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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脉微光
第二天清晨,青禾是被鸟叫声吵醒的。
不是北地那种嘶哑的乌鸦叫,也不是荒原上秃鹫的尖啸,而是真正的、清脆的鸟鸣,一声接一声,像在屋檐下开了一场小小的音乐会。她睁开眼睛,晨光从窗纸的破洞漏进来,在地上投下圆形的光斑。光斑里有浮尘缓缓旋转,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念安还在睡,小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安宁。小银子趴在他脚边,耳朵动了动,睁开眼睛,绿眼睛里倒映着窗外的天光。
青禾轻手轻脚地下炕,走到窗边。外面天色刚亮,村子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晨雾里。那棵老槐树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树下井边已经有人影在晃动——是早起打水的妇人。
她忽然想起昨天埋下的那撮湿泥。
心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痒痒的,带着一种莫名的期待和不安。她咬咬嘴唇,转身走到门边,轻轻拉开门闩。
晨雾带着湿润的凉意扑面而来。青禾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泥土的味道,有炊烟的味道,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新的气息,像是雨后初晴时山林的呼吸。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的泥地上,朝昨天那块黍子田走去。
村子还没完全醒来。偶尔有早起的村民看见她,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没人多问。流民在村里借住是常事,只要不惹麻烦,没人会特别关注。
田地在晨雾中静默着。黍子的叶子垂着,叶尖挂着露珠,在晨光中晶莹剔透。青禾走到昨天埋湿泥的地方,蹲下身。
她的手停在半空。
心跳得很快,快得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她在害怕——害怕什么都没有改变,害怕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害怕那点微弱的希望再次破灭。
但她还是伸出手,扒开了那层薄土。
湿泥露出来了。
不,那已经不能叫“湿泥”了。那是一小团深褐色的、细腻如膏的土壤,在晨光中泛着湿润的光泽。摸上去温润柔软,像是春天解冻后最肥沃的田土。而最让她震惊的是——那几棵黍子的根,已经密密麻麻地扎进了这团土壤里,根须洁白粗壮,紧紧地缠绕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顺着根须往上看。
那几棵黍子,和旁边的完全不一样。
旁边的黍子叶子蔫黄,植株矮小,穗子稀疏得能数清粒数。而这几棵,叶子舒展着,颜色是鲜活的翠绿,植株高了至少半掌,穗子虽然还没完全饱满,但已经能看出鼓胀的轮廓。
一夜之间。
就一夜之间。
青禾的手在抖。她不是没见过庄稼生长——娘教过她种地,她知道一株苗从破土到抽穗需要多少时日,需要多少水肥。绝不可能一夜之间长成这样。
绝不可能。
除非……
她低头看自己的手腕。银镯藏在袖子里,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温润的,沉甸甸的。她想起昨天把湿泥放进空间时,银镯微微发热的感觉。想起后来把湿泥埋进土里时,心里那种模糊的期待。
是真的。
银镯的力量,真的能传给泥土,传给庄稼。
她跪在田埂上,双手撑着地,大口喘着气。不是累,是一种巨大的、几乎要把她淹没的冲击。这力量太可怕了——可怕到让她恐惧。如果被人知道,如果被人发现……
“青禾姑娘?”
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青禾猛地回头,几乎是跳起来的。陈叔站在田埂那头,肩上扛着锄头,正疑惑地看着她:“你在这干什么?”
“我……”青禾的声音发干,她迅速用脚把扒开的土盖上,“我看看庄稼。”
陈叔走过来,目光扫过那片田。他的眼睛很毒,一眼就看出了那几棵黍子的不同:“这几棵……长得不错啊。”
青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但陈叔只是蹲下身,摸了摸黍子的叶子,又捏了捏土壤:“奇怪,这块地昨天还硬得像石头,今天怎么这么松软?”他抬头看青禾,“你动过土?”
“我……我松了松土。”青禾强迫自己镇定,“我娘说过,土太硬了根扎不进去。”
陈叔点点头,没怀疑:“是有这说法。但你运气不错,这几棵正好长在水脉上了。”他指着田埂下方,“这下面有条细水脉,平时渗不出水,但土松了,根就能扎下去喝到水了。”
他给了个合理的解释。青禾松了口气,但心里明白——不是水脉。水脉不可能让庄稼一夜长成这样。
“对了,”陈叔站起来,“村长让你和林墨去祠堂一趟,说有事商量。”
“现在?”
“现在。”
青禾点点头,跟着陈叔往回走。路过那几棵异常的黍子时,她没敢再看。
回到学堂,林墨已经起来了,正坐在桌边喝水。看见青禾进来,他放下碗:“村长叫我们。”
“我知道。”青禾说,声音还有些不稳。
林墨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没什么。”青禾摇头,“走吧。”
祠堂里,村长已经在了。不止村长,还有几个村里年纪大的老人,都是白发苍苍,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他们坐在条凳上,看见林墨和青禾进来,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好奇,还有……某种青禾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坐。”村长指了指空着的条凳。
林墨和青禾坐下。小银子跟了进来,在青禾脚边趴下,绿眼睛警惕地扫视着祠堂里的陌生人。
“叫你们来,是有件事要说。”村长开口,声音在安静的祠堂里显得格外清晰,“关于后山那个新水源。”
青禾的心一跳。小银子找到的那个水源?
“陈叔带人探查过了,”村长继续说,“水脉很小,一天渗出的水只够三五个人喝。但重要的是——那水脉是新的。”
“新的?”林墨问。
“对。”坐在村长旁边的一位老者开口,声音嘶哑,“我在临河村活了七十年,后山每块石头都熟悉。那个石缝,三年前还是死的,一滴水都没有。现在突然渗水,只有一个解释——”
老者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向林墨:“地脉在动。”
祠堂里一片寂静。青禾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能听见外面风吹过树梢的声音,能听见小银子轻微的呼吸声。
“地脉……”林墨重复。
“你爹应该跟你说过。”村长看着林墨,“地脉是大地之气运行的脉络,像人的血脉。水脉是地脉的一种,还有土脉、金脉、木脉、火脉。正常情况下,地脉是固定的,水从固定的地方涌出,庄稼在固定的地方生长。”
“但如果地脉动了……”另一位老者接口,“水源会改道,沃土会变贫瘠,原本能种庄稼的地方可能颗粒无收,原本的荒地却可能长出粮食。”
青禾的手在袖子里握紧了。她想起北地——三年大旱,井干了,河枯了,地裂了。那是地脉动了吗?
“你爹留下的册子里,”村长看向林墨,“应该记载了观测地脉的方法。他说过,如果有一天地脉真的开始变动,林家后人必须知道怎么应对。”
林墨从怀里掏出那本册子,翻到中间。青禾看见,那一页画着一幅复杂的图,上面标注着各种符号,她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地脉走向图。”林墨低声说,“我爹教过我一点,但那时我还小,没学全。”
“现在学还来得及。”村长说,“后山那个新水源,就是地脉变动的证据。如果地脉真的在大规模变动,那不止临河村,整个南地都可能受影响。”
祠堂里的气氛沉重起来。几个老者交头接耳,脸上都是忧色。
青禾忽然开口:“地脉变动……是坏事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她。
“不一定。”村长沉吟,“地脉变动,意味着旧秩序打破,新秩序建立。有些地方会失去水源,有些地方会得到水源。关键在于——能不能找到新地脉的走向,能不能在新地脉上立足。”
他看向林墨:“你爹当年能找到村里的水脉,就是因为他懂地脉。现在你来了,村里希望……你能帮你爹一样,帮村里找到新的生机。”
林墨沉默了。他看着手里的册子,看着上面那些复杂的符号,良久,才缓缓点头:“我试试。”
“不是试试。”村长盯着他,“是必须。临河村一百多口人,就指着这点地这点水活着。如果地脉真的变了,而我们抓不住,那村里这些人……”
他没说完,但青禾听懂了。那将是另一场逃荒,另一场死亡。
从祠堂出来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阳光刺眼,青禾眯起眼睛,看着村里那些土屋,看着田里那些蔫黄的庄稼,看着井边排队打水的人。
这个小小的、倔强的村子,站在了悬崖边上。
而她,似乎也被卷了进来。
“青禾。”林墨忽然叫她。
青禾转过头。
林墨看着她,眼神很深:“你的镯子……昨天在祠堂,我没说完。那个图案,在我爹的册子里,有一个名字。”
“什么名字?”
“‘地钥’。”林墨一字一句地说,“开启地脉之门的钥匙。”
青禾的心脏猛地一缩。
钥匙。村长说过,林墨父亲说会有一个人带着“钥匙”来。
难道……
“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林墨继续说,“我爹的记录很模糊。但他说,如果‘地钥’现世,说明地脉已经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候。持钥者,将决定很多人的生死。”
他顿了顿:“我希望……你不是。”
青禾的手腕在发抖。她能感觉到银镯的温度,温润的,沉甸甸的,像一块烧红的炭,烫着她的皮肤。
她想起那几棵一夜长大的黍子。
想起竹筒里永远喝不完的清水。
想起小银子总能找到水源。
想起银镯偶尔的发热,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应。
“我也希望我不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很飘,像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
但她心里知道。
有些事,不是希望就能改变的。
有些路,一旦踏上去,就回不了头了。
小银子蹭了蹭她的腿,绿眼睛里倒映着她的脸,清澈,坦荡,没有一丝怀疑。
青禾蹲下身,抱住它,把脸埋在它柔软的皮毛里。
幼崽温热的体温透过皮毛传过来,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气息。
“不管我是不是,”她低声说,声音闷在小银子的毛里,“我都会保护你们。保护念安,保护你,保护……”
她没说完,但小银子听懂了。它舔了舔她的脸,喉咙里发出轻柔的呜咽。
林墨在一旁看着,眼神复杂。最后,他叹了口气:“先回去吧。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他们回到学堂。念安已经醒了,正坐在炕上揉眼睛。看见青禾回来,孩子张开手臂:“姐姐……”
青禾走过去,抱住他。孩子小小的身体温暖柔软,带着晨起的奶香气。
“姐姐,”念安小声说,“我做梦了。”
“梦见什么了?”
“梦见好多好多米饭,还有绿绿的菜。”念安的眼睛亮晶晶的,“姐姐,我们以后能天天吃米饭吗?”
青禾的鼻子一酸。她抱紧念安,声音哽住了:“能。姐姐保证,一定能。”
她抬起头,看向窗外。
阳光很好,天空很蓝。
路还很长。
秘密还很多。
但她至少有了要保护的人。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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