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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死生契阔
一、余悸
晨光艰难地撕开厚重的铅云,洒在湿漉漉的临江城街面上,映出积水中支离破碎的天光。昨夜的狂风骤雨已然停歇,空气里弥漫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挥之不去的沉闷。回春堂的后院,安静得有些诡异,只有药炉上煎着药的陶罐,发出细微的、持续的“咕嘟”声,药气混杂着淡淡的焦糊与血腥味,在清晨的空气中缓慢飘散。
侧厢房门紧闭,林文轩一夜未眠,此刻正守在床榻边,脸色疲惫而凝重。床上躺着两人。
林云霁躺在内侧,面色苍白如纸,眉心那点朱砂痣却显得异常殷红,呼吸微弱但尚算平稳,仿佛只是陷入了沉沉的酣眠。只是他嘴角、衣襟上残留的暗红血渍,昭示着昨夜绝非寻常。
另一侧,那张从库房紧急搬来的、更简陋的窄榻上,则是那个“乞丐”。他依旧穿着林家下人那身宽大的旧衣,枯瘦的身体几乎陷在薄被里,一动不动,若非胸口那微不可察的起伏,几乎与死人无异。脸上、手上的青灰色似乎褪去了一些,但依旧了无生气,皮肤下隐隐透着一种不健康的蜡黄,仿佛一截被岁月风干的枯木。他身上那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腐败与阴寒气息,消散了许多,但仍有淡淡的、混杂了药味与某种难以言喻的沉疴暮气萦绕不散。
林文轩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眼中充满了惊疑、忧虑与深深的后怕。昨夜那电光石火、惊心动魄的一幕,此刻想来,仍让他脊背发凉,手心冒汗。那冲天而起的金、黑、白三色光芒,那几乎要将灵魂都冻结、碾碎的恐怖威压,那一声非人般的嘶吼,以及最后那仿佛能涤荡一切、抚平一切、却又带着某种古老威严的月白光华……这一切,早已超出了他行医数十载、乃至从任何医书典籍、奇闻异志中看到的范畴。
是鬼神作祟?是精怪附体?还是……什么无法理解的存在?
他颤抖着手,再次为儿子把脉。脉象依旧虚弱紊乱,脏腑震荡,经络受损,气血亏虚严重,是受了极重内伤之相。但又有一股奇异的、坚韧的、温暖的力量,护住了他的心脉与神魂本源,吊住了一口气,让伤势不至于恶化。而这股奇异的力量,林文轩完全无法理解其来源,只隐约觉得,或许与儿子眉心那自出生就有的朱砂痣,以及他贴身藏着的、昨夜似乎也起了作用的“月华”古玉有关。
他又转向那“乞丐”,犹豫片刻,还是伸出手指,隔着一方丝帕,搭上了对方的手腕。触手冰凉僵硬,脉搏微弱到几乎摸不着,时断时续,混乱不堪,比昨夜之前更加……“死寂”。但那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机,却顽强地存在着,仿佛被无形的锁链拴住,吊在深渊边缘,摇摇欲坠,却始终不断。更诡异的是,这脉象深处,竟隐约流转着一丝极其微弱、却与他儿子体内那股“奇异力量”有些相似的、温和的暖意。这暖意与“乞丐”身上那股沉疴死气格格不入,却偏偏维系着最后一线生机,仿佛在对抗、在净化着什么。
“邪祟?高人?还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林文轩收回手,眉头锁得更紧。此人来历成谜,状况诡异,偏偏又与云霁之间,似乎发生了某种无法解释的、深入灵魂的联系。昨夜那景象,绝非医道可以解释。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卷入了一个无法想象、也无法掌控的巨大漩涡。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推开,妻子沈氏端着热气腾腾的米粥和汤药,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眼睛红肿,显然也是一夜未眠,担忧儿子的安危。昨夜前堂的动静,她虽在后宅,却也隐约听到,后来看到丈夫抱着面色惨白、衣襟染血的儿子回来,吓得魂飞魄散。此刻看到儿子虽昏迷,气息尚在,又见丈夫守在床边,心中稍定,但看到另一张榻上那形容可怖的“乞丐”,仍是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惧。
“老爷,云霁他……”沈氏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丈夫身边,低声询问,目光却忍不住瞟向那“乞丐”。
“脉象还算平稳,只是内腑震荡,神魂受惊,需要静养调理。”林文轩低声安抚道,随即看向那“乞丐”,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几分凝重与困惑,“至于此人……我也说不清。他体内情况……太过古怪。生机微弱,死气弥漫,却又有一股……奇异的暖意护着心脉。若非……若非昨夜那般异象,我几乎要以为他是个活死人。”
“昨夜……究竟是怎么回事?”沈氏颤声问道,昨夜前堂那短暂的、却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气息,让她至今心有余悸。
林文轩摇摇头,苦笑道:“我也不知。只知道云霁为了救他,似乎……以某种方式触动了什么,引来了不可思议的……反噬。若非最后那奇异白光出现,恐怕……”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紧紧握住了儿子冰凉的手。
沈氏脸色更白,看向那“乞丐”的目光充满了恐惧与……一丝怨恨。是这个人,差点害死了她的儿子。
“阿贵和阿福……”沈氏忽然想起什么,声音发颤,“昨夜他们吓得……到现在还魂不守舍,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前堂的桌椅也碎了不少,还有那股子、那股子说不出的味道……老爷,这人……这人留不得啊!万一、万一他再发狂,伤了云霁,可如何是好?不如……不如报官,或者……请法师来看看?”
林文轩沉默片刻,看着儿子苍白的面容,又看了看那同样昏迷、气息微弱的“乞丐”,缓缓摇头:“不可。昨夜动静虽大,但好在夜深人静,风雨又大,未必惊动太多人。阿福阿贵那边,我已严令他们守口如瓶。若是报官,或请法师,此事传扬开去,只怕引来更多是非,对云霁、对回春堂的名声,都无好处。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儿子紧蹙的眉心和胸前微微起伏的衣衫上,那里贴身藏着那枚古玉:“而且,云霁与这人之间,似乎……有了某种奇特的联系。我方才为云霁诊脉,隐约感觉到一股不属于他的、温和力量护住了他心脉,与这人身上最后那点生机,似乎同源。若贸然将此人与云霁分开,甚至……恐怕会引发不测。”
“可难道就这样养着?这人看着就……”沈氏看着那“乞丐”死灰的脸色,打了个寒噤。
“先看看吧。”林文轩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云霁拼了命也要救他,或许……自有缘由。况且,医者父母心,他倒在我们门前,我们林家行医济世,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只是……需得万分小心。从今日起,这侧厢便封闭起来,除了你我,再不许旁人靠近。他的汤药饮食,都由我亲自来。至于云霁……等他醒来,问明缘由,再做打算。”
沈氏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看到丈夫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凝重与决断,终究是叹了口气,没再言语,只是看向那“乞丐”的目光,依旧充满了忧虑与不安。
林文轩端起药碗,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撬开儿子的牙关,将温热的药汁一点点喂下去。昏迷中的林云霁似乎有所感应,本能地吞咽着,这让林文轩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喂完药,他又走到“乞丐”榻前,看着那张枯槁、毫无生气的脸,犹豫片刻,还是用银针刺破其人中,将一滴提神醒脑的药汁滴入。但那“乞丐”依旧毫无反应,如同泥塑木雕。
“唉……”林文轩长叹一声,放下药碗。窗外,天色已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但这间小小的侧厢,却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阴霾之中,昨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与此刻床上两人无声的沉睡,交织成一种沉重而诡异的寂静。
他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不知道这“乞丐”究竟是何方神圣,会带来怎样的祸福。他只知道,他必须守住这里,守住儿子,守住回春堂。至于那冥冥之中的因果,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魂海微澜
林云霁感觉自己漂浮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而粘稠的黑暗里。没有声音,没有光,没有方向,只有一种轻柔的、如同在母体羊水中的包裹感。身体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又很重,重得仿佛沉入了无底深海。意识昏昏沉沉,仿佛被浸泡在陈年的酒里,既不想醒来,也无法彻底沉睡。
一些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片段,如同深海中的浮光掠影,在他意识深处一闪而过。
他看到了燃烧的宫殿,琉璃瓦在冲天的火焰中碎裂,巨大的蟠龙柱轰然倒塌,无数模糊的身影在火光中挣扎、哀嚎。天空是血色的,映照着下方无边无际的、如同炼狱般的火海。
他看到了冰冷的、灰白色的、无边无际的“海”,海水由无数生灭的光粒组成,寂静得令人窒息。海的中央,是九个缓缓转动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他站在“海”边,脚下是凝固的混沌能量,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冷与孤寂,几乎要将他冻结。
他看到了一个白衣如雪的身影,背对着他,站在高高的、云雾缭绕的悬崖之巅,罡风吹动他的衣袂与长发,背影孤直而寂寥。他伸出手,想唤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人缓缓转过头来,面容……一片模糊,只有一双眼睛,清澈、平静,却又盛满了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万古时光的疲惫与……温柔?不,那似乎不是温柔,是……决绝?
他还看到了……一片漆黑中,一双赤红的、燃烧着疯狂火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那眼神中,是滔天的恨意,是无尽的痛苦,是偏执的疯狂,是……刻骨的……悲伤?他想看清那眼睛的主人,但那黑暗太浓,只有那两点赤红,如同烙印,深深灼在他的灵魂上,带来尖锐的刺痛。
最后,他看到了雨夜,看到了蜷缩在自家医馆屋檐下的、那个枯瘦的身影。他伸出手,握住了那只冰冷、枯槁、指甲发黑的手。然后,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寒冷、剧痛,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在意识的最后,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嘶哑的、破碎的、充满了无尽痛苦与……恐慌的怒吼:“滚开——!!!”
不,那不是对他怒吼。那是……一种绝望的、想要保护什么的呐喊。
是谁在喊?又在保护什么?
“嗬……”
一声极其轻微、嘶哑的呻吟,从林云霁喉中溢出。他感到眉心传来一阵灼热的胀痛,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紧接着,是全身骨骼、经脉、脏腑传来的、如同被碾碎重组般的剧痛,尤其是脑海深处,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带来阵阵眩晕与恶心。
“云霁?云霁!你醒了?!” 一个惊喜又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熟悉的颤抖。
林云霁费力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起初是模糊的,只有一片昏黄的光晕。随即,光线逐渐凝聚,映出父亲林文轩那张写满担忧、疲惫却又强作镇定的脸庞。母亲沈氏也站在一旁,眼睛红肿,此刻见他睁眼,更是忍不住捂住嘴,喜极而泣。
“爹……娘……” 林云霁开口,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他试图起身,却感觉全身像散了架一般,酸痛无力,脑袋更是沉重如石。
“别动!好好躺着!” 林文轩连忙按住他,眼中满是心疼与后怕,“你受了很重的内伤,神魂震荡,需得静养,万不可妄动。”
内伤?神魂震荡?林云霁的记忆逐渐回笼。雨夜……乞丐……触手冰凉……眉心灼热……金光、黑气、月华……还有那双赤红的、绝望的眼……
是梦吗?不,不是梦。那剧痛是真的,那濒死的感觉是真的,那混乱破碎的记忆……也是真的。
“他……” 林云霁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投向另一侧的床榻。那个枯瘦的身影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如同死去。但他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坚韧得不可思议的、与他之间有着某种奇异联系的“气息”,还在那里。
“他还活着。” 林文轩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声音低沉,“只是……依旧昏迷。脉象比昨夜更弱,却也……更古怪。似有若无,仿佛……魂不附体。”
林云霁沉默着。他看着那个身影,心中涌起极为复杂的情绪。是怜悯?是后怕?是疑惑?还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与牵扯?他记得那双手的冰冷,记得那涌入体内的、毁灭性的力量,更记得最后时刻,那双赤红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极致的恐慌与……某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要将他推开、却又想要抓住什么的情感。
“爹,昨夜……发生了什么?” 林云霁声音嘶哑地问,“我……我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很乱,很破碎……不像是真的,又感觉很真实。”
林文轩与沈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疑不定。林文轩深吸一口气,将昨夜林云霁昏迷后,他如何将两人搬回,又如何诊治,以及他自己的一些推测,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说了出来。他没有提那金、黑、白三色光芒的恐怖异象,只说是林云霁试图以家传导引之法救人,引动了对方体内邪毒,导致两败俱伤,最后似乎有某种力量护住了两人。
“邪毒?” 林云霁喃喃重复,目光再次落在那“乞丐”身上。是邪毒吗?那毁天灭地、仿佛要撕裂灵魂的黑暗与冰冷,仅仅是“邪毒”?那冲入他脑海的、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又是什么?
“云霁,” 林文轩神色严肃地看着他,“你告诉爹,你与这人……究竟有何牵连?你为何执意要救他?还有,你体内那股……那股奇异的力量,从何而来?你昏迷时,眉心那朱砂痣,还有你胸口那枚古玉,都曾发光发热,这绝非寻常!”
林云霁看着父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担忧与探究,又看了看母亲那惶恐不安的神情,心中天人交战。他知道,隐瞒无益,反而可能让父母更加担心,甚至因不知情而做出错误的判断。但真相……那破碎混乱的画面,那双赤红的眼睛,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那奇异的“月华”古玉,还有昨夜那超越常理的恐怖景象……他自己都理不清,又如何向父母解释?
沉默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迷茫与不确定:“爹,娘,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为何会倒在门外。我只是……看到他倒在雨中,于心不忍。至于我体内的力量,还有这朱砂痣和古玉……” 他抬手,轻轻抚上眉心,那里依旧隐隐作痛,“我昨夜……触碰他时,仿佛……看到了一些东西,很乱,很可怕……像是……另一个人的记忆碎片。还有,我感觉……我和他之间,似乎……有了某种联系,很微弱,但确实存在。就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将我们连在了一起。”
他说的很模糊,很混乱,但却是他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林文轩与沈氏听得脸色愈发苍白。记忆碎片?看不见的联系?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畴。
“云霁,此事……太过蹊跷,也太过凶险。” 林文轩握住儿子的手,声音沉重,“此人身份不明,状况诡异,绝非寻常病患。昨夜之事,你也亲身经历了。爹是担心你,也担心我们林家。如今之计,唯有等他醒来,问明缘由。但在此之前,你绝不可再靠近他,更不可再试图用任何方法探查。你的身体,经不起第二次折腾了。”
林云霁看着父亲眼中深切的忧虑,点了点头:“孩儿知道了。让爹娘担心了。”
“你明白就好。” 林文轩松了口气,又叮嘱道,“你且安心养伤,外面的事情,自有爹来料理。阿福阿贵那边,我已交代过,昨夜之事,绝不可外传。对外,只说你染了风寒,需要静养。至于此人……” 他看了一眼那“乞丐”,“我会每日给他喂些流食汤药,吊住性命。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吧。”
林云霁再次看向那个方向。他能感觉到,那丝联系虽然微弱,却坚韧地存在着。那个人……真的能醒来吗?醒来之后,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闭上眼,不再去想。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画面,那双赤红的眼眸,还有那深入灵魂的悸动与牵扯,如同烙印,挥之不去。
三、静水深流
接下来的日子,临江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昨夜那场风雨,似乎并未在城中留下太多痕迹。只有回春堂内,气氛依旧凝重。
林云霁卧床静养,伤势在父亲林文轩的精心调理下,恢复得很快。他本身体质就异于常人,加上体内那股奇异的、暖流般的力量(后来他才知道,那可能是与“乞丐”缔结契约后,反哺回的一丝温和灵力)在缓慢滋养经脉,不过数日,外伤内创已好了七七八八,只是神魂受的震荡,还需要时间慢慢平复。眉心那点朱砂痣,颜色比以往更加鲜艳深邃,偶尔在情绪波动或凝神静气时,会有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金芒流转,不似凡物。他贴身佩戴的那枚“月华”古玉,也似乎更加温润通透,玉心那“月轮”处的暗金纹路,在阳光下若隐若现,仿佛活了过来。
而侧厢里的“乞丐”,依旧如同活死人。每日除了林文轩亲自灌些米汤和极温和的药汁外,再无其他动静。气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身体冰冷僵硬,若非胸口那几乎不可察的起伏,与林云霁之间那丝微妙的、若即若离的感应,几乎让人以为他已经死去多时。他身上的腐败气息与阴寒死气,在那夜之后,似乎被某种力量压制了下去,不再外溢,但整个人依旧散发着一股沉沉的暮气,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随时会落下。
林文轩每日诊脉,眉头越锁越紧。此人的脉象,是他行医以来从未见过的古怪。生机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又始终不绝;体内似乎有多种力量在冲突、在消磨,却又被一种更高层次的力量强行“黏合”在一起,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这绝非药石可医,更像是……某种超出他认知范围的、涉及魂魄层面的创伤与禁锢。
他不敢让儿子再靠近,甚至自己也加倍小心,每次进入侧厢,都会提前服用辟秽解毒的丹药,并燃起安神定魄的香料。那“乞丐”就像一个不稳定的、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让他寝食难安。
林云霁则被父亲严令在房中静养,不得踏出后院一步。他每日除了喝药、休息,便是看书,试图从那些志怪杂谈、医书古籍中,寻找关于眉心异象、古玉、以及“邪祟侵体”、“魂魄离奇”之类的记载,却一无所获。脑海中那些破碎的画面,偶尔还是会闪现,带来短暂的眩晕与心悸,但不再像初醒时那般剧烈。他尝试着去回想,去拼凑,却总是徒劳。只有那双赤红的、充满痛苦与绝望的眼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他常常会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侧厢的方向。那丝灵魂层面的微弱联系,如同最纤细的蛛丝,若有若无,却真实存在。他能隐约感觉到,那联系的另一端,是一片深沉、冰冷、充满了无边痛苦与混乱的黑暗。但在那黑暗的最深处,似乎又有一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暗红色的、如同余烬般的火光,在顽强地、无声地燃烧着,挣扎着,不肯彻底湮灭。
那火光,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悲怆,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微弱的心悸。
“他到底是谁?” 林云霁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是那破碎记忆中,那个站在燃烧宫殿前、眼神桀骜的身影?是那个在灰白“海”边、承受无边孤寂的存在?还是……那个白衣如雪、背影孤直、最后回眸一瞥的人?
他分不清。记忆太过破碎,情感太过混乱。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个人,与自己,有着某种极深、极复杂、甚至无法斩断的关联。这关联,并非始于雨夜的回春堂,而是……更早,更久远,久远到……仿佛刻入了灵魂的轮回。
这认知,让他既茫然,又隐隐不安,却又……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莫名的、仿佛宿命般的牵引。
这一日午后,阳光正好。林云霁感觉精神好了许多,征得父亲同意后,披了件外袍,来到后院廊下,坐在藤椅上晒太阳。阳光温暖,驱散了连日的阴霾,也让他心头那沉重的感觉稍微缓解。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的“月华”古玉。温润的触感传来,带着一丝安神静心的清凉。他又抚上眉心,那点朱砂痣,在阳光下微微发热。
“云霁。”
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林云霁抬头,见父亲林文轩提着一个食盒,从侧厢方向走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爹,” 林云霁起身,“他……还是老样子?”
林文轩点点头,将食盒放在石桌上,在他对面坐下,叹了口气:“脉象依旧,不见好转,也无恶化。米汤药汁灌进去,如同石沉大海。真不知……是福是祸。” 他看向儿子,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云霁,你与我说实话,那夜你触碰他时,除了看到那些破碎画面,可还有其他感觉?比如……他是否与你说了什么?或者,你体内……可有什么异样?”
林云霁沉默片刻,缓缓摇头:“除了那些混乱的画面和……那双眼睛,并无其他。体内……除了那股暖流,也无不适。只是……” 他顿了顿,看向侧厢的方向,声音低沉,“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有一根线连着。很细,很弱,但我能感觉到。他……很痛苦,在那片黑暗里,一个人挣扎。我想……帮他,但不知道怎么做。”
林文轩眉头紧锁。儿子的描述,越来越接近一些传说中的“魂魄感应”、“前世因果”之类的玄奇之事,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一个凡俗郎中的理解范畴。
“此事太过离奇,也太过凶险。” 林文轩沉声道,“你如今伤势未愈,万不可再轻举妄动。至于他……只能听天由命了。或许,等他醒来,一切自有分晓。若他……” 他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若他对你不利,或对林家不利,爹拼了这条老命,也定不饶他!”
林云霁心中一暖,又觉酸楚。父亲为了保护他,已承受了太多压力。“爹,你放心,我不会再鲁莽了。”
父子二人又说了会儿话,林文轩便起身去前堂坐诊。医馆歇业几日,已积压了不少病人。
林云霁独自坐在廊下,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他却感觉心底一片冰凉。那丝若有若无的联系,如同无形的丝线,牵动着他的心神。他忍不住再次将目光投向侧厢紧闭的门窗。
忽然,他眉心那点朱砂痣,毫无征兆地,微微一热。
与此同时,胸前的“月华”古玉,也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清晰的震颤。
林云霁心头一跳,猛地坐直身体,目光死死盯住侧厢。
那丝灵魂联系的另一端,那片深沉冰冷的黑暗深处,那点如同余烬般的暗红火光,似乎……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仿佛沉睡的火山,在万丈冰封之下,第一次,传来了苏醒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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