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痕

　　周三是个多云天，云层很厚，但总算没有下雨的迹象。午后，空气有些闷，巷子里的石板路干透了，泛着灰白的光。

　　沈念提前了一会儿吃了午饭，将书店里里外外又简单打扫了一遍，尤其是那个整理过的角落，掸去了新落的浮灰。她将需要展示的资料和物品按清单顺序重新码放整齐，蓝色笔记本和那包家信放在最显眼的位置。做完这些，她看了看时间，两点一刻。

　　她给自己泡了杯绿茶，坐在柜台后慢慢啜饮，目光却不时飘向门口。心里有一种平静的期待，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绷。这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面对某种不可知进程时的审慎。

　　两点二十五分，门口传来脚步声，不是一个人。沈念抬起头。

　　陈屿推门进来，身后跟着一位五十岁左右、戴着黑框眼镜、衣着朴素整洁的女老师，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和笔记本，气质干练。陈屿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 Polo 衫和卡其裤，比上次见面更显随意，但神色认真。

　　“沈念，这位是市档案馆的周老师。”陈屿介绍道，“周老师，这就是‘旧书痕’的店主，沈念。”

　　“周老师您好，麻烦您跑一趟。”沈念站起身，礼貌地打招呼。

　　“沈老板你好，不麻烦不麻烦。”周老师笑容和煦，目光已经迅速而专业地扫视着书店内部，尤其在那些高大的书架上停留了片刻，“早就听说大学城这边有家不错的旧书店，一直没空过来。这次多亏小陈联系。”

　　寒暄几句后，周老师直接切入正题：“小陈发给我的清单我看了，非常详细。特别是那批工作记录和教学资料，很有价值。我们馆正在做本地行业史和教育的专题档案收集，这些东西正是我们需要的。我们先看看实物？”

　　“在这边。”沈念引他们走向那个角落。

　　周老师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她戴上随身携带的白手套，首先拿起那摞标着“观测记录”的笔记本，仔细翻阅了几页，不时点头，低声对陈屿说：“记录非常完整，数据翔实，笔迹工整，反映了那个时期基层技术工作的严谨风貌。还有这些教学挂图和改良草图，虽然专业性不算强，但作为时代实物，很有意义。”

　　她又查看了那些旧教材和学生作业，饶有兴致地翻看了一些用红笔批改过的作文和试卷。“这些也能反映出当时的教育理念和水平。”她评价道。

　　接着，她的目光落在那包用硫酸纸包裹的家信上。她小心地解开系绳，抽出其中一封，快速浏览，神情变得柔和而郑重。“家书啊……”她轻轻叹了口气，“字里行间都是生活气息和亲情。这类私人信件，我们通常处理得非常谨慎，尽量联系后人。如果实在联系不上，作为反映社会普通家庭生活的实物档案收藏，也是很有价值的。我们会做好隐私保护处理。”

　　最后，她拿起了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开扉页，看到校徽和日期，又往后翻了翻，看到里面贴着的照片、剪报和杂乱的笔记、涂鸦。她的动作很轻，看得很仔细，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辨认什么。

　　“这个笔记本……”她沉吟着，“没有署名，内容很私人化，时代特征明显。九十年代末的大学生活剪影……这类反映校园日常生活的私人记录，其实也是社会记忆的一部分，只是界定和归档需要更仔细。”她看向陈屿和沈念，“你们尝试寻找过物主吗？”

　　陈屿摇摇头：“只有校徽和日期，范围太大，没有其他线索。工作记录那位老师的线索也断了。”

　　周老师点点头，表示理解。“这类无主私人物品，我们收存的话，会作为‘社会记忆’类资料中的‘匿名个人生活记录’归档，主要用于研究参考，不会公开展示具体内容。如果你们没有异议，我们可以一并接收。”

　　“我们没意见。”陈屿看了沈念一眼，沈念也点头表示同意。

　　“那好。”周老师合上笔记本，小心地放回原处，“这些物品，从档案价值来看，我认为符合我们的收藏范围。特别是那批工作记录和教学资料，填补了我们馆藏的一个小空白。我会回去尽快办理接收手续，大概需要一周左右时间走流程。到时候，我们馆会派车过来搬运，也会出具正式的捐赠证书。你们看可以吗？”

　　“可以，没问题。”陈屿代表回答道，“辛苦周老师了。”

　　“不辛苦，这是我们的工作。还要感谢你们的细心整理和热心捐赠。”周老师笑容真诚，“保护这些散落的记忆碎片，是我们共同的职责。”

　　她又询问了一些细节，比如这些物品最初是如何流入书店的（沈念只能大致回忆是几年前从一位废品收购者那里按斤称来的），以及是否还有其他类似成批的资料（沈念表示需要再清理看看）。周老师都一一记录在案。

　　全部看完，已经快四点了。周老师又对书店本身产生了兴趣，在陈屿和沈念的陪同下，大致浏览了一下书店的布局和藏书，赞叹了几句“很有味道”、“是个宝库”，并表示以后有机会会再来淘书。

　　送走周老师，书店里只剩下沈念和陈屿两人。下午的闷热似乎散去了一些，有微风从门缝钻进来。

　　“总算告一段落了。”陈屿舒了口气，走到窗边，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刚才他一直陪着周老师，介绍情况，回答问题，显得沉稳而可靠。

　　“嗯。”沈念也感到一阵松弛。事情朝着最妥帖的方向解决了，那些旧物有了好的归宿，她心里也卸下了一小块石头。

　　“周老师很专业，人也爽快。”陈屿转过身，靠在窗台上，看着沈念，“这次多亏你提供场地和资料。”

　　“主要还是你在整理和联系。”沈念实话实说。

　　陈屿笑了笑，没再继续客套。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那些家信……看了让人有点感慨。”

　　沈念想起周老师阅读家信时柔和的神情，点了点头：“嗯。都是最平常的牵挂，却放了这么多年。”

　　“还有那本笔记本，”陈屿的语气变得有些飘忽，“里面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拍立得照片都褪色了，剪报也发黄了，但不知道为什么，组合在一起，好像就能拼凑出一点那个年纪特有的……茫然又认真的气息。”他顿了顿，像是寻找合适的词，“可能因为，谁都有过那样的时候吧。”

　　他的话语很轻，带着一点遥远的回响。沈念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夕阳的光线透过云层，变得柔和而黯淡，给他侧脸镀上一层浅淡的金色。

　　“对了，”陈屿从那种短暂的出神中回来，语气恢复了平常，“上次说请你吃饭，算答谢。这周末有空吗？我知道一家不错的本帮菜馆，味道清淡，环境也安静。”

　　他再次提起，这次显得更具体，也更自然，像是顺理成章的后续。

　　沈念抬眼看他。他的眼神坦荡，带着邀请的诚意，并无其他狎昵或压力。她想起之前他帮忙整理书店的辛劳，想起他妥善处理这些旧物的认真，也想起周老师那句“感谢你们的细心整理和热心捐赠”。

　　似乎，没有理由再拒绝一次普通的、表示谢意的用餐邀请。

　　“周六晚上吧。”她听到自己这样说，“地点你定。”

　　陈屿脸上掠过一丝清晰的、放松的笑意，好像完成了一件小事。“好，那我订好位子发信息给你。周六下午我再过来接你？你书店一般几点关门？”

　　“六点。”

　　“行，那我六点过来。”陈屿看了一眼手表，“那我先走了，还有点事。”

　　“嗯。”

　　他拿起自己的东西，走向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那批旧物，下周搬走前，我会再来做最后一次核对。另外……”他指了指书店里其他尚未清理的区域，“如果你不介意，以后我有空，还可以继续帮你整理别的角落。说不定还能发现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他的提议依旧务实，带着一种持续性的、不急于求成的意味。

　　沈念迎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好，有时间的话。”

　　陈屿离开了。书店重归宁静。暮色开始真正地弥漫进来，将书架和旧物的轮廓变得模糊。沈念没有立刻开灯，她走到那片即将被搬空的角落，看着那些贴好标签、等待进入档案馆的旧物。

　　蓝色笔记本静静地躺在那里，封面的深蓝色在昏暗光线下近乎黑色。它即将去往一个新的、专业的归宿，成为编号下的一个条目，或许在未来某个研究者的案头被短暂翻阅。而它所承载的那段匿名青春里的细微涟漪，那个被圈出的名字，也将随之被封存在更为恒久的寂静之中。

　　这或许就是所有往事最好的结局——被妥善安放，不再惊扰现世的生活。

　　窗外，路灯亮了起来。沈念转身，走向柜台，按亮了桌上的台灯。暖黄的光晕驱散了角落的昏暗，也照亮了她平静的面容。周六的晚餐邀约，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激起的涟漪或许轻微，但湖面终究不再是最初的纹丝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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