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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没意义
第十五章:努力有什么意义
两人还是决定回公寓吃火锅。
暖黄色的灯光把小小的房间照得很柔和,被炉上的火锅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汤面翻滚,雾气一层一层往上腾,把桌子对面少年的脸都熏得有点模糊。
只是祐也手上的动作,暴露了他的心不在焉——
夹菜的筷子老是停在半空,青菜捞起来又放回去,丸子在汤里打圈,他也只是看着。
自从挂了刚才那通电话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样子。
「你没看到今天那个面试官的脸,在我答非所问之后表情有多复杂。」
李星光对着汤面,开始卖力表演自我吐槽。
她一边说,一边故意把脸挤成一个“我是谁我在哪”的表情,眉毛拧成麻花,嘴巴微微下撇,声音都变调了:
「我都能感觉到对面想马上结束——但是说老实话,我更想结束!」
按照她的预期,这个桥段至少能换来一点「噗」的笑声。
结果对面只“嗯”了一下,连表情都没太大变化。
「今天上学,一切怎么样?」
她稍微收敛夸张的表情,换了个问题。
「是不是大家都被吓了一跳?哈哈哈哈——」
她笑着说,「『诶?不登校的後藤居然出现了?』那种?」
「没什么特别的。」
祐也扯动了一下嘴角,「就,还老样子。」
——又是「老样子」。
李星光把筷子一搁,整个人往被炉边一靠,托着下巴看他。
「後藤同学。」
「嗯?」
「你知道吗,你今天已经第三次说『老样子』了。」
她伸出手,比了个三,「我日语词汇量都比你丰富,你要不要反省一下。」
祐也被她这句话逗得嘴角轻轻动了一下,像是差点笑出来,又生生按回去。
「……抱歉。」
「你别跟我道歉。」
李星光叹了口气,眼神软下来一点。
「你知道吗,今天面试完,我在电车上听到一句超级扎心的话。」
李星光一边吃,一边慢慢开口。
「车上好多中国游客,推着行李箱,提着免税店袋子,讲普通话、东北话、广东话。」
她笑了一下:「本来我还挺放松的,觉得——啊,都是自己人。」
「结果旁边有个人,语气特别自然地来了一句:
『最近真是走到哪都是中国人啊。』」
她学着对方的语气,尾音拖长了一点,里面那点嫌烦和不耐烦被她学得惟妙惟肖。
祐也的眉心轻轻皱了一下。
「然后旁边的人就接,」她继续,「『真的呢,哪里都能看见。』」
她顿了顿,拿筷子的手停在半空:
「我一听,下意识就低头看自己脚边。」
「结果发现——」她笑了笑,「我其实什么也没买,就提了一个普通的小包。连个行李箱都没有。」
她抬眼看着锅里的沸腾的汤,像是在看电车里自己的影子:
「但那个瞬间,我就很清楚地意识到,
在他们眼里,我也是那个『又是中国人』之一。」
「不管我是游客,还是在这里生活的人。」
祐也没插嘴,只是握筷子的手紧了一点。
「我知道啦,他们可能只是随口说说。」
李星光自己先摇摇头,「但……说句不好听的,那句话踩得还挺准。」
她用筷子戳了戳汤里的菜:
「来日本这么久,我努力讲日语,努力学这里的规矩,努力把垃圾分好类,努力记得各种物品的名称。」
「但在别人眼里,我永远是那个『又是中国人』。」
她说着,抬手在自己脸前比划了一下:
「这张脸,这个口音,每天都在提醒别人,也提醒我自己——
『你不是这里的一份子。』」
火锅的雾气熏得她眼睛有点红,她自己都不太确定那是不是辣的缘故。
「所以啊,」她吸了吸鼻子,把语气往轻松那边扯,「我今天在电车上突然觉得——」
「不管我多努力,好像都没办法换一张别的脸。」
她摊开手,笑得有点自嘲:
「你刚刚问我面试怎么样,我就很想说——
『努力好像有点没用呢。』」
祐也静静地听着。
他原本紧绷的那根弦,在她说「又是中国人」的时候,悄悄跟着一紧。
但是听到「不管多努力也換不了脸」那句,又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点——
不是那种释怀,而是那种:
——原来她也会这么想啊。
「不过呢。」
李星光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把自己从情绪坑里往外拽,「我妈今天在朋友圈发了一张照片。」
「她五十多岁了,还在菜市场搬菜、吆喝、给客人装菜,腰上缠着护腰。」
她笑了一下:「她配文只有四个字——『今天也加油』。」
「我看着看着,就特别不甘心。」
「我不想那么轻易就回去。」
「回去也可以。」她补了一句,「但我不想是被踢回去。」
祐也盯着她,没说话。
火锅在两人之间翻滚,像一颗被挖空的心,还在勉强用热度证明自己没完全凉透。
「你呢?」
「你今天去上学,也算是很努力的一步吧。」
「结果呢?」
她问得不重,却问到点子上。
祐也把视线从锅里收回来,落在自己碗里那几块快被煮烂的白萝卜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
「说实话。」
「我今天在学校的时候,也一直在想——」
「努力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抬了一下眼皮,苦笑了一下,好像对刚才自己发给她的「你要认真面试」那条消息感到有点好笑。
他慢慢地说,「明明也知道,世界对我们并没有很温柔。」
「可是我们两个,还是会给对方发那种『你可以的』『今天也要加油』的消息。」
「听起来,有点像自欺欺人吧。」
李星光没有反驳。
她只是「嗯」了一声,像是在表示——你继续说。
祐也手指扣了扣碗沿。
「小时候,有一次我被他们推倒在楼梯口。」
他平静地开口。
语气平得像是在叙述天气。
「膝盖擦破一大片,血一直往下流。」
「我去保健室,那个老师给我擦药。」
「她问我怎么回事,我就照实说——」
「谁推的我,他们平时都干了什么。」
他盯着自己的手指,像在看别人的手。
「我那时候以为,她会很生气。」
「会说『怎么能这样对同学』,会帮我把他们叫来谈话。」
「结果她只叹了一口气。」
火锅咕嘟咕嘟地响着。
「她说——」
祐也轻轻学着那时候大人温柔又有点疲惫的语气:「『如果你反应不要那么激烈,他们慢慢会觉得无聊的。』」
他想了想,像是在翻很久以前的档案,「哦对,她还说『你如果总是一脸不开心,又不跟大家一起玩,别人当然会拿你开玩笑』。」
他把那句「当然」咬得很轻,却格外明显。
「那时候我才明白。」
「原来在大人眼里——」
「他们是调皮。」
「我是麻烦。」
李星光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筷子。
「我膝盖流血,是我『反应太激烈』。」
「他们每天藏我鞋、丢我书包,是『开玩笑』。」
「学校不是保护学生的地方。」
祐也抬眼,看向灯罩那一圈黄光之外的阴影。
「是保护『平静』的地方。」
「那些人,是平静的一部分。」
「而我,是破坏平静的噪音。」
火锅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很响,像是有人在旁边用力敲着锅壁。
李星光刚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祐也先一步继续:
「从那以后,我看到的每个人——老师、同学、上班族、路上接电话的人。」
「都像在演一场默剧。」
「台词我大概也知道。」
「合群、听话、考上好大学、进好公司、成为齿轮。」
「我不想演。」
「但拒绝演出的唯一方法,就是离开舞台。」
他说到这里,终于笑了一下。
那笑意里一点也不开心,反而带着轻轻的自嘲:
「所以我不登校了。」
「所以我会觉得——」
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自己要不要把这句话真的说出来:
「努力,没什么意思。」
——
被炉里暖烘烘的,空气却一下子变冷了一点。
李星光静静看着他,眼里没有「你怎么能这么想」的惊讶,也没有「你太极端了」的批评。
她只是轻轻地、很认真地说了一句:
「那个老师,真的好过分。」
祐也愣了一下。
「你那时候已经很努力了。」她一字一字地说,「很努力地活着,很努力地每天去学校,很努力地试着把被丢进垃圾桶的书包再捡回来。」
「结果大人不仅没有说『辛苦了』,还告诉你——你太敏感,你要懂事一点。」
她垂下眼睛,看着自己碗里的汤。
「你的难过,就是难过。」
「不是想太多,不是不合群,更不是你破坏平静。」
「是他们欺负你,是她没有站在你这边。」
空气里那股冷意,被她一句一句压下去一些。
祐也喉结微微动了一下。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没有要帮学校开脱,没有说「可能老师也有难处」,
只是很单纯地站在他这边。
「你说努力没什么意思。」
李星光抬起头,眼神亮亮的:「我理解。」
「你认真上学,换来的是被推下楼梯;」
「你认真去保健室求助,换来的是被教育『别反应那么大』。」
「换成我,大概也会觉得——『那我干嘛还要努力?』」
她说着,叹了口气:
「我今天在电车上被人一句『又是中国人』踩了一脚,也有一点点这样的感觉。」
「好像不管我多学敬语,多努力笑着说『不好意思』,我的脸和口音,还是会提醒别人、也提醒我,
『你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她摊开手,苦笑了一下:
「我们两个,都是在玻璃罩里面的人。」
「你那块玻璃,是『努力也没用,世界只想维持平静』。」
「我这块玻璃,是『努力也没用,这张脸永远是外国人』。」
祐也盯着她,眼神里第一次多出了一点别的东西。
不像是同情,更像是——「终于有人跟我站在同一侧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打碎你的那块玻璃。」
李星光老老实实地承认:「我自己的,都碎不掉。」
她顿了一下,忽然又笑起来:
「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在玻璃这边,点一盏灯。」
祐也轻轻重复了一遍:「……点灯?」
「嗯。」
她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一切:
「你看,这锅咕嘟咕嘟的火锅,是真的吧?」
「你碗里的萝卜是真的,我刚才抢到的毛肚也是真的。」
「我们因为很累、很酸、很想逃,所以决定今天一定要吃点好的,这份『想吃好一点对自己好一点』的心情,也是真的。」
她抬起头,看着他:「你今天去学校,是不想演他们那场戏。」
「那你回来之后,坐在这里,跟我一起吃火锅——这就是我们自己的小舞台。」
「舞台可能很小,就这么一张被炉,一口火锅。」
「但是在这上面,我们说的话、吃的东西、发的牢骚、掉的眼泪,都是不演的。」
她笑了笑,语气轻快起来:
「你觉得在外面努力没意义,那就先努力在这小小一块地方,让自己活得舒服一点。」
「比如——好好吃饭。」
她说完,用公筷夹了一大筷子肉,啪叽一声丢进他碗里。
「再比如——允许自己难过。」
「比如——今天特别没劲了,就来我这边,一起躲在被炉里当废物。」
她眨眨眼:「只要记得,别一个人当。」
火锅的蒸汽把她脸颊烤得粉粉的,眼睛亮亮的,看起来不成熟,却格外真诚。
祐也低下头,盯着碗里那堆被她硬塞给他的肉,指尖轻轻发抖。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哑着嗓子,小声说了一句:
「……那你呢?」
「我?」
「你也可以,来我这边当废物。」
这句话说出口之后,他自己先愣了一下,耳朵一下红了,像是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李星光先是呆了两秒,随即笑得眼睛弯起来。
「哎呀,这可是後藤同学人生中第一次发出邀请呢。」
她故意打趣,「我就不客气啦。」
说着,她伸手去夹肉,和他拿筷子的方向撞到了一起。
筷子在半空中轻轻碰了一下,发出一声不明显的小响。
谁都没有撤开。
只是很自然地,一起把那块肉推到了他碗里。
「你多吃一点。」她说,「帮我把今天的『努力没用』吃掉一点。」
「……嗯。」
祐也低下头,鼻尖有点发酸。
那种酸不是来自火锅里的辣味,而是某种被轻轻按下却仍然往外冒的情绪。
他没再说「努力没有意义」。
但那句「努力有什么意义」,好像被她揉碎,丢进了汤里,连同其它的菜一起煮着。
——
火锅吃到后半程,汤越来越浓,空气里满是咸香。
李星光吃饱之后,整个人瘫在被炉边缘,抱着肚子装死:「不行了,我要冬眠。」
祐也默默把桌上的碗筷收拾起来,端到水槽前。
水声刷刷流下,他低头洗碗,余光却不自觉往被炉那边飘。
缩在被炉里的李星光,头发有点乱,脸上妆已经淡了不少,露出原本的柔和轮廓。
她一只手还在摸手机,大拇指慢吞吞地滑动,看起来累得不行,却还在努力浏览招聘信息。
手机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既倔强,又有点孤单。
放在一边的手机震了一下。
祐也随手瞥了一眼——
屏幕上闪着刚才那个名字:
【妈妈】
铃声响了一遍,又一遍。
他没有去碰手机,只是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几秒。
水龙头的声音盖过铃声,像是谁故意调大了声量,不想让某些声音太明显。
最终,铃声安静下来,屏幕也黑了。
他重新把注意力放回碗盘上,一只一只擦干,码好。
擦到最后一个碗的时候,祐也忍不住抬头,看向被炉那边。
李星光还沉在自己的小屏幕里,眉头微皱,却一直没有放弃继续往下翻。
——她今天在面试里被问懵了。
——在电车上被一句话扎得心口发紧。
——在这里,仍然努力地笑,努力地把自己的玻璃举出来给他看,努力地在玻璃这边点一盏小灯。
祐也忽然觉得,自己胸口那块原本空空的地方,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了一下。
不是压得喘不过气的那种窒息,
而是——
想要守护一个人的重量。
这个世界纵然有一万种虚无的理由,
但「想要守护眼前这个人」的心情,却具体得几乎要把他牢牢锚在这里。
锚在这间旧公寓、这一口火锅、这张被炉边的席子上。
至少此刻,他不想离开这个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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