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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肆
冬至夜,寒气如同无形的巨兽,用它冰冷刺骨的利齿啃噬着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全市奥林匹克学科竞赛颁奖典礼的礼堂内却灯火辉煌,暖气开得很足,与窗外的严寒形成两个世界。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明亮而冰冷的光,将主席台映照得纤毫毕现。台下座无虚席,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家长们骄傲期待的眼神,老师们欣慰的笑容,获奖者们紧张或兴奋的表情交织在一起。
顾星河作为物理组一等奖得主,站在领奖台的第一排。聚光灯像舞台追光一样打在他身上,奖杯握在手里,冰冷、沉重,黄铜的质感透过皮肤传来。主持人用字正腔圆、激情洋溢的语调念到他的名字,台下响起一阵热烈而持久的掌声,如同潮水般将他包围。然而,他的目光却像失控的探照灯,一遍又一遍,近乎固执地扫过观众席后排的角落、入口的阴影、光线昏暗的区域,试图穿透那片模糊的光影和人潮的阻隔,寻找一个明知不可能出现的身影。
心不在焉,坐立不安。那冰冷的奖杯和热烈的掌声,此刻都成了沉重的负担。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台上其他获奖者的名字和事迹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在哪里?她会在哪里度过这个冬至夜?师大附中的音乐厅?她会不会有演出?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捺。
当颁奖进行到一半,化学组的奖项还在颁发时,顾星河终于按捺不住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冲动。他猛地弯下腰,捂住肚子,脸上挤出极其痛苦的表情,额头上甚至逼出了细密的冷汗。他低声对旁边正襟危坐、一脸欣慰的带队老师急促地说:“老师,抱歉,我……我肚子突然疼得厉害,得去下洗手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虚弱。
老师关切地看了他一眼,见他脸色确实不好,点点头:“快去快回,注意点。”
顾星河如蒙大赦,猫着腰,像一道敏捷的影子,快速而低调地穿过座位间的狭窄通道,离开了这喧嚣、温暖却让他窒息的礼堂。厚重的隔音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刺骨的、如同刀割般的寒风瞬间将他包裹,单薄的西装外套形同虚设。他打了个寒颤,却感觉一阵解脱般的轻松。
他没有任何犹豫,目光急切地扫过礼堂外空旷的广场,很快锁定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共享单车。他冲过去,快速扫码解锁,跨上去,将那个冰冷的、象征荣誉的黄铜奖杯随手塞进车筐里,然后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顶着刀子般的、零下五度的凛冽北风,义无反顾地朝着城市的另一端——师大附中的方向,奋力蹬去!
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透他单薄的衣物,直刺骨髓。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耳朵瞬间冻得麻木失去知觉,握着车把的手很快僵硬得不听使唤。每一次蹬踏都变得异常艰难,冰冷的空气吸入肺里,带着灼烧般的痛感。但他只有一个念头,像黑暗中的灯塔般指引着他:去她可能演出的地方!去师大附中的音乐厅!哪怕只是碰碰运气!他不能被困在这里领一个没有她的奖!
在师大附中新建的、如同艺术宫殿般灯火通明、现代感十足的音乐厅外,顾星河瑟缩着身体,像一尊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固执的冰雕,等待着散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礼堂内隐隐传来悠扬的乐声、间歇性的掌声和主持人的报幕声,隔着厚厚的隔音墙和玻璃门,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模糊回响,更添他内心的焦灼与煎熬。他不停地跺着冻僵的脚,对着冻得发紫的双手哈气,白色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
终于,厚重华丽的玻璃大门被侍者缓缓拉开,暖黄色的灯光和喧闹的人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出。人流如潮水般涌向寒冷的室外,带着兴奋的议论、满足的笑容和意犹未尽的赞叹。顾星河立刻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急切地在攒动的人头中搜寻。他目光如炬,掠过一张张陌生的、带着兴奋红晕的脸庞,搜寻着那个刻在心底的身影。
就在人群即将散尽,门口变得冷清时,一个穿着酒红色丝绒晚礼服的纤细背影,在一群同样盛装打扮、似乎是同伴或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匆匆钻进了路边一辆早已等待多时的黑色豪华轿车。那抹酒红在清冷的夜色和路灯下如此耀眼,如同燃烧的火焰;那优雅流畅的侧影轮廓,那束起的长发露出的光洁颈项……像极了她!像极了那个在暮色中伫立的叶知秋!
希望的火苗如同被泼了汽油般,“腾”地一下瞬间点燃,照亮了他冻僵的心房!是她!一定是她!他几乎要喊出声!
然而,下一秒,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一盆冰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他的视线。车子迅速启动,红色的尾灯划出两道冰冷的光轨,毫不犹豫地汇入车流,迅速消失在街道的尽头,只留下两道渐渐消散的红色残影。
顾星河僵在原地,刺骨的寒冷仿佛瞬间渗透了骨髓,冻结了血液。巨大的失落和荒谬感将他钉在原地,动弹不得。他并不知道,那惊鸿一瞥的酒红背影,其实只是叶知秋那位同样学音乐、在师大附中就读的表姐。
同一时刻,在远离市中心繁华灯火、位于城市边缘的三中实验楼顶,寒风更加肆虐,毫无遮挡地呼啸而过。叶知秋裹着厚厚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白色羽绒服,戴着毛线帽和围巾,只露出一双被冻得通红的眼睛和同样冻得通红的鼻尖。她正小心翼翼地调试着学校那架比她爷爷年纪还大的老旧折射式天文望远镜的赤道仪。冰冷的金属冻得她指尖生疼,每一次细微的调整都异常艰难,呼出的白气在镜筒上瞬间凝结成霜。她听说今晚有双子座流星雨,那是她与顾星河小学时一起在科普书上读到过的浪漫天象。她对着望远镜冰冷的目镜,在心中默念:“希望他能……” 话语却在寒风中消散。而此刻,在师大附中冰冷的音乐厅门外,顾星河正用力搓着冻僵的双手,对着夜空呼出大团大团的白气,低声祈祷着:“希望她……” 后半句同样被呼啸的北风无情刮走。
他们许下了几乎相同的愿望,却都丢失了最重要的后半句。命运的嘲弄并未结束。三中实验楼下,那棵顾星河在去年某个隐秘时刻刻下“秋”字的梧桐树,新生的树皮正悄然覆盖了旧日的印记,如同时间掩埋了过往的心事。而在师大附中音乐厅散场后的座椅下,一张被遗落的、写着《缘》的琴谱手稿,正被保洁阿姨面无表情地扫进簸箕,混入垃圾的洪流,无声无息地宣告着又一次徒劳的等待。
毕业典礼那天,两所学校同时举行着盛大的告别仪式。师大附中的礼堂里,顾星河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站在聚光灯下的讲台前。他的发言清晰有力,目光沉稳地扫过台下。一张张年轻的面孔,带着对未来的憧憬或离别的感伤,却依然……没有那张他心心念念的脸庞。
而在三中的礼堂,叶知秋正端坐在舞台中央的钢琴前。聚光灯在她周身洒下柔和的光晕。她的指尖在黑白琴键上最后一次奏响毕业的乐章,音符流淌,饱含着对过往的眷恋和对未来的期许。当最后一个音符如同叹息般落下,掌声雷动。她站起身,走到舞台中央,对着台下深深鞠躬。直起身时,她的目光掠过台下模糊的面孔,轻声对着话筒说:“这首曲子……献给一个可能永远也听不到的人。” 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瞬间淹没了掌声,也淹没在她自己心底翻涌的酸涩里。
他们都不知道,在这个象征结束与开始的夜晚,在城市的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落,有两个少年,正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着同一片被灯火映照得有些黯淡的星空。脑海里盘旋着同样的念头:
高中,一定要考上省重点。
在那里……一定,一定能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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