待毙了?” 一个略显尖利的声音响起。都察院左都御史李默出列,他向来以敢言直谏著称,此刻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北伐之前,皇上问策于户部,周尚书可是信誓旦旦,说国库充盈,足支三年战事。何以短短数月,便到了这步田地?这期间,钱粮调度,有无贪墨?有无中饱?有无虚报损耗?户部上下,难道不该先自请清查,给天下一个交代吗!”

      这话诛心,直接将矛头引向了户部乃至整个北伐的后勤系统,又牵扯到“败仗必有贪腐”的敏感话题。周文谦气得浑身发抖,却无言以对。当初主战声势浩大,他身为户部尚书,难道能说国库支撑不起?

      “李御史此言差矣!” 户部右侍郎朱见山出列反驳,“北伐乃国策,耗用虽巨,亦是为社稷长远计。如今当务之急是筹措钱粮,稳定军心民心,而非追究旧账,徒乱人意!前线将士浴血奋战,紫荆关虽失,然各军仍在苦守待援,若因粮饷不继再生哗变,谁能担此千古罪责?!”

      “朱侍郎好大的帽子!” 刑部一名给事中冷笑,“前线败绩,丧师辱国,已是事实。如今民生凋敝至此,难道还要穷兵黩武,将最后一点民脂民膏也榨干了填进去吗?当务之急,是暂停边衅,与北昭议和,省下军费,全力赈济灾民,安抚地方!否则,内乱一生,又何谈御外侮?”

      “议和?荒唐!” 一名勋贵武将怒道,“北昭狼子野心,岂是区区钱粮可以满足?今日议和,明日他便敢要求割地!丧权辱国,莫此为甚!军费绝不能省,不但不能省,还需立刻补发拖欠,重赏有功,激励将士死战!”

      “死战?拿什么战?饿着肚子的兵吗?” 有人反唇相讥。

      “国库空虚,百官俸禄尚不能发,难道要我等饿着肚子为国尽忠?”

      “民间已有易子而食之传闻,再不赈济,流民变为流寇,席卷中原,又当如何?”

      殿内的争吵迅速从“怎么办”演变成“谁之过”和“先顾哪头”,文官、武将、清流、实务派相互攻讦,引经据典,言辞激烈。

      昭武帝冷眼看着下方的混乱。这就是他的朝堂,大难临头,首先想到的不是同心协力,而是推诿责任、争夺利益、打击政敌。

      “够了!” 昭武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冰冷的威压,瞬间压下了所有嘈杂。

      殿内陡然一静。

      “朕今日临朝,不是来听你们吵架的。” 昭武帝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国库空虚,灾民待哺,边军需饷,这是事实。诸卿皆为股肱,可有切实可行之策,解此燃眉之急?”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敢轻易开口。谁都知道,这个时候出的主意,搞不好就是替罪羊,或者触动某方利益引火烧身。

      沉寂中,次辅张阁老缓缓出列。

      “皇上,” 张阁老声音苍老而平稳,“国事艰难,确需上下同心,共度时艰。老臣以为,当务之急,需行开源、节流、劝输三策并行。”

      “哦?张阁老详细道来。” 昭武帝不动声色。

      “其一,开源。可在江南财赋重地,加征一道平虏捐,按田亩、商铺、行当摊派,专款用于北边军饷及直隶灾民赈济。江南富庶,负担此捐,当不致伤筋动骨。同时,可令内务府清查皇庄、官田历年积欠,严令追缴;开放海禁部分口岸,允准官督商办,抽取市舶税以补国用。”

      “其二,节流。除前线急需及京师防卫外,各省兵马钱粮用度,可再核减一成;宫中用度,皇上已有表率,当可再省;百官俸禄,非常之时,或可再暂缓发放部分,待钱粮筹措后再行补足,想来诸位同僚为社稷计,当能体谅。”

      这话一出,不少官员脸色已经变了。减地方用度、缓发俸禄,这是直接割他们的肉!

      “其三,劝输。请皇上下旨,号召京师及各省富商巨贾、勋贵外戚,踊跃捐输钱粮,以助国难。可依捐输多寡,给予相应旌表、虚衔乃至荫子恩典。想来忠义之士,必不吝家财。”

      张阁老说完,躬身退后半步。他的方案听起来面面俱到,既顾到了前线,又提到了赈灾,还试图从宫廷、商业和富人那里找钱,同时也要求官员和军队共体时艰。

      然而,这每一条,都暗藏玄机,触动无数利益神经。

      果然,立刻有人反对。

      “阁老!江南去岁亦遭水患,加征平虏捐,恐激起民变!此非开源,实为竭泽而渔!” 一位籍贯江南的御史急声道。

      “核减各省用度,边远之地或可,然九边重镇及腹心要害,兵额钱粮本就吃紧,再减恐防御空虚,给北昭可乘之机!” 兵部有人质疑。

      “宫中用度已减,太后、太妃处......” 有官员小声嘀咕,触及宫廷,不敢深言。

      “劝捐?” 都察院李默再次冷笑,“阁老怕是忘了,去岁为北伐筹饷,已有过劝捐,所得几何?富户狡黠,多有隐匿,勋贵外戚,更是铁公鸡一般!到头来,不过是小民多一层盘剥,肥了经手胥吏的腰包!此策断不可行!”

      张阁老面色不变,只是淡淡道:“李御史若有更好良策,不妨直言。老臣愚钝,所能思虑者,仅此而已。若诸公皆认为不可,那便请皇上圣心独断,或另请高明。” 最后四字,说得轻飘飘。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到御座之上的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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