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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影
走到一半时,赵曜忽然停下了。
陈玥来不及刹车,一头撞上了赵曜结实的后背。
“你怎么……”,两人身高相差不多,骨头撞骨头生疼,陈玥皱着眉头一边揉着肩膀,一边看向赵曜。
赵曜站在路灯正下方,光从头顶浇下来,在他眼窝和颧骨下投出深黑的阴影。他张了张嘴,第一次没发出声音。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又试了一次。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他终于说,声音依旧沙哑,“是氯和某种甜味的混合。闻久了,舌根会发苦。”
陈玥揉搓的手停住了。他没说话,看向赵曜。
“缴费单,”赵曜继续说,眼睛盯着地面,“今天那张,三千七百六十四块八。”
远处有车灯扫过,照亮他半边脸。
“我给我爸打电话。”赵曜的声音忽然又转过身去,“他把钱转了过来,然后问这次月考第几。我说还没考。”
“他说——”赵曜吸了一口气,“‘你看看人家陈玥’。”
七个字。
他说得很轻,轻到几乎被夜风吹散。但陈玥却分明觉得有什么很重的东西压在了两人之间。
赵曜终于抬起头,看向陈玥。路灯的光直射进他眼睛里,陈玥抬眸看去。
“就这句。”他说,“每次都是这句。我竞赛拿奖,他说你去年就拿过了。我月考进步,他说离你还差几分。我妈在病床上疼得发抖的时候,他打电话过来,最后一句还是……”
他没说完。但不需要说完。
陈玥感到喉咙发紧。他张开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或者辩解的话。但所有语言都在舌尖化成了粉末。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任何安慰都是居高临下的,任何辩解都是虚伪的,可明明那些荣誉也都不是他的。
不是他的,而是“陈玥”的。
所以他问了一个毫不相关的问题:“你吃晚饭了吗?”
赵曜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懂这个跳跃。
“那个饭团,”陈玥说,“金枪鱼的。你没拿。”
沉默。
然后赵曜的嘴角扯了一下:“不饿。”他说,但话音刚落,胃里就传来一声清晰的咕噜。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
陈玥笑了。
“走吧,”陈玥说,“前面有便利店。”
“我不想——”
“我饿了。”陈玥打断他,转身朝便利店的方向走。走了几步,回头。赵曜还站在原地,低着头,肩膀微微塌着。
“赵曜。”陈玥叫他的名字。
赵曜抬起头。
陈玥没说什么,只是看着他。三秒,五秒。然后陈玥走回去,牵起赵曜的手,将他拉进了便利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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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利店的灯光是冷白色的,亮得刺眼。
陈玥要了两份关东煮,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塑料桌椅很矮,两人坐下时膝盖几乎碰到一起。赵曜没碰面前那杯,只是盯着里面漂浮的萝卜和昆布,热气氤氲起来,模糊了他的眼镜片。
陈玥安静地吃着自己那份。豆腐泡吸饱了汤汁,咬下去时会发出轻微的“噗”声。他吃得很慢,也吃的很香。美食的慰藉让他暂时忘记了不悦的情绪。
窗外的街道很安静,偶尔有车驶过。便利店里的音乐是轻柔的钢琴曲,如水一般柔软。
“有时候,”赵曜忽然开口,“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陈玥停下筷子。
“是一个……”赵曜寻找着词语,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指标。一个必须要比过你的指标。我妈需要这个指标来相信日子会好起来,我爸需要这个指标来证明他的基因——或者他给的钱——没白费。”
他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
“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吗?”赵曜戴上眼镜,透过镜片看向陈玥,“连我自己也开始信了。考试的时候,做题的时候,我都会想,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然后我就按那个想象去做。”
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声音里没有任何笑意。
“我活成了你的影子。还是劣质仿冒版。”
陈玥放下筷子。塑料碗里的汤已经凉了,表面凝起一层薄薄的油膜。他看着那层油膜,看了很久。
“我每天睡前,”他开口,声音很轻,“会把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叠好放床头。校服、袜子、内裤,按穿戴顺序摆。”
赵曜看向他。
“我试过一次没摆,”陈玥继续说,“凌晨三点突然惊醒,浑身冷汗。爬起来把衣服重新叠了一遍,才敢继续睡。”
便利店的自动门开了又关,冷气涌进来。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店员在柜台后打哈欠。
“我怕的不是考试,”陈玥说,“是怕这次第一是运气,怕下次就会露馅,怕我妈早上看我会发现我状态不对,然后她就会开始担心,开始问,开始用那种温柔得让人窒息的眼神看着我。”
他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睛看向赵曜。
赵曜盯着他,眼眶一点点泛红。他的呼吸变重了,胸口起伏着,但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他忽然抓住陈玥的手腕,眼睛死死盯着陈玥,像是在确认什么。瞳孔在冷白灯光下收缩成两个极小的黑点,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又在重组。
他不知道自己这些话赵曜信了几分,不过他说的都是实话。自己的那些完美都是表演,那些从容都是伪装。在这个荒谬的、令人窒息的世界上,他是和赵曜一样的异类。
陈玥没挣脱。
过了很久,自动门又开了,有人走进便利店,夜风灌进来,吹散了关东煮的热气。
赵曜的手松了一点,但没放开。他的目光从陈玥脸上移开,落到两人手腕交接的地方。
“那你……”他开口说道:“怎么办?”
自己至少还可以光明正大的说出那些不公,可陈玥生来就是万众敬仰,稍有不慎,所有人都会看他笑话,即便他向其他人倾诉这些痛苦,他人也都只当作陈玥在开玩笑没人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那他难过的时候,痛苦的时候,又该怎么办呢?
赵曜不敢想,也想不到。
陈玥沉默了一会儿。
“没怎么办。”他说,“忍着呗。”
赵曜的嘴角又扯了一下,他皱了皱眉,觉得陈玥的回答太过于含糊,像是在逃避什么。但他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
他慢慢松开手。陈玥活动了一下手腕,血液重新流通的感觉带来细微的麻痒。
“关东煮要凉了。”陈玥说。
赵曜低头看了看自己那杯,终于拿起竹签,戳了一块萝卜。
陈玥也开始继续吃。两人就这样面对面,在便利店冷白色的灯光下,安静地吃完了一顿迟来的、简陋的晚饭。
没有再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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