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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
吃晚饭时,石植一直说个不停,想让气氛好一点。前一天她和母亲胡允华聊了很多,母亲袒露的脆弱部分让她开始审视和反省自己。
那会抽烟回来,见母亲还伏在床上哭,石植劝道:“妈,小唯的事她也不想这样的,没人想生活不顺遇到事。一家人要互帮互助……嗯,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也没有让你们省心过,对不起。小唯的事你们不该瞒我,我其实有点怄——作为这家里人,妹妹出了事要晓得吧?你们怕影响我什么呢?我又不是日理万机的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搞了什么大名堂呢!”
胡允华小声说:“你在怪我?石唯的事我要怎么开口?我看她谈了一年多朋友,让她带男孩子回来吃饭,也该谈婚事了,她答应后没几天突然没了声音。你爸熬了排骨汤,我和他去小新路找她,邻居指指点点,才知道她搬去渡口村了。我们也不知道具体情况,出了事她只会逃避,也不跟我们说。要是没有你胡爹爹的老屋,她打算躲到哪里去?我做姆妈的心怎么好受?这地方就这么大,后来亲戚朋友都晓得了这事。你几个姑妈还打电话来‘教训’我,说是关心我们,张口闭口‘小三’,说我‘不操心’——这算什么狗屁关心?你爸都不敢出门和以前的同事一起钓鱼了。你要我怎么和你说?”
石植拍拍妈妈的背,声音柔和下来:“妈,我们自家的事轮不到别人来说,归根结底是私事。一家人要一起想办法解决问题,小唯遇到这事已经够倒霉了,我那年蚀了本,对象还要和别人结婚,我差点没过过去。”
胡允华爬起身,回头看着石植发楞,说道:“瞎说!随怎么样都不能寻死啊!你是有爷和姆妈的,再怎么样我们都会帮你们啊!我怎么能不担心你妹妹?她现在工作也辞了,一个人待在那村子里不出门,都不晓得有没有同学朋友来往,她以后怎么办?”
石植从床头柜抽了两张纸,给胡允华擦眼泪:“我晓得,我晓得,但人总是有一时过不去、想不转的时候。小唯小时候造业,跟着胡爹爹和尕尕(外婆)在渡口村,没得爹妈在身边的小孩,肯定更容易被外人欺负。您每次去看她,对她也挑三拣四,嫌她畏畏缩缩的样子,连带着我也嫌她又傻又愣!我一路跟着你们,受你和爸爸照顾,小唯生活却比较动荡。我一直住家里,她高中还在我都没见过的亲戚家住了半年,后来你们给她到学校附近租房子,也没专门照顾她。太折腾她了,她念书真是受了不少苦。”
胡允华接过纸巾丢进垃圾桶:“你这还不是怪我啊?未必随什么事都要怪当姆妈的吧?你们怎么不怪你老头子?你们都怨恨我!我晓得石唯也怨我,什么都怪我!那时候她精神不好,也是在你胡爹爹老屋,每次和她沟通,她就对我不耐烦,看我像陌生人,我感受不到吧?她发的消息都是说小时候好痛苦,说我不爱她。哪有不爱子女的父母?她的痛苦都是我造成的?如果要这样追究,可以上溯祖宗十八代不止。我也有很多无法言说的伤痛,也不知道怪谁、怨谁。人的过去是历史的产物,难道整个社会的历史和个人的历史,要我一个当姆妈的负责?过去了的一切事,她要怎样?照她那样追问下去,可以追究到国破家亡、社会变迁,追究到个人不能撼动的种种。”
胡允华望着天花板叹气,继续说:“你们想怎么生活是你们的事,想怎样就怎样去做。石唯找了最容易欺负的我——你们的姆妈,来归因,是吗?对她来说,这不也是一种软弱?这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不是所有问题的终点。我知道她的痛苦,我没法回应。你就当我是逃避和掩饰吧,如果你们在很多艰难的时刻靠一点点信念支撑着生活,那我也是靠逃避和往前看来维持生存。她说想要终结悲剧也好,你要做你说的‘最后一代’也罢,你们愿意信什么就做什么。对不起,我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确实没给她太多的关怀和照顾,没提供稳定的环境,但生你和你妹妹时,我想过一定要好好对我的孩子,我的女儿会更好,社会也会比我那时好,我也比父母有能力,我的女儿肯定会更好。她要是实在难受,觉得心里苦,我只能说‘对不起’。我也以为我能过上我想要的幸福生活。我希望你们能开心一点,过上想过的生活。但是我觉得我没有对不起谁,除了我父母——他们和你舅在外地,我没怎么尽孝。”提到父母,胡允华又激动地哭了。
石植再次抽纸递给母亲:“我晓得,我晓得,没有怪您。都不容易!明天先把小唯喊回来吃饭吧。”安抚好胡允华的情绪,又陪她聊了会儿天,石植打电话给石爸,他聊了很久,最后订了外面的餐馆。石爸买菜回来后,一家人去外食——石植知道没人有心情烧饭。
今天妹妹赶回来吃晚饭,一家四口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吃饭了。石植平静地说起自己回来的原因、生意上的琐事,石父石母也很平和,让她有困难就开口。她去厨房拿小碗,给大家舀藕汤。胡允华不看石唯,朝她方向装作不经意地说:“你拈菜吃啊!”顺手夹了块排骨到石唯碗里。石唯小声回“谢谢,我自己夹吧”,然后吃了母亲给的排骨。
石植站着舀汤,递给石唯一碗,问道:“小唯,你见的张溪,是那年你带到我的润州工厂玩的那个朋友?前几年说她请律师来着,后来怎么样了?我偶尔刷朋友圈,看到她发女儿视频,小娃儿蛮机灵可爱的。”
“判的是轮流抚养,现在蛮好的。她买了房子,和小孩生活稳定些。假期就带孩子去西南老家和亲人团聚。”
“蛮好的,那时你带来,我就看她挺爽利的一人,走路像踩了风火轮一样,是个爽快姑娘。那男的真不是东西,孩子才一岁,为那么容易解决的小事就坚决要离婚,不是神经病吗?鬼晓得真正的理由是什么,说不定是有上不了台面的原因呢!”石植把新盛的汤放到胡允华面前,看着石唯,“张溪这几年也不容易吧?他们房开公司日子也不好过哦。她真的很坚强了,很厉害!”
“张溪那时跟我说,有没有隐情无所谓,重点是婚必须离,纠结过程和对错没有意义。不纠结才不会影响心情,尊重法院判决。现在有孩子,工作算稳定,她状态还可以。”
中间胡允华看了眼石植插话:“真不是东西?又有几个男的是好东西呢?”
石爸起身说去厨房拿调羹,说了句:“一家人吃饭别扯太远啊。你们一个两个,都说别人的事干嘛?顾好自己哦!”
石植抬碗喝了口汤,说道:“那我说我们家的事了。我这回回来,十五都过了,就不去给那几个姑妈伯父送茶礼了,要是端午或者十五前回来,也就去一下。”
胡允华激动起来,提高声量:“去什么去?就算是端午十五也不用去!都是些什么人啊,石家有什么好东西?是你和石唯老实,回来就买东西去。按这边的礼行,哪个没成家的孩子要去送茶礼?你那疯姑妈疯伯母背后讲你们结不了婚、日子过得稀烂,收我儿茶礼时怎么好意思?也就你和石唯有良心!他们的娃哪个过节来我们家看舅舅叔叔了?你不知道你姑妈他们有多假,我就没见过你爸那石家家风差、没亲情的人家!你以后回来赶上节气也不用送茶,都不许送!他们背后说不够,恨不得当面唾我脸吐涎,没有必要再来往!”
石爸匆匆喝完汤,说道:“我吃饱了,你们慢点吃。”想回房。
胡允华看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我跟你们说,那些人就是看不上你爸,才敢欺负我们一家!人家都不把你作个数,何必要来往?我们一家又不欠他们的,也没受过恩惠,都没承过恩,有什么不好撕破脸皮的?假来假去恶不恶心?老子是不陪着演戏了,要装你们爸自己去装,别拉着我沾晦气!”
石爸不作声,关了房门。石唯和石植去洗碗,被胡允华拦住:“都别洗,让你爸洗,我看他躲到几时!”
石植劝妈妈:“姆妈啊,我晓得您啊有怨气。老头子几十岁的人了,哪有说断就断那么容易的?他来往他的,我们不来往就好了。我们四个才是一家人,是一条船上的,你不能气急了把老头子推河里去啊!”
洗好碗擦好桌子,石植拿着纸杯下楼,石唯跟了过去。
“么昂?你要陪我?他们不晓得我抽烟,你也别沾。我是之前上班气不顺开始抽的,现在有瘾,还想戒呢!”石植把烟灰抖在杯子里。
“老头子老娘都晓得,你以为楼上窗户不能往下看吧?”石唯笑道。
石植也笑起来:“是啊,装不晓得。老头子一直装不晓得,我的事他避着,只要我不再说,他就当我没说过。姆妈倒是去了几次梁溪看我,和小芬相处也算客气。”
“姐,你这次要紧吗?我把小新路的屋子挂出去了,到时候……”
石植把烟摁在纸杯子里,满脸不解地打断石唯:“你别是为我搞这出吧?我怎么可能再拿你的钱!现在生意能继续,别为我担心。怎么突然要卖房?”
“嗯,那边不好住下去了。我住尕尕老屋蛮好的,而且也说不准以后在哪,谁知道呢?”
石植叹气:“你过好自己的日子,照顾好自己,不用□□的心。我这回是太急了,想多赚点。小芬家和我们家差不多,她爸前几年来厂子闹过,这几年好些了,上次她妈妈做了好些肴肉让她带给我。小芬家那边当年要推房子的……她是独女,我想她比我更难,还是想多赚点,这样她妈和咱妈都会觉得有保障些吧!我们这样,做老人的总会担心有今天没明天,钱多一些总不是坏事。”
“小唯,我小时候是恶霸,对你一点都不好。这些年也没有帮过你什么,对不起。”石植别过脸,走到垃圾桶那边。
“你还是花了很多时间精力对我的,我每次暑假见到你,都像狗皮膏药磨你,打破了你的花瓶你也没怪我,你总有市面上最新奇的东西给我玩,说话又时髦,像演TVB剧一样。我还和同学炫耀,说我有个念高中的姐姐,很厉害。”石唯走到姐姐那边。
石植抱了石唯:“小唯,很多事情都过去了,别再被去年的事影响,那不是你的错,何况人有过失,也有好好活下去的资格,对家人来说,你真的很重要。你也不要怨恨过去的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想恨谁怨谁都行,不要怨自己了。不想原谅爸妈就不原谅,没关系!”
石唯轻拍姐姐的背:“我晓得,我晓得。你少抽点烟哦,味好重哦!”
次日石植离开,石爸石妈送她去高铁站,石唯回了渡口村。
赵秋接到杜雨妈妈的电话,婆婆请她到外面吃午饭。那是很幽静的花园餐厅包房,婆婆还给她带了一小束晴雯芍药。婆婆真心实意地讲了很多,表达了绝不会干涉他们小家庭的私事,也讲了杜雨的一些事。上次两家吃饭不欢而散,之后杜雨一直道歉,她不太理睬,杜雨就天天来她房子做晚饭,见她不理会,做完家事就会识趣地离开。之后娘家的端午茶礼,是杜雨准备好,联系赵秋一起去送的,那天赵爸赵妈很高兴,江群对赵秋有些小心翼翼的讨好。赵秋和杜雨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些,尽管她暂时还没有搬回鹊桥路的打算。芸芸的小弟刚高考完,二姑家说早点办升学宴,请了赵秋夫妻俩,明天还要去酒店吃饭。
结束和婆婆的午饭后回家,赵秋强撑着把那几支芍药拆开,剪好枝养到白瓷瓶里。芍药是略艳的粉色,花瓣尖粉透透的带点白,很新鲜,也好闻,但她只觉得头昏——感冒已经好几天了。去房间午睡,偏头痛愈发厉害。每个人过去的人生经历是个人隐私,杜雨当然有权选择告诉谁或不告诉谁,赵秋没必要知道。她很难受,心里发堵,她不是因为杜雨没有告知她些事,而是无法想象他在经历过这些事后,还能坦然地无视她的痛苦。
晚上没有烧饭的心情,那种痛苦像被毒蛇裹住般纠缠,赵秋很想摔东西。她实在忍不住冲进厨房,手起刀落剁了条丝瓜,丝瓜被剁得稀碎,白色的嫩籽破的烂的溅飞到光亮的白色厨房墙砖上。手上是粘滑的丝瓜汁液,脑子里是剁不碎的麻线般绞在一起的思绪,她放下菜刀去洗手。
第二天在酒店吃饭,下午是正餐,亲友都在。杜雨礼貌周到,亲友们都热络地和他攀谈。一大家子围着桌子吃饭,菜肴丰富,觥筹交错,人声、笑声、其他桌的嘈杂声、过道小孩的跑闹声混在一起。这晚江群特别开心,不知是大家奉承她“两个女儿都成绩好考出去了”,还是“秋秋嫁的人家条件好,姑爷人多好啊!”让她有“是那么回事”的慰藉。赵秋不知怎么想要掉眼泪,觉得好累,有点心疼江群。在表弟的升学宴上,仿佛赵秋家才是东家。筵后亲友在打包菜品,杜雨小口吃着蜜瓜,赵秋和亲友们作别,自顾自离开。杜雨慌忙和岳父母道别,赶上妻子。
“你等我,我去取车。”
“我自己回去吧!”赵秋很平静的语气显得冷漠。
杜雨坚持送她,半路无话。他试图找点话说:“我想下周接丈母娘他们出去吃饭。过十五时,你姑妈他们都在,妈妈忙前忙后招呼打麻将、吃饭,她自己也没怎么吃好玩好。程锦说她下周考完试,我给她订了回来的机票。”
“你对他们都很关心、很过细,谢谢你!”赵秋侧头看向窗外,闭眼。
杜雨不知如何回应,犹豫后说道:“应该的,你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呃,你困了就睡一会儿,到家喊你。”
端午前,杜雨的好友子俊给杜雨爸妈家寄了卤鹅礼盒,他联系杜雨说端午后到江城出差,方便的话可以聚一下。杜雨和子俊在夏口一家靠近酒店的粤菜馆见面,上次见面是在五年前杜雨的婚礼,那天是工作日,子俊工作很忙,还是提前请假坐高铁赶过来。
“你瘦了。”杜雨笑。
菜陆续上桌,子俊给杜雨夹菜、打汤,就像大学时习惯照顾他一样。
子俊取下眼镜擦拭后放桌上,回道:“也许操心多吧!”
“你妈妈身体好些了吗?”
“现在很稳定,我们家兄弟姐妹多,轮流照顾,还好。”
两人聊了一些往事,聊了最近的工作。子俊提起他在老家见到了嘉菱,两人聊了许多。
杜雨平静地问:“嘉菱过得好吗?她的社媒好多年没更新了。”热腾腾的汤汽让眼镜起了雾,他快速取下放一边。
“她嫁去南洋了,是家里介绍的对象,她舅舅在那边有生意。丈夫好像是你们省的人,生意做得很大,目前有点小问题,在和一个同乡师弟打官司。上次带两个小孩回来,她妈妈状况不太好,办完事就回去了。”
“挺好的,挺好的。”
“是挺好的,她和谁过都能过得好。她留了邮箱和电话,要给你吗?”
杜雨胡乱擦了眼镜,回:“不用了。”
“嗯,她也是这样回我的,没要你的联系方式。她说你和谁都能过得好。”
犹豫再三,杜雨还是和子俊说了自己和赵秋的事,他相信子俊能接住自己的困扰,会理解他。
子俊盯着杜雨看了会儿,说道:“你怎么也开始说半头话了?你是希望我理解你什么呢?你太太真的只是工作压力太大,才脾气变差、拒绝和你沟通吗?如果是别人,我就不问了,可是阿雨,你有做什么支持她吗?我听下来只感受到你的不耐烦,想把自己摘出去。也许你不想提以前的事,嘉菱那时是怎么对你的?她有不耐烦、疏远你,还是劝你不要瞎想吗?你支持过你太太吗?试过说服她、陪她看精神科或者预约心理咨询吗?我大姐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小孩,还要和我们轮换照顾我妈,有段时间情绪很不好、容易发脾气,后来去医院检查是甲状腺出了问题。阿雨,就算我提到的这些你没有做,你关心过你太太的身体吗?”
杜雨低头低声说道:“对不起……”
子俊犹豫一下,还是继续说道:“阿雨,你不该对我说对不起。我一直很羡慕你,你说你不快乐、工作压力大,我相信。每个人的痛苦不同,我不觉得你的痛苦就比我的小。可是阿雨,你能选省事的人生,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条件,譬如我和你太太。你爸妈工作体面,退休金丰厚,一直支持你,你的路他们安排得很好,全力支持你。他们做了一辈子体面人,还很爱你。每个人的福分不同,你是很有家庭福气。你可以选择省事的人生,是你的福气,也可以装作看不见别人的痛苦,但不要明明不想面对,还骗自己。要么坦荡点和对方讲,我还佩服你一点。”
“我的家庭这样不是一种过错吧?而且家庭好坏是看和谁比,也有很多比我家庭好的人。我工作也很努力,我觉得我配我得到的绰绰有余!你也要因为我的原生条件否定我吗?”杜雨很震惊子俊会这样讲。
子俊长叹一口气:“我没有否定你,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活在这世上,就是有些人会容易些,有些人会辛苦些。我当初和你要好,觉得你是个很有趣的人,包容、有同理心,教养好、善良,我相信这些除了来自于你的家庭,也一定因为你本身就是很好的人。今天请吃饭,你还是这么细心,怕我吃不惯辣,怕我不方便去远处。我只是觉得,也许你可以把这些细心和同理心分一些你太太。一个人情绪上的辛苦,你比我更有发言权,也更明白。”
见杜雨不作声,子俊继续:“我是家里的小儿子,其实是抱回来的。父母用心养育,我供我念书,一家供三个大学生不容易,哥姐也待我好,我非常感激。也许被父母养育,我才有更多资源和机会,能在大学和你们相处相知。但人有知道自己身世和来处的权利,我想找亲生母亲,不是没事找事惹麻烦。在大学经历嘉菱陪你治疗的事情后,我有了寻亲的勇气。我对亲生家庭一无所知,也不想先揣测过去的原因,只想给自己一个交代,这是我的权利。我生母过得不太好,一家人经历了很多困难,我也想问出困扰我多年的问题,她哭着说,是给我‘放生’——家里养不活,也不想再养,送出去能有一线生机。后续我们没什么来往,你说我生母爱我吗?我想也许有爱,但不多,毕竟有血缘;也许有爱,但无力。这些都不重要了,我很感谢她对我坦诚,她说没办法,负不起那份责,对不起我,放我一条‘生路’。阿雨,我念书时最讨厌那种想分手又拖着的人,用日常琐事折磨对方,逼对方受不了提分手,就这么执着做好人?没有做好事,怎么算好人?还是只要台面上漂亮就行?为什么要把命运交给别人,连想做的事都期待别人推动?还不如直接说出那上不了台面的理由,给别人和自己‘放生’。”
“你在骂我虚伪?就算是心理咨询师也不能未经允许当面给别人做精神分析吧?”杜雨呆滞地看着子俊,“或许,你就当我是软弱吧。”
“你太太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对她家人很好,工作用心有责任心。”
“我是问,她自己呢?”
“善良、讲义气,有点侠义心肠,面冷心热。”
“你明明能看到她的,不是吗?”
子俊给杜雨又盛了碗汤,说道:“不说这些了,你心里有底的。你能过好自己的日子,我怎么讲也只是不了解内情的外人。”
这次见面后,杜雨想了很多。问题搁置不行,还是要解决,至少去处理怎么样都会有个结果。他开始更主动联系赵秋,想慢慢缓和关系。
车窗不打开很闷,打开后外面下着暴雨。连绵几日的强降雨让不少老小区排水不畅,出行麻烦。赵秋看着车窗外,想起那年还在恋爱,连下一个月的雨,杜雨每天开车到小区接她,穿雨鞋涉水到楼道,背她出去,送她到单位再去上班。
到了住处,杜雨还是跟着赵秋进门,他去冰箱拿柠檬水给她解腻,说着晚上酒席上的菜太油太咸。
赵秋说:“你先回去吧。”
杜雨犹豫后说:“好……你什么时候想回去,就叫我来接你。嗯,工作还是压力很大的话,可以去预约心理咨询,我安排好陪你一起去。”
赵秋看着杜雨,他是那么诚恳,她当然相信他的真诚,只是觉得很累。她说:“我有固定在线上和咨询师沟通,朋友做了功课后帮忙找的,是有资质可查、有受训督导的咨询师,中途我换了一个咨询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你妈妈和我说了你大学的事,我知道了。”
“对不起,我没和你讲过过去的事。”
赵秋平和地说道:“过去的事是个人隐私,你有权保留,我不介意这些。要说介意,刚知道时的确不理解你,不懂你怎么能那样排斥、逃避我,明明你一直是个有同理心的好人。但没多久我好像明白了,内容变了,形式上怎样都没有意义。你可以因为同理心和个人经历支持我,但是你那么相信同理心,也许想要的生活却是没有什么麻烦的简单人生。我们都没有错!我暂时不会搬回鹊桥路,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们的关系,我需要时间考虑我想要什么。”
赵秋夜里头痛欲裂,睡不着,小声哼了一晚上,似乎理解了晴雯叫了一夜娘的心情。她知道自己不是想家想妈才喊“妈”,只是喊出声可以让她的痛转移,转移到哪里不知道,也许是她以为可以承载这夜病痛的理想中的“家”“未来”“希望”,她不知道这些在哪里,所以只能喊“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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