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陷越深的烂人

作者:会入天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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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报了警


      破捷达在坑洼不平的郊区土路上颠簸前行,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破船。我死死盯着前方那两点若隐若现的、如同鬼火般的面包车尾灯,双手因为用力握住方向盘而指节发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是因为追逐的紧张,而是因为一种冰冷的、不断蔓延的恐惧预感。
      那辆破旧面包车所驶向的,绝非善地。
      车窗外的景色越来越荒凉。废弃的厂房像巨大的、沉默的骷髅骨架,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阴影。杂草丛生,几乎淹没了道路。空气中弥漫着工业废料和什么东西腐败的刺鼻气味。这里是被城市飞速发展的车轮无情碾过、然后遗弃的角落,是阳光照不到的糜烂伤疤,是各种肮脏交易滋生的温床。
      面包车最终在一个挂着破烂不堪、字迹模糊的“综合门诊”牌子的、由废弃仓库改造的建筑前停了下来。牌子歪斜着,仿佛随时会掉落。建筑墙体斑驳,窗户大多破损,用木板或塑料布胡乱钉着。只有门口一盏功率极低、昏黄如豆的白炽灯,在夜风中摇曳,投下晃动不安的光晕,更添几分鬼气森森。
      这就是所谓的“私人诊所”?这分明是一个屠宰场!一个专门收割穷人血肉和希望的黑店!
      我看到面包车侧门拉开,那个不耐烦的男人先跳下车,警惕地四下张望。然后,他粗暴地将老金从车里拽了出来。老金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他佝偻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瘦小、无助。他回头看了一眼面包车,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那个男人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向那扇如同怪兽巨口般的、黑洞洞的诊所大门。
      另外两个模糊的人影也从车上下来,跟在后面。
      大门“吱嘎”一声被推开,然后又沉重地关上,将老金和那点微弱的、用自我毁灭换取的“希望”,一同吞没进了那片未知的、充满消毒水与血腥气的黑暗之中。
      面包车没有离开,就停在不远处,发动机熄了火,像一头假寐的、等待着餍足的野兽。
      我将破捷达熄火,停在距离诊所百米开外的一个废弃料堆后面,隐藏在更深的阴影里。车内,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血液冲上头顶的嗡嗡声。
      怎么办?冲进去?我只有一个人,对方至少有三个,而且里面情况不明。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救不了老金,很可能把自己也搭进去。顾远的死,我出租屋的被撬,“夜泊”的羞辱……这一切都清晰地告诉我,与这些阴影中的势力正面冲突,下场只会比老金更惨。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绝望的父亲,在里面被切开身体,取走器官,然后像扔垃圾一样被丢出来?看着他用生命和健康换来的,很可能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像两条毒蛇,缠绕着我的脖颈,越收越紧。
      不行!不能就这样!
      我猛地掏出手机,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几乎是凭借着本能,按下了一串号码——不是普通的110,而是我之前因为顾远的案子,存下的马东,那个市刑侦支队副队长的私人手机号。
      电话接通了,响了几声后,被接起。
      “喂?”马东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被吵醒的不耐烦,背景音很安静。
      “马队!是我!沈默!”我的声音因为急促和恐惧而尖锐变形,“我现在在城西废弃工业区这边!有个黑诊所!他们在搞非法器官移植!一个老人,金卫国,刚刚被他们弄进去了!他们要摘他的肾!这是谋杀!你们快派人来!”
      我语无伦次地、用最快的速度将地点和情况吼了出来。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不是几秒钟,而是长达十几秒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能听到马东那边极其细微的、平稳的呼吸声。
      这沉默,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了我一个透心凉。
      “马队?你听到了吗?位置我发给你!快派人来啊!”我焦急地催促,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终于,马东开口了。他的声音不再是睡意朦胧,而是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了疲惫、无奈和某种……近乎警告的沉重。
      “小沈……”他叫了我的名字,语气缓慢得让人心焦,“你说的那个地方……我知道。”
      我知道。这三个字,像三根冰冷的针,扎进了我的耳膜。他知道?他竟然知道这个黑诊所的存在?!
      “有些事……”马东的声音更加低沉,带着一种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的沙哑,“……不是你该管的,你也管不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听我一句劝,”他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为你着想”,“别把自己……也搭进去。”
      然后,不等我再有任何反应,电话里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
      他挂了。他不仅拒绝出警,他甚至……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我举着手机,僵在驾驶座上,浑身冰冷,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马东那短短几句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心里反复切割。他不是不知道,他不是无能为力,他是……不能管?还是不愿管?抑或是……他也身处那张巨大的、无形的网中?
      连警察……连最后的、理论上应该主持公义的力量,都选择了沉默和纵容?
      这个认知带来的绝望,远比老金即将被摘除器官本身,更加深沉,更加彻底。它意味着,这套吞噬弱者的系统,不仅仅是几个黑心中介和地下诊所在运作,它的根系,可能已经渗透到了我无法想象的层面。
      完了。老金完了。
      我瘫在驾驶座上,手机从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脚垫上。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甚至能想象出此刻诊所里正在发生的情景:简陋的手术台,昏暗的无影灯,未经严格消毒的器械,还有那些冷漠的、如同屠夫般的“医生”……老金躺在那里,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三十万,任凭宰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废弃的厂区死寂得可怕,只有风吹过破败门窗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更久。
      那扇诊所的大门,再次“吱嘎”一声被推开了。
      我的心脏猛地收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只见那个之前推搡老金的男人率先走了出来,他拍了拍手,仿佛刚完成一项肮脏的工作。紧接着,另外两人架着一个人影,跟踉跄跄地走了出来。
      老金几乎是被人半拖半拽着出来的。他整个人蜷缩着,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右侧腰部,指缝间,隐约可以看到渗出、染红了破旧工装的暗红色血迹!他的头低垂着,脸隐藏在阴影里,但我能看到他全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痛苦呻吟。
      那三个人像扔一袋垃圾一样,将老金粗暴地扔在了诊所门口冰冷、肮脏的水泥地上。
      老金发出一声沉闷的痛哼,身体蜷缩得更紧,呻吟声变得更加凄厉。
      那个领头的男人蹲下身,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钞票,不是厚厚的三十叠,而是薄薄的、看起来顶多几千块钱。他像施舍乞丐一样,将那沓钱随手扔在了老金的脸旁。
      “喏,三千块,营养费。”男人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冷酷,“拿了钱赶紧滚!别死在这儿晦气!”
      三千块……不是三十万。是三千块。老金用一个肾,一个维系着他基本健康和劳动能力的器官,换来的,仅仅是三千块的所谓“营养费”!
      我看到老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挣扎着,似乎想抬起头,想看清那沓钱,想质问,想嘶吼……但他太虚弱了,太痛苦了,所有的努力都只化作更加剧烈的颤抖和从喉咙深处溢出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哀鸣。他伸出一只沾着血污和泥土的手,颤抖着,想要去抓住那沓钱,那用他半条命换来的、微不足道的“希望”……
      那三个人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面包车,发动,离开。尾灯再次亮起,像嘲讽的眼睛,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夜色中。
      诊所门口,只剩下老金一个人,像一团被遗弃的、还在微微抽搐的破布,蜷缩在冰冷的土地上,捂着不断渗血的腰部,发出无声的、或者说被这无边黑夜吞噬了的哀嚎。那沓三千块的钞票,散落在他身边,像祭奠的纸钱。
      我坐在破捷达里,浑身冰冷,手脚麻木。隔着百米远的距离,我仿佛能闻到那浓重的血腥味,能听到老金那绝望到极致的呻吟。
      我报了警。我以为我是对的。我以为我能救他。可我的“好心”,我的“正确”,换来的,却是马东那冰冷的警告,是老金被残忍地摘除器官后像垃圾一样丢弃在路边,是那从三十万缩水到三千块的、充满了无尽嘲讽的“营养费”。
      我不仅没能阻止这场悲剧,我他妈的……我他妈的还加速了它!如果我当时强行拦住他,如果我当时没有打那个无用的报警电话,如果他不是在那种简陋肮脏的环境下被草草手术……也许,也许结果不会比现在更好,但至少……至少不会是因为我的“介入”而变成这样!
      我的“善意”,我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成了压垮这头早已不堪重负的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它让老金,不仅失去了一个肾。
      更失去了他作为一个人,一个父亲,最后的、渺茫的,却支撑着他活下去的……
      希望。
      我趴在方向盘上,额头抵着冰冷塑料,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最终什么也没吐出来,只有无声的、绝望的泪水,混合着屈辱和巨大的无力感,汹涌而出,灼烧着我早已千疮百孔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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