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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火车穿过秦岭隧道时,念吉第一次看见了雪以外的世界。
她扒在车窗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绿色的山,黄色的田,灰色的路,还有偶尔闪过的、密集的房屋。这一切对她来说都太陌生了,陌生得像另一个星球。
“阿爸,”她转过头,小声问段肆尘,“这里就是陕西吗?”
“还没到,”段肆尘摸摸她的头,“穿过这座山,才算真正进入陕西。”
多吉坐在对面,看着窗外的景色,眼神复杂。他已经三年没回西安了,上次离开时,他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回来,没想到一去就是这么久,久到修车店都交给了合伙人打理,久到这座城市可能已经忘记了他。
“紧张?”段肆尘问。
“有点。”多吉承认,“像是回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你长大的地方怎么会陌生?”
“因为我已经变了,”多吉说,“而城市可能也变了。我们都在变,再见面时,可能都不认识彼此了。”
段肆尘理解这种感受。他自己也有过——每次回老家,都觉得既亲切又疏离。熟悉的是街道和建筑,陌生的是自己的心境。
“但有些东西不会变,”他说,“比如你的店,你的朋友,你喜欢的面馆。”
多吉笑了:“希望吧。”
火车驶出隧道,视野豁然开朗。平原在眼前展开,一望无际,和草原是完全不同的辽阔——草原的辽阔是立体的,有山,有水,有起伏;平原的辽阔是平面的,平坦得近乎单调,但也因此显得更加宽广。
念吉看呆了。她习惯了山的遮挡,习惯了地平线被雪峰切割,第一次见到如此平坦、如此无边无际的土地,让她既兴奋又有点害怕。
“没有山...”她喃喃道。
“这里也有山,”多吉解释,“但离得远。你看那边——”
他指着西边,地平线上隐约可见连绵的轮廓:“那是秦岭,是中国南北的分界线。我们就是从那里穿过来的。”
念吉似懂非懂地点头。
火车广播响起:“旅客朋友们,前方到站西安北站,请下车的旅客提前做好准备...”
多吉站起身,开始收拾行李。段肆尘也帮着收拾,把念吉的小背包递给她:“拿好自己的东西,别丢了。”
念吉用力点头,把小背包紧紧抱在怀里,里面装着她最重要的东西——照片本,牛骨小马,还有段肆尘给她新买的素描本和彩笔。
下车时,人潮汹涌。念吉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吓得紧紧抓住段肆尘的手。段肆尘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行李箱上,推着走。
多吉走在前面开路,熟练地穿过人群,找到出站口。阳光从玻璃穹顶照下来,晃得人眼花。空气里有种城市特有的味道——汽油,灰尘,还有各种食物混合的气息。
“跟紧我。”多吉回头说。
出了站,眼前是更宽阔的广场,更多的车,更多的人。念吉的眼睛不够用了,左看右看,小嘴微微张着。
“我们先去酒店放行李,”多吉说,“然后...带你们去个地方。”
酒店在钟楼附近,是段肆尘提前订好的。房间不大,但很干净,有两张床。念吉第一次住酒店,对什么都好奇——能自动冲水的马桶,一拧就出水的水龙头,一按就亮的灯...
“这个是什么?”她指着电视遥控器。
“遥控器,”段肆尘教她,“按这个,电视就会开。”
念吉小心翼翼地按了一下,电视果然亮了,里面正在播动画片。她吓了一跳,随即又兴奋起来:“它会说话!”
多吉看着她在房间里跑来跑去,眼里有笑意,也有感慨。这就是城市孩子的日常,但对念吉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的。
放好行李,他们出门了。多吉带他们坐地铁——又是一个新体验。念吉紧紧抓着段肆尘的手,看着列车从黑暗的隧道里呼啸而来,眼睛瞪得圆圆的。
“像山洞里的风。”她说。
多吉笑了:“对,像山洞里的风,但是人造的。”
地铁坐了几站,到一个叫“南门”的地方下车。出了站,多吉带着他们拐进一条小巷子。巷子很窄,两边是老旧的居民楼,墙上爬满了藤蔓植物。正值初夏,梧桐树叶子茂密,投下斑驳的树影。
“到了。”多吉在一家小店前停下。
店很小,门脸不起眼,招牌上写着“老孙家羊肉泡馍”。门口摆着几张小桌子,已经坐满了人。香味从店里飘出来,混合着羊肉、香料和面食的气息。
“我从小吃到大的一家店,”多吉说,“老板认识我。”
他们等了会儿,终于等到一张空桌。刚坐下,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就走了过来,看见多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哎哟!多吉!多久没来了!”
“孙叔,”多吉站起来,“三年了。”
“三年?”孙叔打量着他,“听说你回西藏了?这是...?”
他看向段肆尘和念吉。
“我家人,”多吉介绍,“段肆尘,我...爱人。这是念吉,我们的女儿。”
孙叔又愣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笑容:“好好好,一家人好。坐坐坐,今天孙叔请客!”
多吉也没推辞,只是笑:“那来三碗泡馍,要肥瘦相间的,汤多给点。”
“行嘞!”
孙叔走后,段肆尘低声问:“他知道我们...”
“孙叔见多识广,”多吉说,“而且不在乎这些。他只在乎人好不好,吃得开不开心。”
等饭的时候,多吉给他们讲这家店的故事:“孙叔的爷爷就开始卖泡馍了,传了三代。我十岁刚来西安时,汉语说不好,同学笑我,我就逃学来这里。孙叔也不问我为什么不上学,就给我一碗泡馍,让我坐在角落里吃。”
他顿了顿:“后来我汉语好了,成绩上去了,但还是常来。开心来,不开心也来。这里像我的第二个家。”
泡馍上来了,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念吉看着碗里掰碎的馍和炖得烂熟的羊肉,不知道怎么下手。
“这样,”多吉示范,拿起勺子,“从边上舀,连汤带肉带馍。小心烫。”
念吉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舀了一勺,吹了吹,放进嘴里。然后她的眼睛亮了:“好吃!”
段肆尘也尝了一口。确实好吃——馍吸收了羊肉汤的精华,软而不烂;羊肉炖得酥烂,入口即化;汤浓而不腻,香味醇厚。
“怎么样?”多吉问。
“好吃,”段肆尘点头,“难怪你念念不忘。”
多吉笑了,低头吃自己的那碗。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像是在品味记忆。
饭后,孙叔坚持不收钱,还打包了一些肉夹馍让他们带走。“路上吃,”他说,“孩子长身体,多吃点。”
临走时,孙叔拍拍多吉的肩:“常回来看看。这里永远有你一碗泡馍。”
多吉点头,眼睛有点红。
离开泡馍店,他们沿着城墙散步。西安的古城墙保存得很完整,厚重,高大,和草原的经幡、雪山是完全不同的庄严。
“我小时候,”多吉指着城墙,“常常想,这墙后面是什么。为什么人要建这么高的墙,把自己围起来。”
“现在知道了吗?”段肆尘问。
“知道了,”多吉说,“墙不是为了困住里面的人,是为了保护。就像草原的边界,不是为了限制,是为了定义——这里是家,外面是世界。”
念吉对城墙的兴趣不如对护城河里的鸭子大。她趴在栏杆上,看着水里的鸭子游来游去,咯咯地笑。
“想喂它们吗?”段肆尘问。
念吉用力点头。
段肆尘去旁边小卖部买了包面包,撕成小块给念吉。念吉小心翼翼地扔下去,鸭子们立刻游过来抢食。她笑得更开心了。
多吉看着这一幕,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孤独,迷茫,在两个世界之间摇摆。而念吉,有段肆尘,有他,有两个世界可以选择,或者都不选,创造自己的世界。
“多吉,”段肆尘忽然说,“带我们去你以前住的地方看看吧。”
多吉愣了一下,然后点头:“好。”
他们打车去了一个老小区。房子很旧了,外墙斑驳,楼道昏暗。多吉带着他们上到五楼,在501门口停下。
“这里,”他说,“我舅舅家。我十岁到十八岁住在这里。”
门关着,里面好像没人。多吉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像是在跟过去的自己对话。
“我每天上学要从这里走到学校,四十分钟。冬天冷,夏天热,但我喜欢走,因为路上可以看很多东西——卖早点的摊子,下棋的老人,遛狗的女人...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新鲜的,都是‘城市’的样子。”
他顿了顿:“但我每天晚上都梦见草原。梦见阿爸阿妈,梦见岗巴,梦见雪山。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窗外是另一栋楼的墙。”
段肆尘能想象那种孤独——一个孩子,在两个世界之间,哪边都不是完整的。
“后来呢?”他问。
“后来我习惯了,”多吉说,“不是接受了,是学会了在两个世界里生存。在学校说汉语,穿校服,做作业;回家说藏语,穿藏袍,帮舅舅做事。像两个人,但又都是真的我。”
念吉仰头看着爸爸,小声问:“阿爸,你那时候想家吗?”
“想,”多吉蹲下身,和她平视,“每天都想。但我也知道,我必须在这里学习,才能更好地回家。”
“什么是更好地回家?”
“就是...”多吉想了想,“就是带着知识和能力回去,帮助草原,帮助家人,而不是空着手回去,只能放羊。”
念吉似懂非懂,但她伸手抱住了多吉的脖子:“阿爸现在回家了。”
多吉的心柔软成一滩水。他抱紧女儿:“对,现在回家了。而且带了两个最爱的人一起回家。”
他们又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下楼。离开时,多吉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旧楼,像是在告别,又像是在感谢。
接下来几天,多吉带他们去了很多地方——他读过的小学,虽然已经重建了,但校门没变;他常去的书店,老板居然还认得他;他第一次打工的修车店,现在变成了便利店...
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个故事。多吉讲得很平静,但段肆尘能听出那些故事里的重量——一个藏族男孩在城市里的成长,挣扎,融合,最终找到自己的路。
第四天,他们去了多吉的修车店。
店在城西,规模不大,但很干净。门口停着几辆待修的车,里面传出机器的声音。多吉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进去。
“欢迎光——”一个年轻人抬起头,看见多吉,愣住了,“老板?!”
多吉笑了:“小张,好久不见。”
叫小张的年轻人扔下手里的工具,快步走过来:“老板你终于回来了!李哥!李哥!老板回来了!”
从里面又出来一个中年男人,看见多吉,也笑了:“哟,舍得回来了?”
多吉和两人拥抱,然后介绍段肆尘和念吉。小张和李哥显然已经知道了一些情况,表情很自然,笑着打招呼。
“老板你们聊,我去买饮料!”小张说着就跑了。
李哥带他们参观店里。三年过去,店里变化不大,只是设备更新了一些,墙上多了几张奖状。
“生意怎么样?”多吉问。
“不错,”李哥说,“老客户都还认咱们店,新客户也慢慢多了。就是...你不在,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多吉拍拍他的肩:“辛苦你了。”
“不辛苦,”李哥摇头,“倒是你,在那边...习惯吗?”
“习惯,”多吉看了段肆尘一眼,“找到了想要的生活。”
李哥点点头,没再多问。
小张买了饮料回来,还给念吉买了冰淇淋。念吉第一次吃冰淇淋,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然后眼睛亮了:“好冰!好甜!”
大家都笑了。
在店里待了一下午,多吉和员工们聊天,了解这三年的情况。段肆尘带着念吉在旁边玩,教她认识各种工具。
傍晚离开时,多吉对李哥说:“店还是交给你,我相信你。”
李哥点头:“放心。什么时候想回来了,随时欢迎。”
“可能...不会回来了。”多吉说,“草原那边也需要我。但这里永远是我的另一个家。”
李哥理解地点头:“常联系。”
离开修车店,天色已经暗了。城市的霓虹亮起来,和草原的星空是完全不同的光。
念吉玩累了,趴在段肆尘肩上睡着了。多吉和段肆尘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但气氛很宁静。
“这次回来,”段肆尘忽然说,“感觉怎么样?”
多吉想了想:“像完成了一个圆。以前总觉得西安和西藏是对立的,是必须二选一的。现在明白了,它们都是我的一部分。没有西安的经历,我不会是现在的我;没有西藏的根,我也不会是完整的我。”
他顿了顿:“而且,能带你和我女儿回来,让他们认识我生命里的另一个部分...这很重要。”
段肆尘点头:“我也很高兴看到了你的过去。更理解你了。”
“理解什么?”
“理解你为什么是现在的你——既有城市的智慧和包容,又有草原的坚韧和信仰。理解你为什么能接受我,爱我,给我一个家。”
多吉笑了,握住他的手:“那你呢?这次来城市,感觉怎么样?会不会...想念?”
段肆尘沉默了一会儿:“会想念城市的便利,想念一些熟悉的东西。但不会想念那种生活——匆忙的,表面的,永远在追赶什么却不知道在追什么的生活。”
他看向怀里的念吉,小姑娘睡得正香,脸上还沾着冰淇淋的痕迹:“现在的生活很慢,很真实,每一天都知道为什么活着,为谁活着。”
多吉点头,表示理解。
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热闹的街道,穿过安静的小巷,穿过这座既熟悉又陌生的城市。
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合在一起,像一个人。
第二天,他们去了大雁塔。站在塔下仰望时,念吉问:“阿爸,这个塔为什么这么高?”
“为了接近天空,”多吉说,“为了看得更远。”
“像雪山一样吗?”
多吉愣了一下,然后笑了:“对,像雪山一样。人建塔,神造山,但目的是一样的——离天更近一点,离真理更近一点。”
段肆尘听着他们的对话,忽然想起在冈仁波齐的那个早晨。神山和古塔,自然的造物和人类的创造,看似不同,但本质都是对永恒的追求,对超越的向往。
下午,他们在大唐不夜城散步。华灯初上,古建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游客如织,热闹非凡。念吉被各种表演吸引——跳舞的,唱歌的,变魔术的...
“城市真好玩。”她说。
“但也很累,”段肆尘说,“你看,这么多人,这么吵,这么亮。久了会累的。”
“那草原呢?”
“草原安静,简单,但有时候也会寂寞。”多吉接话,“所以没有哪里是完美的。重要的是,你选择在哪里,和谁在一起。”
念吉想了想:“我选择和两个阿爸在一起。在草原,在城市,都可以。”
多吉和段肆尘对视一眼,都笑了。
这就是最好的答案。
在西安的最后一天,他们去了碑林。古老的石碑上刻着千年的文字,沉默,但厚重。念吉看不懂,但她能感觉到那种庄严。
“这些石头,”她说,“像草原上的玛尼堆。”
段肆尘惊讶于她的敏锐。确实,玛尼堆和石碑,都是人类在石头上刻下文字,记录信仰,传递记忆。不同的文化,相同的本能。
离开碑林时,多吉在一家小店买了一方印章石,请师傅刻了四个字——尘吉缘长。
“什么意思?”念吉问。
“尘是段肆尘,吉是多吉,缘是我们的缘分,长是长久。”段肆尘解释,“意思是我们一家人的缘分长长久久。”
念吉似懂非懂,但很喜欢:“我们的名字都在里面了。”
“对,都在里面了。”多吉把印章石放进念吉的小背包,“带回家,放在帐篷里。”
离开西安的那天早晨,他们又去了一次老孙家泡馍店。孙叔给他们准备了路上吃的——泡馍,肉夹馍,还有一包自家腌的咸菜。
“常回来,”孙叔说,“这里永远有你们一碗饭。”
多吉点头,眼睛又红了。
火车开动时,念吉趴在车窗上,看着渐渐远去的城市,小声说:“再见,西安。”
段肆尘摸摸她的头:“喜欢这里吗?”
“喜欢,”念吉说,“但我更喜欢草原。因为草原有扎西,有岗巴,有卓玛阿婆,有罗布阿公,有...家。”
多吉和段肆尘相视一笑。
这就是答案了。
城市很好,但家更好。
过去很重要,但现在更重要。
而他们,有一整个未来要去创造,在草原上,在城市里,在世界的任何角落。
只要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火车穿过秦岭,进入青藏高原。窗外的景色从平原变回山地,从绿色变回黄色,最后出现熟悉的雪山轮廓。
念吉兴奋地指着窗外:“阿爸!看!雪山!我们回家了!”
多吉看着那些雪山,心里涌起一股温暖而踏实的暖流。
是的,回家了。
带着过去的记忆,带着现在的幸福,带着未来的希望。
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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