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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第二卷:春寒
第九章
晚上八点四十三分,上海市网信办指定的网络安全检测机构——天衡科技的两位工程师,在默声科技的小会议室里,接入了公司数据系统的监控端口。他们穿着印有机构logo的深蓝色工服,表情严肃,操作精准,像手术室里的主刀医生。
“沈总,按照约定,我们只检测三个模块:用户数据存储加密状态、数据删除机制的执行有效性、以及过去七十二小时内的异常访问日志。” 天衡的领队工程师姓谭,四十岁左右,说话简洁直接,“检测过程全程录像,所有操作会生成数字签名日志。我们会在二十四小时内出具初步检测报告,四十八小时内完成正式报告。”
“谢谢谭工。”沈默站在监控大屏前,看着上面滚动的代码和日志流,“我们完全配合。李锐,你全程陪同,确保检测所需的所有权限和解释。”
李锐点点头,在旁边的工位坐下,打开了自己的监控终端。双重监控,既是配合,也是监督——这是周屿的建议,既要让检测顺利进行,又要防止检测过程本身被利用。
会议室外的开放式办公区,气氛凝重而压抑。技术团队还在应对如潮水般涌来的用户数据操作请求,公关团队在各大平台发布公告、回应质疑,法务团队在整理向监管部门的汇报材料。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低声交谈,空气里弥漫着咖啡、汗水和一种无声的紧张。
方薇拿着平板电脑,走到沈默身边,压低声音:“陆总那边回复了。他说已经和网信办的一位副局通过气,只要我们的初步检测报告没有问题,可以暂缓立案调查。但条件是,我们要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前,公开回应核心质疑,并给出明确的用户数据处置时间表。”
“明天中午……”沈默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还有不到十六个小时。检测报告最早也要明早八点才能出来,留给我们准备和发布的时间只有四个小时。”
“而且,我们要回应的不只是监管。”方薇调出社交媒体监测面板,上面几条话题的热度还在飙升,#默声科技数据泄露#已经冲上同城热搜第三,后面跟着一个暗红色的“爆”字,“舆论在发酵,大量自媒体在跟风解读,有些已经开始扒公司的黑历史,包括之前的控制权争夺战。如果处理不好,可能会演变成全面的品牌危机。”
沈默盯着那些不断跳动的数字和关键词。在这场数字时代的舆论海啸中,每一个转发、每一条评论、每一个点赞,都可能成为压垮公司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对手显然深谙此道——他们不直接攻击技术,而是攻击信任;不直接否定产品,而是质疑动机。
“周律师那边呢?”沈默问。
“他正在赶过来,说要亲自看检测过程。另外,他联系了陈院长,陈院长答应以合作医院的名义,发一份支持声明,强调我们之前在医院数据合规审计中的严格表现。”方薇顿了顿,“但陈院长也提醒,医院能做的有限,关键还是要靠我们自证清白。”
“明白。”沈默点头,“通知所有人,一小时后开紧急会议,同步进展,部署明天上午的回应方案。另外,让赵敏准备两份通稿:一份是正式的官方声明,语气坚定但诚恳;另一份是我个人的公开信,要走心,要具体,不要官话。”
“公开信?”方薇有些意外。
“对。”沈默的目光扫过办公室忙碌的团队,“用户不信任公司,但也许还愿意听创始人说几句话。我要告诉他们,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我们犯了什么错,我们打算怎么改。不谈战略,不谈愿景,就谈具体的人,具体的事。”
方薇深深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好,我让赵敏配合你。”
晚上九点半,周屿到了。他没穿西装,只是一件简单的灰色衬衫,袖子卷到小臂,手里提着一个厚重的公文包,眼里有明显的血丝。
“检测怎么样了?”他进门就问,没有任何寒暄。
“还在进行,目前没发现问题。”沈默带他走到监控屏幕前,“天衡的人很专业,但也很谨慎,每个步骤都要反复验证。”
周屿盯着屏幕看了几分钟,然后转向沈默:“刑事报案材料我起草好了,但我要提醒你,一旦报案,就没有回头路。警方立案调查,会传唤李明哲,会搜查深蓝智能,整个行业都会知道。这等于公开宣战。”
“战争不是我们发起的。”沈默的声音很冷,“他们用我们的数据,攻击我们的用户,想毁掉我们。如果我们不反击,下次他们会更肆无忌惮。”
“我同意反击,但方式要慎重。”周屿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份文件,“这是行为禁令申请,我们可以向法院申请,禁止深蓝智能在案件审理期间使用从李明哲那里获取的任何技术资料和数据。这个相对温和,但见效快,能给对手制造麻烦,也给我们争取调查时间。”
沈默接过文件,快速浏览。“成功率多大?”
“如果证据确凿,成功率很高。特别是我们手里有‘凤凰计划’的线索,可以申请证据保全,搜查深蓝智能的服务器。”周屿顿了顿,“但前提是,我们要有足够硬的证据。目前那封匿名邮件里的项目代号,只能算间接证据,需要更多佐证。”
“李明哲归档数据时,系统应该有操作日志。”一直在旁边听着的李锐突然开口,“我查了,三个月前,他确实发起了一个数据归档流程,但归档目标不是公司内部服务器,而是一个外部加密存储地址。当时他解释说,是为了做异地灾备。”
“地址还在吗?”
“还在系统日志里,但已经被清空了,只留下一个虚拟路径。”李锐调出日志记录,“不过,我在清理日志时发现一个异常——在归档操作完成后的第二天凌晨,有一小批数据从那个虚拟路径被读取,读取的IP地址经过多层跳转,最终定位到……深圳的一个数据中心。那个数据中心,是深蓝智能的云服务供应商之一。”
周屿和沈默对视一眼。这是第一个直接的技术证据链。
“能证明读取操作是李明哲发起的吗?”周屿追问。
“不能,因为IP跳转太多,而且操作账号用的是高级别管理权限,可能是他,也可能是其他人。”李锐摇头,“但时间点太巧合了。归档完成不到二十四小时,数据就被读取,而且流向竞争对手的服务器集群。”
“这已经够了。”周屿快速记录,“配合项目代号,加上这个异常数据流向,足够申请行为禁令和证据保全。沈默,你要现在就签字吗?”
沈默看着那两份文件,又看了看监控屏幕上依然在滚动的检测数据。窗外的夜色浓重,城市的灯火在玻璃上反射出破碎的光。这是一道选择题——温和的禁令,还是激烈的报案?前者可能不痛不痒,后者可能两败俱伤。
“先申请禁令。”他最终说,“如果对方继续动作,再升级。另外,把证据链整理好,交给陆文远一份。资本圈有资本圈的规则,让他去处理。”
“明白。”周屿收起文件,“另外,关于内部股权激励计划的修订,我建议等这次危机过去后再提。现在团队压力已经很大,突然调整股权结构,可能会引发不必要的猜疑。”
“不,现在就要做。”沈默的语气很坚定,“越是困难的时候,越要让团队知道,他们的付出会被看见,会被尊重。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在为资本打工,我们是在为自己的理想和未来战斗。股权激励不是奖励,是契约——把我们绑在一起的契约。”
周屿看着他,没有再劝。他明白沈默的意思——在信任被摧毁的时刻,需要用最实在的方式重建信任。而股权,可能是商业世界里最实在的承诺之一。
“好,那我连夜修改方案,明天给你草案。”周屿说,“但有个条件——你个人的股份,不能稀释太多。你是公司的灵魂,也是最后的防线。”
沈默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疲惫,也有种难以撼动的坚定。“如果公司没了,我要那些股份有什么用?如果公司能活下来,哪怕我只剩1%,也够了。”
晚上十一点,紧急会议在最大的会议室召开。长方形的会议桌两侧坐满了人,技术、产品、运营、法务、财务的核心成员全部到场,有人还在啃着三明治,有人眼睛红得像兔子,但所有人都坐得笔直,神情专注。
沈默站在会议桌的一端,背后的大屏上显示着三组数据:左边是用户追认的实时进度,中间是舆情监测热度图,右边是系统负载状态。三组数据,像三根不断波动的心电图,显示着公司的生命体征。
“各位,”沈默开口,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过去八个小时,我们经历了一次精心策划的攻击。有人想在我们最脆弱的时候,摧毁我们刚刚重建的用户信任,打断我们的合规整改,最终毁掉这家公司。”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到空调的出风声。
“他们很聪明,没有攻击我们的服务器,而是攻击我们的用户;没有质疑我们的技术,而是质疑我们的动机;没有用蛮力,而是用规则。”沈默的目光扫过每一张脸,“因为他们知道,我们最在乎的是什么——我们在乎用户的信任,在乎技术的伦理,在乎做事的底线。所以他们攻击这些。他们要证明,在这个行业里,在乎这些是愚蠢的,是活不下去的。”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一些:“但我想告诉各位,也在告诉我自己——如果我们因为这次攻击,就放弃我们在乎的东西,那我们就真的输了。而且输得比公司倒闭更惨——我们会输掉自己相信的东西,输掉我们聚在这里的理由。”
“所以,”沈默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应对策略很简单:第一,用最公开透明的方式,自证清白。天衡的检测正在进行,报告出来我们会第一时间公开。第二,用最诚恳的态度,回应用户关切。明天中午十二点,我们会发布官方声明和我的个人公开信,直面所有质疑。第三,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我们已经收集了证据,正在申请行为禁令,追究相关方的法律责任。”
他走到会议桌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但这三条,都需要在座每一位的帮助。技术团队,要确保系统稳定,检测顺利。运营团队,要管理好用户沟通,控制舆论发酵。法务和财务团队,要提供专业支持,让我们每一步都走得稳健。产品团队,要准备好检测后的方案优化,让这次危机变成我们产品进化的契机。”
“我知道,大家很累,压力很大。有些人可能在想,为什么要这么拼?为什么不去一家更稳定的大公司?”沈默的声音低了下来,但更加有力,“我无法给大家承诺一个确定的未来。创业从来都是九死一生,尤其是在我们选择了一条更难走的路之后。但我可以承诺一件事——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你们为这家公司、为这件事付出的每一分努力,都会被看见,都会被尊重。”
他从文件夹里抽出一份文件草稿,放在桌上。“这是新的股权激励计划草案。等这次危机过去,我们会重新分配期权池,让每一位为公司做出核心贡献的伙伴,都成为公司真正的所有者。这不是画饼,是契约。我们要做的这件事,不该只是我沈默的理想,而应该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理想和事业。”
会议室里依然安静,但空气变了。那种压抑的沉重,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东西取代——是压力,但也是责任;是疲惫,但也是认同。
林薇第一个举手:“沈总,检测模块的优化方案我已经有思路了。这次攻击暴露了我们数据流验证的漏洞,我建议在删除和导出接口增加多因子认证和操作意图验证,用我们自己的情感识别算法,判断用户操作时的情绪状态,如果是恐慌或焦虑,自动触发冷静期和人工客服介入。”
“好想法。”沈默点头,“会后就启动原型设计。”
陈昊接着说:“公开信的初稿我和赵敏对完了,但还需要您的个人故事。特别是……您为什么这么在乎数据伦理?很多人不理解,觉得这是自我设限。”
沈默沉默了几秒。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着他。
“我母亲有阅读障碍,但听力特别敏感。”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楚,“我小时候,每次不开心,不用我说,她听我喊一声‘妈’,就知道。后来她生病,阿尔茨海默症早期,渐渐不认得人,不记得事。但每次我打电话回去,她还能从我的声音里,听出我开不开心,累不累。”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她去世前,已经不太能说话了。但有一次,我握着她的手,说了很多工作上的烦恼,说我们做的东西可能被人滥用,说我很害怕。她那时候,已经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了。但她用尽力气,捏了捏我的手,说了一句话……她说:‘小默,声音里有真心的,不怕。’”
会议室里,有人低下了头,有人红了眼眶。
“这句话,我一直记着。”沈默抬起头,目光清澈,“声音里有真心,技术也该有良心。我们做语音情感识别,不是为了让机器更像人,而是为了让技术能听见人的真心,保护人的真心。如果连这一点都丢了,那我们的技术再厉害,也不过是更精致的监控工具。我不想要那样的世界,我相信,在座的各位,也不想要。”
长久的沉默。然后,吴峰站了起来,这个平时最沉默寡言的技术负责人,声音有些沙哑:“沈总,您放心。系统不会崩,数据不会丢。我们熬了这么多夜做的整改,不会白费。”
一个接一个,团队成员开始发言,汇报进展,提出建议,承担责任。那堵无形的墙,在共同的危机和共同的信念面前,渐渐消融了。
会议开到凌晨一点才结束。散会后,沈默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没有开灯,只是站在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深了,但还有很多窗户亮着灯,像星海落入人间。
周屿敲门进来,递给他一杯热茶。“公开信的开头,想好了吗?”
沈默接过茶,点点头:“想好了。就从我母亲那句话开始——‘声音里有真心的,不怕。’”
“很好的开头。”周屿也走到窗边,和他并肩站着,“但你要准备好,这句话会被无数人解读,被赞美,也被嘲笑。理想主义者在商业世界里,总是会被嘲笑。”
“那就让他们笑吧。”沈默喝了口茶,温度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至少我们在做自己相信的事。而且,我们不是一个人。”
周屿侧头看他,夜色中,沈默的侧脸轮廓清晰,眼神坚定,那种疲惫之下依然燃烧的火焰,在黑暗中有种惊人的力量。
“你知道吗,”周屿突然说,“当年我选择做律师,我父亲很不理解。他是医生,觉得律师就是替坏人辩护,替资本家服务。我跟他吵了很多次,最后我说,法律是社会的免疫系统,律师就是白细胞,要去对抗那些破坏规则的东西。他听了,很久没说话。后来他跟我说:‘那你要做个好白细胞,别变成癌细胞。’”
沈默转头看他。
“这些年,我处理过很多案子,帮很多公司上市,并购,融资。我越来越像个精密的商业机器,算风险,算收益,算成功率。但我父亲那句话,我一直记着。”周屿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直到遇见你这个案子。你让我想起,法律不只是工具,它也可以守护一些……柔软但重要的东西。就像你说的,真心。”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窗外的城市。夜色深沉,但灯火不熄。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每一天都有无数故事在发生,成功与失败,坚持与放弃,信任与背叛。而他们的故事,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段。
但也许,正是这无数段小小的坚持,才让这座冰冷的钢铁森林,有了一点点温度,一点点光。
“周屿,”沈默突然开口,“等这件事结束了,我想重新设计公司的使命愿景。不再只是‘用技术保护人’,而是‘用听得见真心的技术,保护每一份真心’。你说,会不会太肉麻了?”
周屿笑了,那笑容在夜色中格外温和:“有点。但肉麻点好。这个世界,太冷静,太聪明了,需要一点肉麻的真心。”
沈默也笑了,把杯中的茶一饮而尽。“那说定了。等打完这一仗,我们一起写。”
“好,一起写。”
窗外的城市,依然在沉睡与苏醒之间。而属于他们的战斗,还在继续。但这一次,他们心中都有了更清晰的答案——为什么而战,为谁而战,以及,无论胜负,都要保持那份“肉麻的真心”。
因为真心,是这个时代最稀缺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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