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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焚之心
**第十五章:不焚之心**
河水比想象中更冷,更深。
沈青在黑暗的河水中沉浮,刺骨的寒意像无数根针扎进骨头缝里。她死死攥着怀中的油纸包和那枚玉坠,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维持清醒。
顺流漂了不知多久,直到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她才挣扎着扒住岸边一块突出的岩石,咳着水,爬上岸滩。
这里已是清河县下游的荒野。没有灯火,没有人烟,只有芦苇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哀鸣。她瘫在泥泞的河滩上,剧烈颤抖,吐出呛进的河水,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怀里的油纸包浸透了水,但层层包裹下,账册抄本应该还未损毁。她松开手,借着稀薄的月光,看向掌心——玉坠沾着泥水,温润的光泽被污浊掩盖,只有那个小小的“江”字,在指腹摩挲下清晰可辨。
江知意。
她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那双映着火光的眼睛,和那句轻如叹息的“活下去”。
活下去。
沈青慢慢撑起身体,环顾四周。辨明星辰方向,她记得货栈在城西,而她们约定的“老地方”,是砖窑废址。但江知意已被抓,砖窑还安全吗?
她不能冒险。冯阚的人一定会去所有可能的地方搜查。
她需要一个新的藏身之处,需要食物,需要处理身上的伤口和湿透的衣物。更重要的是,她需要把账册抄本送出去。
周仓曹。江知意最后提到的名字。
沈青挣扎着站起,湿透的衣物贴在身上,沉重冰冷。她拧干衣摆的水,将油纸包和玉坠重新贴身藏好,辨明方向,朝着邻县大致的位置,踉跄而行。
天亮时分,她终于找到一处荒废的土地庙。庙很小,屋顶漏着洞,神像残破,但至少能遮风避雨。她在庙后找到一小潭积水,勉强洗净脸上的泥污,又撕下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包扎手臂和腿上新增的擦伤。
做完这些,她才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慢慢滑坐下来。疲惫如潮水般淹没四肢百骸,但眼睛却干涩得发痛,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她看着从破顶漏下的晨光,灰尘在光柱里缓缓旋转。
账册在她怀里,玉坠在她掌心。
可那个把这两样东西塞给她的人,如今在哪里?冯阚会如何对她?用刑?逼供?还是……直接灭口?
沈青猛地握紧拳头,玉坠坚硬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不能乱。她对自己说。江知意用自己换来的机会,不能浪费。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思考下一步。周仓曹的老家只是大概方位,寻找需要时间。而冯阚丢了账册,抓了江知意,一定如惊弓之鸟,会疯狂地搜捕她和销毁一切证据。
她需要帮手。但谢衡……谢衡现在是什么立场?他的人为了保护她们而死,他却还被王知县“绊”在县衙?是真的无力脱身,还是另一种权衡后的选择?
还有苏娘子。这个精明的江湖女人,在冯阚如此高压下,还敢不敢、能不能提供帮助?
一个个问题在脑中盘旋,却没有答案。她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孤立无援。
庙外传来鸟鸣,清脆悦耳,与庙内的死寂格格不入。
沈青慢慢展开怀中的油纸包。账册抄本的纸张被河水浸得绵软,墨迹有些晕开,但字迹依然可辨。她小心地一页页摊开,放在尚有干爽的蒲团上,借着晨光晾晒。
然后,她拿起那枚玉坠,在衣角上细细擦拭。泥水拭去,温润的青色玉石露了出来,刻着的“江”字笔画清隽,是典型的文人风骨。
她想起江知意说过的,关于父亲教她识字、教她临帖的往事。那个清廉耿直的工部侍郎,至死都不知道,自己坚持的“正道”,在别人眼中不过是碍事的绊脚石,需要用鲜血和污名来清除。
也想起江知意手臂上那些淡白的旧疤,和她说到“对自己都能下得去手的狠”时,眼底那片沉寂的灰烬。
沈青将玉坠握在掌心,闭上眼。
她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解剖台上见过太多生死,早就学会了用理智和冷漠筑起围墙。可这道墙,在江知意转身跑向追兵的那一刻,轰然倒塌。
原来有些人的存在,会像凿子一样,在你以为坚不可摧的壳上,敲开一道裂缝。光会透进来,风会灌进来,疼痛,却也鲜活。
晨光渐暖,晒干了账册的最后一页。沈青重新将它们包好,连同玉坠,仔细藏入怀中。
她必须动身了。在这里待得越久,越危险。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庙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几个,步伐沉稳,训练有素。
沈青瞬间绷紧,短刃滑入掌心,闪身躲到残破的神像后,屏住呼吸。
门被推开。
阳光涌入,照亮了来人青色的衣角。
“出来吧,沈姑娘。”是谢衡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是我。”
沈青没动。
“江姑娘还活着。”谢衡又说了一句。
沈青从神像后走出。庙门口站着谢衡和两名随从,三人都带着伤,其中一人手臂还吊着绷带。谢衡的脸色比往日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但眼神依旧清明锐利。
“你怎么找到我的?”沈青问,手中短刃未收。
“推测。”谢衡走进庙内,目光扫过地上尚未干透的水渍和蒲团上账册压出的痕迹,“下游河滩有攀爬的痕迹,附近能藏身又便于观察的地方不多。这里是最近的。”
他停顿片刻,看着沈青:“冯阚抓了江姑娘,关在悦来客栈独院的地窖里。暂时……没有用刑。他在等。”
“等什么?”
“等我,或者……你。”谢衡声音低沉,“他想用江姑娘,换回账册。或者,换我们闭嘴。”
沈青心脏一缩:“你打算怎么办?”
谢衡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破窗前,望着外面荒凉的田野。
“昨夜医馆,我的人死了三个,伤了五个。”他缓缓道,“王知县根本不是请我‘商议公事’,而是软禁。我费了很大力气才脱身。冯阚这是狗急跳墙了。他背后的人……给了他很大的压力,或者,许诺了更大的好处。”
他转过身,看向沈青:“账册,我看过了。比我想的……更惊人。牵扯的不止冯阚,不止龙游商帮,还有户部、工部,甚至可能牵连到一位郡王。”
沈青瞳孔微缩。郡王?皇亲国戚?
“所以,”谢衡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冰冷,“这已经不仅仅是一桩冤案了。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博弈。江姑娘,现在是棋盘上最重要的一颗子。”
“你想用她交换?”沈青声音发寒。
“不。”谢衡摇头,“交换没用。冯阚拿到账册,第一件事就是杀我们灭口。他输不起。”
他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我要救她出来。但不是硬闯。冯阚现在草木皆兵,硬闯只会逼他鱼死网破。”
“那怎么做?”
谢衡从怀中取出一卷小小的纸筒:“这是悦来客栈的布局图,包括地窖入口和守卫换班时辰。冯阚身边最得力的六个亲卫,昨夜在医馆折了两个,剩下四个,两个守地窖,两个贴身护卫。客栈里还有十来个普通护院。”
他将纸筒递给沈青:“我需要一个人,在明日丑时,从客栈后厨的排水沟潜入,制造混乱,引开部分守卫。我的人会在前门佯攻,趁机救出江姑娘。”
“为什么是我?”沈青接过纸筒,“你的人不能做?”
“我的人,冯阚都认得。”谢衡看着她,“而且,你救她的决心,比任何人都强。只有你,能在那种情况下,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沈青展开纸筒,快速记忆着上面的路线和标记。图纸画得很细,连排水沟的宽度、地窖门锁的类型都标了出来。
“救出之后呢?”她问,“冯阚不会善罢甘休。”
“救出之后,立刻离开清河县。”谢衡语气果断,“我会安排车马,送你们去邻县。周仓曹的老家,我已经派人去查了,很快会有消息。你们先在那里躲一阵,等京城那边的动静。”
他顿了顿:“账册抄本,你留一份。另一份,我会连同我的密奏,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冯阚的罪证,和他背后可能牵扯的郡王线索,我都会如实上奏。这一次……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
沈青将图纸牢牢记在脑中,递还给谢衡。
“好。”她说,“丑时,后厨排水沟。”
谢衡点点头,又看了她一眼:“你……还有伤,能行吗?”
沈青活动了一下手臂,疼痛依旧,但可以忍受。“死不了。”
谢衡沉默片刻,从随从那里接过一个小包袱:“里面有干净衣物、干粮、金疮药。找个地方收拾一下,好好休息。晚上,我会让人来接你。”
他将包袱放下,转身准备离开。
“谢大人。”沈青忽然叫住他。
谢衡回头。
“你之前说的,想要漕运司的位置,想要在刑部再进一步。”沈青看着他,“现在,还想要吗?”
谢衡迎着晨光,脸上光影分明。许久,他极轻地笑了笑。
“想要。”他坦诚道,“但前提是,先把脚下的泥潭洗干净。不然,爬得再高,也是满身污秽,随时会摔下来。”
说完,他带着随从离开了土地庙。
脚步声远去。
庙内重归寂静。
沈青打开包袱,里面是两套粗布衣裙,几张硬饼,一小罐药膏,还有一小锭碎银。她换下湿透的衣物,重新处理伤口,吃了点东西。
做完这一切,她走到庙门口。
阳光正好,洒在荒草萋萋的田野上,远处的清河县在晨雾中若隐若现。
那里有被抓的江知意,有步步紧逼的冯阚,有深不可测的阴谋,也有……她们亲手点燃的、微弱的希望之火。
沈青握紧怀中的玉坠,温润的触感透过衣衫,熨帖着心口。
“等着。”她对着县城方向,无声地说。
然后,她转身,走进庙内阴影处,靠着墙壁,闭上眼睛。
她需要休息。为了今夜,为了明日,为了所有该讨回的公道,和那个用自己换她活下去的人。
晨光在她脸上镀了一层淡金色的边。
而她的呼吸,在寂静的庙宇里,平稳而绵长。
如同风暴来临前,最后一丝宁静。
(第十五章完,第一卷《寒骨生香》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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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第一卷完结章。本章完成了沈青逃生后的喘息与重新集结,通过谢衡的再次介入,将个人营救行动升格为对抗庞大利益集团的正式宣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