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穢人

　　夜幕吞沒最後的天光，老舊公寓樓沉入一片滯重的寂靜。王振國只開了盞昏暗壁燈，光影將他和沈契的輪廓釘在牆上，如同兩尊等待審判的塑像。

　　沈契閉目端坐，呼吸綿長，但王振國能感覺到，整個空間的「弦」都繃在這位年輕老闆的感知裡。時間在恐懼中緩慢流淌，他再次看向那扇臥室門——門縫下是吞噬一切的黑暗，也是他無數次噩夢的入口。

　　「時候到了。」沈契睜眼，眼底沒有波瀾，「像往常一樣去查看。記住，只是查看。」

　　王振國喉結滾動，點頭。他起身，腿腳發軟地挪向那扇門。越近，那股熟悉的、冰冷黏膩的遲滯感便從門縫鑽出，纏上他的四肢百骸。

　　手按上冰涼門把時，他回頭。沈契靜靜看著他，那目光在說：開門，然後，面對。

　　王振國吸氣，推門。

　　臥室漆黑如墨，僅有一線灰濛路燈光從窗簾縫隙切入，勉強勾勒出床尾暗沉的繡花枕，以及床上那個蜷縮的、背對門口的影子。

　　心臟被狠狠攥緊。來了。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默唸「只是病人」，但那個念頭毒蛇般竄起：那真的是「背」嗎？另一面是什麼？

　　眩暈襲來。空氣稠密冰冷，那股扭曲氣息活躍到極致，像無數冰冷觸手鑽向他七竅。床頭舊圓鏡方向，有渾濁灰光在緩緩旋轉，像一隻甦醒的、沒有瞳孔的眼睛。

　　王振國清晰感到肩頭心口傳來拉扯與麻痺。無形的、「污穢」的絲線從那鏡子深處伸出，透過床上身影，緊緊纏上他，將一股關於「背面」的扭曲認知強行灌入。他幾乎要衝過去掀開一切——

　　就在理智將崩的邊緣，客廳裡，沈契動了。

　　他並指在虛空劃過一道曲折軌跡，指尖牽起一絲微涼氣流，觸動了電視櫃角落那面舊旗袍鏡。

　　鏡面微顫，一股清冽波動悄然擴散，掃過臥室門檻。

　　這波動掃過時，王振國眼角餘光突然看到：舊圓鏡的渾濁鏡面深處，隱約映出一個灰敗死寂的「房間倒影」。倒影中的床上，蜷縮著一個姿態極度詭異、無法分辨正反的身影。而那些連結他與現實母親的無形絲線，有一部分竟穿透界限，源自那個鏡中倒影！

　　旗袍鏡的波動使這些絲線軌跡劇烈閃爍了一瞬。同時，王振國心中那股熾烈的、想要「確認正面」的強迫性衝動，像被風吹歪的燭火，猛地搖曳，出現一剎那的斷檔。

　　就是現在。

　　沈契在王振國推門時，已將感知與房間每一縷異常相連。他「看」得更本質：這是一個寄生在現實褶皺裡的微型「認知膿瘡」，由王振國的壓力恐懼、舊鏡的情緒承載、老人衰弱的殘念，經年「發酵」而成。它沒有智慧，只是一段扭曲的精神程式迴路。舊圓鏡是「顯示器」和「介面」。王振國的恐懼夜訪，即是啟動鍵。

　　要清除，需同時：擾亂迴路、切斷被汙染的連結、並從王振國身上取走驅動這一切的「核心燃料」。

　　在迴路微滯、王振國衝動斷檔的剎那，沈契動了。他身影猶如融入陰影，貼近門邊。左手掌心現出一枚邊緣磨損的龜甲，紋路流轉微光；右手拇指指甲在中指指腹迅疾一劃，一滴濃稠近黑的血液滲出。

　　他沒有攻擊那鏡子或床鋪。

　　血珠懸於指尖，沈契目光鎖定那面舊圓鏡，口中低誦的音節古老而含糊，不似人言。那滴血並未飛出，而是在他指尖迅速蒸騰，化作一縷極淡的、帶著鐵鏽與檀木混合氣味的紅霧，絲絲縷縷飄向臥室內，並非直奔鏡子，而是如同擁有生命般，主動纏繞上那些因旗袍鏡波動而短暫顯形的「無形絲線」。

　　紅霧觸及絲線的瞬間，絲線劇烈顫動，發出細密刺耳的吱嘎聲，彷彿陳舊的木器被強行扭轉。床上老人發出一聲模糊不清的呻吟，身體微微抽搐，但她背後那層扭曲的「認知漣漪」卻開始劇烈波動，變得稀薄、不穩。

　　王振國感到身上的拉扯力猛地一鬆，但緊接著，是更深的空洞與寒意——彷彿某種與生俱來的、連線著母體的「東西」正在被強行剝離。不是物理的，而是認知與情感的根基。

　　沈契左手的龜甲此時輕輕貼在了臥室門框的內側木頭上。龜甲上的微光順著木紋蔓延，形成一個簡單卻穩固的「標記」符號。這個符號不具備強大的驅邪力量，但它像一個精確的座標，或者一個清醒的「旁觀者」，瞬間加強了現實空間的「穩定性」，與那鏡中倒影所代表的扭曲「夾層」產生排斥。

　　舊圓鏡鏡面上的渾濁灰光開始紊亂地閃爍，鏡中那個扭曲的倒影景象也隨之晃動、淡化，如同信號不良的電視畫面。鏡子本身發出輕微的、連續的「喀喀」聲，邊緣掉漆的木框似乎收縮了一下。

　　但「膿瘡」並未輕易消退。它彷彿被激怒，或者說，被觸及了生存的根本，那股遲滯扭曲的氣息猛然收縮，然後以更集中的方式，通過尚未完全斷開的幾根主要「絲線」，凶狠地反撲向王振國！

　　王振國腦中「轟」的一聲，無數破碎、顛倒、無法理解的畫面和感覺洶湧而來：母親年輕時微笑的臉突然翻轉到後腦、被子下的陰影蠕動著不似人形、房間的牆壁向內彎曲將他包裹、他自己的手看起來陌生而怪異……最核心的，是那個背影無限放大，旋轉，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背面」！

　　「啊——！」他發出一聲壓抑不住的短促慘叫，雙手抱頭，劇烈顫抖，眼珠上翻，幾乎要當場崩潰。這不僅是恐懼，而是整個認知世界在崩塌。

　　沈契眼神一凝。反撲的強度比他預估的稍大，這說明王振國內心那份「燃料」——那份對母親身份認同的深度恐懼與執念——異常濃烈純粹。

　　他不再遲疑，右手食指沾上殘餘的一點血氣，在空中虛畫出一個更複雜的符紋輪廓，但並未完整畫完，留下一個開放的「口」。同時，他向前踏出一步，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直接響在王振國的意識深處：

　　「王振國，看著我！」

　　這聲低喝如同冰冷的鋼針，刺入王振國沸騰混亂的意識海，帶來一瞬尖銳的清明。他下意識地，透過淚水與幻象，看向門口那個模糊卻穩固的身影。

　　沈契的目光與他對上。那雙眼睛裡沒有同情，沒有安撫，只有一片絕對的、近乎冷酷的平靜，以及一種不容置疑的「索取」。

　　「契約成立：以你對『母親背影』的全部恐懼與執念，換取此間清淨，與你當下認知之安寧。」

　　話語落下的瞬間，那個未畫完的符紋「口」彷彿產生了巨大的吸力。王振國感到心臟某處——存放著無數個夜晚凝視那個背影所積累的所有戰慄、猜疑、絕望、以及那份扭曲的、無法割捨的牽掛——猛地一空。

　　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湧遍全身。像是劇痛被瞬間抽走，只留下麻木的空洞；又像是一直揹負的沉重枷鎖突然消失，卻讓人無所適從。眼前那些恐怖的幻象、扭曲的感知，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床還是那張床，母親的背影依舊蜷縮，但那股縈繞不散的、「背面」的詭異感不見了。床頭櫃上的舊圓鏡，徹底黯淡下去，鏡面蒙塵，再無任何異光流轉。

　　房間裡令人窒息的遲滯扭曲氣息，煙消雲散。空氣恢復了正常流動，雖然依舊帶著老人房間特有的氣味，卻不再有那種侵入骨髓的冰冷與不祥。

　　王振國踉蹌一步，扶住門框，大口喘氣，渾身虛脫，汗水濕透衣衫。他怔怔地看向床上——母親似乎睡得更沉了，發出平穩的鼾聲，那是一個普通老人該有的睡姿。

　　結束了？

　　「暫時，結束了。」沈契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平淡無波。

　　王振國轉過身，看到沈契已收回龜甲，正從隨身的舊布包裡取出一樣東西。那不是法器，而是一個約巴掌大小、色澤深暗的木盒，盒面沒有任何紋飾，卻透著一種吸納光線的沉靜。盒蓋開啟時，並無華光，王振國卻彷彿感覺到周圍的光線和聲音都微微向那盒子彎曲了一瞬。

　　沈契對著空無一物的臥室門口，虛虛一抓——像是一種儀式性的收取。然後，他將那無形之物引入木盒，輕輕合上蓋子。盒身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咔噠」鎖扣聲，彷彿將某個秘密徹底封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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