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清晨六点半的闹钟响起时，白偌昕盯着天花板看了整整一分钟，才挣扎着坐起身。寒假结束了，初二的最后一个学期开始了。

　　她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天空是灰蓝色的，没有雪，没有雨，只是阴沉。街道上已经有了背着书包的学生，三三两两，走向学校的方向。

　　一切似乎和去年九月开学时没什么不同，但白偌昕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餐桌上，妈妈准备了丰盛的早餐。“新学期新气象，昕昕加油。”李静说着，往她碗里夹了一个煎蛋。

　　“谢谢妈妈。”白偌昕低声说，机械地吃着。

　　“寒假作业都完成了吗？”爸爸问。

　　“完成了。”

　　“新学期有什么目标？”

　　“考进重点班。”

　　简单的对话，像某种固定的程序。白偌昕快速吃完早餐，收拾好书包。出门前，她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十五岁的脸，平静，甚至有些淡漠。黑眼圈淡了些，但眼睛里的光似乎也黯淡了。

　　寒假最后两周，她没有再联系王浩晨。他发的消息，她都只简单回复“嗯”“好”“谢谢”。林小雨更没有联系过她。班级群里偶尔有消息，她只是看着，从不参与。

　　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做完寒假作业，看完《三体》三部曲，刷完了白鹿所有的剧。然后就是发呆，看窗外，写日记。

　　日记本越来越厚，里面装满了说不出口的话，流不出的眼泪，和那些被雨淋湿的回忆。

　　背上书包走出家门时，白偌昕深吸了一口气。冷空气灌入肺部，带来一阵刺痛。她告诉自己：新学期，新开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但真的能过去吗？

　　走进教室时，已经有十几个同学到了。寒假后的重逢，大家都很兴奋，互相聊着假期见闻。张浩看到她，挥手打招呼：“白偌昕，寒假过得怎么样？”

　　“还好。”她简单回应，走到自己原来的座位坐下。

　　林小雨还没有来。

　　她低头整理书包，把新学期的课本一本本拿出来，摆整齐。手指触摸到书皮时，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林小雨会凑过来问：“偌昕，你的书皮在哪儿买的？好好看。”

　　现在，她只能一个人整理。

　　同学们陆续到来，教室渐渐嘈杂。白偌昕始终低着头，假装预习课本。但她能感觉到，有几个同学在偷偷看她，眼神里有好奇，有探究，还有一点点的……同情？

　　看来林小雨已经跟一些人说了什么。

　　七点二十，林小雨走进教室。她穿了件新外套，头发扎成了高马尾，看起来很精神。看到白偌昕时，她的脚步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座位旁，放下书包，坐下。

　　没有打招呼，没有眼神交流，就像陌生人。

　　白偌昕的心沉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她继续看课本，但那些字在眼前跳动，进不了大脑。

　　七点半，早读铃响。李老师走进教室，拍了拍手：“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今天是开学第一天，有几件事情要宣布。”

　　教室里安静下来。

　　“第一，期末考试成绩已经出来了。”李老师拿出一张成绩单，“整体来说，我们班考得不错，年级前十名我们班占了三个。”

　　同学们发出低低的惊叹声。白偌昕握紧了手中的笔。

　　“年级第一名，王浩晨同学，总分689分，恭喜。”

　　掌声响起。白偌昕看到前排的王浩晨站起身，朝大家微微鞠躬，然后坐下。他的侧脸很平静，没有特别的喜悦，就像这只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们班第二名，白偌昕同学，总分652分，年级第38名。进步很大，从上学期的112名到现在的38名，值得表扬。”

　　又一阵掌声。白偌昕站起身，同样鞠躬，坐下。她能感觉到林小雨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然后移开。

　　“第三名，张浩同学……”

　　李老师继续念着名字和成绩。白偌昕盯着自己的手，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652分，年级第38名——这个成绩，如果是寒假前，她会很兴奋，会第一时间告诉爸爸妈妈，会偷偷开心很久。

　　但现在，她只觉得累。

　　“第二件事，”李老师念完成绩后说，“按照学校规定，初二下学期要重新排座位。按期末成绩排名，从高到低依次选择座位。现在开始，我叫到名字的同学，上来选座位。”

　　教室里响起一阵骚动。重新排座位，意味着要和熟悉的同桌分开，意味着要适应新的邻座。

　　“王浩晨。”

　　王浩晨站起身，走到讲台前。他几乎没有犹豫，选了靠窗第三排的位置——那是白偌昕上学期坐的位置。

　　“白偌昕。”

　　白偌昕走上讲台。黑板上画着座位表，王浩晨的名字已经写在靠窗第三排。她的目光扫过教室，看到林小雨坐在原来的位置，正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她该选哪里？

　　如果选王浩晨旁边，林小雨会怎么想？如果选别处，王浩晨会不会觉得她在刻意避开他？

　　犹豫了几秒，她最终还是指了指王浩晨旁边的座位：“这里。”

　　李老师点点头，把她的名字写上去。白偌昕走回座位时，能感觉到很多目光——好奇的，惊讶的，还有一道冰冷的目光，来自林小雨。

　　但她没有回头。

　　接下来是张浩，他选了王浩晨前面的位置。然后是其他同学，一个个上来选座位。林小雨是第十个选的，她选了靠墙第四排，离白偌昕很远。

　　座位选完后，李老师让大家按照新座位重新坐好。白偌昕收拾书包，走到靠窗第三排。王浩晨已经坐在那里了，看到她过来，往里面挪了挪，给她让出位置。

　　“恭喜，考得很好。”他低声说。

　　“你也是。”白偌昕坐下，把书包塞进桌洞。

　　新座位，新同桌。窗外还是那棵光秃秃的槐树，但身边坐的人，从林小雨换成了王浩晨。

　　“寒假……”王浩晨犹豫了一下，“你后来怎么不回我消息了？”

　　白偌昕整理课本的动作顿了顿：“没什么，就是有点忙。”

　　“哦。”王浩晨没再追问，但白偌昕能感觉到他的疑惑。

　　课间，张浩转过来：“新同桌感觉怎么样？王浩晨你可要照顾好我们白偌昕同学啊。”

　　“不用照顾。”白偌昕抢在王浩晨前面说，“我自己可以。”

　　张浩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了笑：“也是，你现在可是我们班的学霸了。”

　　白偌昕没说话，低头做课间作业。她能感觉到王浩晨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开。

　　一天下来，白偌昕适应着新座位，新同桌，新节奏。数学课上，她和王浩晨一起被老师点名上黑板解题；英语课上，他们被分到同一个小组做对话练习；自习课上，王浩晨问她一道物理题，她认真地讲解。

　　一切都很正常，很自然。就像他们本来就该是同桌，本来就该这样相处。

　　但白偌昕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她和王浩晨说话时，会不自觉地注意语气，注意距离，注意不让自己的眼神暴露太多。她不再像以前那样，会因为他的一个笑容而心跳加速，会因为他的一个夸奖而开心很久。

　　那些暗恋的小心思，似乎被寒假那场雨淋湿了，冻僵了，暂时沉睡了。

　　放学时，白偌昕收拾书包。王浩晨问她：“一起走吗？”

　　“不了，”她摇头，“我还要去办公室问李老师一道题。”

　　“那我等你？”

　　“不用，你先走吧。谢谢。”

　　王浩晨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点头：“好吧，明天见。”

　　“明天见。”

　　看着他离开教室，白偌昕才松了口气。她不是真的要去办公室，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一点空间，来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白偌昕坐在座位上，看着窗外。三月的天色暗得早，夕阳的余晖给云层镶上金边，很美，但转瞬即逝。

　　“还没走？”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白偌昕转过身，看到林小雨站在教室门口，背着书包，看着她。

　　“马上就走。”白偌昕站起身，背上书包。

　　两人在教室门口相遇，隔着一步的距离。空气突然变得很安静，能听到远处操场上打篮球的声音，能听到走廊里其他班级的喧闹。

　　“新同桌怎么样？”林小雨问，语气很平淡，听不出情绪。

　　“还好。”白偌昕回答。

　　“恭喜你，考了第二名。”

　　“谢谢。”

　　简单的对话，像陌生人之间的寒暄。白偌昕看着林小雨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一点点过去的痕迹——那些一起笑一起闹的痕迹，那些分享秘密的痕迹，那些互相扶持的痕迹。

　　但她只看到了一片平静的冰面，深不见底。

　　“那我先走了。”林小雨说。

　　“好。”

　　林小雨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白偌昕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突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不是心脏，是胸腔里某个更深的地方。

　　原来有些人，一旦走远，就真的回不来了。

　　原来有些友谊，一旦破碎，就真的无法修复了。

　　她慢慢走下楼梯，走出教学楼。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空变成深蓝色，几颗星星开始闪烁。

　　走到校门口时，她看到王浩晨站在路灯下，似乎在等人。看到她出来，他走过来：“我还是等你吧，一起走。”

　　白偌昕愣了一下：“你不是已经走了吗？”

　　“走到一半又回来了。”王浩晨笑了笑，“总觉得你今天状态不太对，有点担心。”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进白偌昕心里已经结冰的湖面，激起一圈微小的涟漪。但她很快让那涟漪平复下去。

　　“我没事。”她说，“就是有点累。”

　　“那一起走回家，总可以吧？”王浩晨说，“顺路。”

　　这一次，白偌昕没有拒绝。她点点头：“好。”

　　他们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三月的晚风依然很冷，但已经没有了冬天的凛冽。路边的梧桐树还没有发芽，光秃秃的枝丫伸向天空，像是某种等待的姿态。

　　“寒假最后两周，”王浩晨突然说，“你好像一直在躲我。”

　　白偌昕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

　　“有。”王浩晨很肯定，“我给你发消息，你都回得很简短。我问你要不要一起讨论作业，你都说不用。白偌昕，如果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你可以直接告诉我。”

　　他的语气很真诚，带着一点困惑，一点委屈。白偌昕的心软了一下，但马上又硬起来。

　　“你没有什么做得不好。”她说，“是我自己的问题。”

　　“什么问题？”

　　白偌昕沉默了。她该怎么说？说因为林小雨误会了他们？说因为一张伪造的聊天截图？说因为她们的友谊破裂了？

　　这些事，她不想告诉王浩晨。不想让他知道，因为他的存在，让两个女生的友谊走向了终结。

　　“就是……压力有点大。”她最终选择了这个最安全的理由，“初三快到了，要准备分班考试，要……”

　　“白偌昕。”王浩晨打断她，停下脚步，看着她，“我们是朋友，对吗？如果你有什么困扰，可以跟我说。也许我帮不上忙，但至少，你可以说出来，不用一个人扛着。”

　　路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在他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的眼睛很亮，眼神很认真，像是真的在担心她。

　　有那么一瞬间，白偌昕几乎要脱口而出，把一切都告诉他。想把寒假那场雨，那张伪造的截图，林小雨的眼泪，她们决裂的瞬间，都告诉他。

　　但最后，她还是摇了摇头：“真的没事。谢谢你，王浩晨。”

　　王浩晨看了她很久，最终叹了口气：“好吧。但你要记住，如果你需要，我在这里。”

　　“嗯。”白偌昕点头，眼睛有些发热。

　　他们继续往前走。快到小区时，王浩晨说：“对了，下周末有数学竞赛的培训，我要参加。可能没时间帮你讲题了。”

　　“没关系，我自己可以。”白偌昕说，“你好好准备竞赛。”

　　“好。”王浩晨笑了，“开学快乐，白偌昕。”

　　“开学快乐。”

　　在分岔路口分开后，白偌昕独自走回家。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印在人行道上。

　　回到房间，她放下书包，走到书桌前。开学第一天发的课本整齐地摞在桌上，新学期的课程表贴在墙上，一切都是崭新的开始。

　　但她知道，有些东西，永远回不到最初的样子了。

　　她打开日记本，翻开新的一页：

　　“3月1日，阴。开学了。新座位，新同桌，新开始。期末考了年级第38名，和王浩晨成了同桌。林小雨选了离我很远的座位，我们像陌生人一样。王浩晨说如果我有困扰可以告诉他，但我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有些伤口，一旦揭开，只会更疼。新学期开始了，初三越来越近。我要努力学习，考进重点班。至于其他的，就顺其自然吧。冬天好像过去了，但心里的雪，似乎还在下。”

　　写完后，她合上日记本，锁进抽屉。

　　窗外，夜色完全降临。远处的居民楼亮起一盏盏温暖的灯，像是散落在人间的星星。

　　白偌昕站在窗前，看着那些灯光，突然想起《三体》里的一句话：“给岁月以文明，而不是给文明以岁月。”

　　那么，给青春以什么呢？

　　给青春以勇气？以坚持？以希望？

　　还是给青春以沉默，以等待，以那些说不出口的秘密？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新学期开始了，而她，要继续往前走。

　　无论雪还在不在下，无论冬天过没过去，她都要往前走。

　　因为时间，从不为任何人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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