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修复师

作者:七月如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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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老师


      秦先生的身影消失在堆积如山的废弃机器和蒙尘的实验器材之后,那盏煤油灯的光晕也随之远去,只在潮湿的墙壁上留下最后一道摇曳的、迅速收缩的暗黄痕迹,最终被地下空间固有的、厚重的黑暗彻底吞没。发电机的嗡鸣变成了这巨大“墓穴”里唯一持续的背景音,单调,沉闷,像一头沉睡巨兽的呼吸。

      甜腻刺鼻的化学品气味,混杂着陈腐的霉味和机油味,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腔、喉咙,几乎要凝成实质,堵住我的呼吸。嘴巴被胶带封死,我只能用鼻子急促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来更多令人作呕的分子。手腕上的绳索粗糙,勒进皮肉,随着我轻微的动作摩擦,带来火辣辣的痛感。但这一切物理上的不适,都比不上秦先生那番话在我精神世界里投下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核爆。

      “产物”。“胚体”。“实验体”。“铃音节点”。“源种”。“升华”。

      每一个词都像一根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解剖着我存在的意义,将“李维”这个符号下所有鲜活的、挣扎的、痛苦的部分,归类为实验数据表上的一行行记录。我是被制造的,从生命的源头就被篡改、被培育、被观测。我的记忆是植入的,我的能力是催化的副作用,我的恐惧和痛苦是预设的反应模式。连我此刻的愤怒和绝望,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社会化情绪冗余”的有趣表现,是值得记录的变量。

      巨大的荒谬感和虚无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闭上眼睛,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环境和更令人窒息的认知。但眼皮合上,黑暗却更加汹涌地来自内部——那些被秦先生话语激活的、更加清晰也更加恐怖的童年记忆碎片,如同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疯狂地涌现出来:

      不再是模糊的白光和消毒水味,而是清晰的、四面都是柔软缓冲垫的纯白房间。我穿着不合身的白色棉袍,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那个面容儒雅、眼神空洞的“秦老师”(是的,记忆里就是这样的称呼),蹲在我面前,手里拿着一个色彩鲜艳的玩具铃铛,轻轻摇晃,发出悦耳的“叮铃”声。每响一次,他就用另一只手,将一颗微甜的、带着特殊气味的糖丸塞进我嘴里,同时,我右手手腕上戴着一个轻巧的、带有轻微震感和冰凉触感的金属环。

      “小维,记住这个声音,这是‘休息’的声音,听到它,就要放松,什么都不要想……”他的声音温和得像催眠曲。

      然后是另一个房间,墙壁上投影着缓慢旋转的、由无数扭曲线条组成的复杂图案(绿色塑料盒图案的动态版)。我被迫长时间凝视,直到头晕目眩,恶心欲吐。这时,“秦老师”会再次摇响铃铛(声音略有不同,更闷一些),手腕的金属环传来轻微的刺痛,同时注射进某种冰凉的液体,剧烈的头痛和眩晕瞬间被一种空茫的平静取代,仿佛意识被短暂地抽离了身体。

      还有与其他“孩子”一起的“游戏”:在特定频率的铃音伴奏下,按照墙上闪烁的指示灯做出规定的动作,慢了或错了,手腕的金属环就会释放更强的刺痛。或者,被要求触摸一些形状古怪、表面有黏腻触感的“样本”(装在特制容器里),然后描述感觉,如果说不出“正确”的词汇(如“温暖”、“平静”、“神圣”),就会受到惩罚——关进只有那个扭曲图案和持续低频嗡鸣的小黑屋。

      这些记忆如此清晰,带着当时的感官细节和情绪烙印:糖丸甜腻的余味,金属环冰凉的触感和随后的刺痛,凝视图案时眼球和后脑的胀痛,触摸“样本”时指尖传来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滑腻和微微搏动感……以及,深植心底的、对那特定铃音的复杂反应——既是条件反射般的恐惧和生理痛苦的前兆,又夹杂着某种被训练出来的、近乎本能的“服从预备态”。

      难怪我对那甜腻气味如此熟悉又厌恶。难怪我对那扭曲图案有莫名的排斥。难怪那特定的“叮……泠……”声能直接引爆我的生理和心理防线。这一切,不是十五年前一夜之间的粗暴烙印,而是经年累月、从幼年就开始的、精密的、系统性的“ conditioning ”(条件反射建立)和“ programming ”(程序化编程)。

      我是他们编写的一段活体代码。林鹤事件,只是这段代码在真实环境中的一次运行测试,出现了预期外的“bug”。而我现在被带回来,是要被“调试”,被“观察”,甚至可能被“升级”或“重新格式化”。

      绝望如同冰冷的水银,灌满我的胸腔,沉重得让我几乎无法呼吸。但我心底那簇微弱却顽强的火焰——那属于“李维”(无论这个名字代表什么被赋予的意义)的不甘和愤怒——并没有熄灭。相反,在这极致的黑暗和冰冷的真相映衬下,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清晰。

      我不能死在这里。不能作为一件“故障产品”被销毁,也不能作为一项“有趣数据”被继续观测。我不能让林鹤的死毫无意义,不能让“学会”和秦先生的罪行继续掩盖在历史的尘埃和精密的谎言之下。

      陈警官他们……会找到这里吗?秦先生说“老童”已经处理了,警方那条线暂时断了。但他没有提及我的父母,也没有提及沈教授和王博士。或许,调查组还留有我不知道的后手?或许,我身上还有他们安装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追踪装置?(这个想法让我一阵恶寒,但此刻却成了渺茫的希望。)

      不,不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外部救援上。我必须做点什么。

      我的目光再次扫视这个昏暗的空间。秦先生说这里是“学会”最早的“苗圃”,是他的私人观察站。那么,这里一定留有更多关于“学会”、关于“源种”、关于那些实验的直接证据!那些印着图案的金属箱,那些陈列标本的玻璃柜,甚至……秦先生刚才翻阅的那个文件夹!

      如果能拿到那些东西,如果能找到出口,如果能留下线索……

      我挣扎着,试图移动被反绑的双手。绳索很紧,打的是死结,凭蛮力几乎不可能挣脱。我又尝试用被绑的手去摸索地面,寻找任何尖锐的物体。手指触及的只有冰冷光滑的水泥和灰尘。

      胶带封着嘴,我连呼喊都做不到。

      怎么办?

      我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右手手腕上。那个看不见的“节点”,那个对“铃音”产生共振、引发剧痛和潜在“指令”的植入点。秦先生说那是“接收器”。但既然是“接收器”,是否能反过来……“发送”什么?或者,至少,它是我与这个邪恶体系之间最直接、最敏感的连接点。

      如果我主动去刺激它呢?不是被动地承受“铃音”触发,而是用我自己的意志,去强烈地“回忆”那铃声,去主动激发那个“节点”,会产生什么后果?剧烈的痛苦是肯定的。但会不会……造成某种干扰?或者,暴露出这个系统的其他弱点?甚至,因为我的主动“对抗”,引发某些预设的“保护”或“纠正”机制,从而制造出动静,引来注意?

      这是一场赌博。赌注是我的意识是否会在剧烈的痛苦和潜在的反噬中崩溃。但比起坐以待毙,这至少是一个“变量”,一个秦先生可能没有完全预料到的、“社会化产物”的“非理性行为”。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闭上眼睛,不再去看这令人绝望的环境,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向内。

      首先,我需要“找到”那个“节点”。在之前的回溯中,沈教授引导我感知过它的“位置”——那是一种嵌入在感知与反应通道上的、冰冷坚硬的“异物感”。我尝试沿着那种感觉去定位。

      手腕内侧,皮肤之下,更深的地方……不是骨骼,也不是主要的血管神经丛,而是某种更微妙、更介于物质与能量之间的交汇点。当我将意念集中在那里时,一种微弱的、仿佛隔着毛玻璃的搏动感传来,与我自身的心跳节奏并不完全同步,带着一种非我的、机械式的规律。

      就是这里。

      然后,我需要“播放”那个触发信号。不是简单回想铃声的音色,而是要完整地、高保真地在脑海中“重现”那特定的频率、共振模式、以及它带来的全部感官和情绪联想——秦老师温和却空洞的眼神,糖丸的甜腻,手腕金属环的冰凉和刺痛,注射后的空茫,以及更深层的、被训练出的“服从”冲动……

      这极其困难,也极其危险。我像是在主动拿起一把烧红的烙铁,去烫自己的大脑。但我别无选择。

      我咬紧牙关(隔着胶带),开始。

      “叮……”

      脑海深处,那清脆中带着独特闷响的金属碰撞声,被我强行“模拟”出来,起初有些失真,但当我将记忆中所有关于这个声音的细节——从市三中老楼的仪式铜铃,到实验室的电子变体,再到秦先生手中那个“共鸣铃”的质感——全部灌注进去时,它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

      “泠……”

      第二声,更加完整。伴随着声音的“响起”,右手手腕内侧的“节点”猛地一跳!如同沉睡的毒蛇被惊醒,尖锐的、撕裂般的刺痛瞬间炸开!比之前任何一次被动触发都要剧烈!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针,从那个点向四周辐射,疯狂地穿刺着我的神经!

      “呃——!”我喉间发出一声被胶带闷住的、痛苦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冷汗如瀑般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物。眼前阵阵发黑,耳中全是血液奔流的轰鸣和那自行“播放”的、越来越响的铃声幻听。

      但我没有停止。我反而更加专注地“聆听”和“放大”那脑海中的铃声,同时,用意念死死地“按住”那个剧痛的“节点”,不是对抗疼痛(那不可能),而是将疼痛作为一种“定位信标”,将我的全部意识,我所有的愤怒、不甘、对自由的渴望、对真相的执着,全部转化为一股尖锐的、反向的“意念流”,狠狠地“撞”向那个“节点”!

      这不是科学,甚至不是沈教授教过的任何方法。这只是绝境中一个疯子的直觉反击。

      “叮泠!叮泠!叮泠!!!”

      脑海中的铃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几乎要撑爆我的颅骨!手腕的疼痛已经升级为一种灼烧灵魂的酷刑,仿佛有岩浆在那里流淌!我全身的肌肉都在失控地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嘴角渗出血丝(咬破了口腔内壁)。

      就在我以为自己即将彻底崩溃、意识消散的瞬间——

      “嗡——!”

      一声截然不同的、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轰鸣,以我手腕的“节点”为原点,猛地向四周扩散开来!那不是物理声音,而是一种强烈的“震动感”,一种能量的涟漪!

      我猛地睁开眼,惊恐地看到,不远处那些印着扭曲图案的金属箱,表面竟然开始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诡异的暗绿色荧光!仿佛被我刚才那番疯狂的意念冲击所“激活”!同时,陈列标本的玻璃柜里,那些浸泡在浑浊液体中的、形状难以名状的“样本”,似乎也发生了微弱的、不自然的蠕动!

      紧接着,我手腕的剧痛骤然达到了一个无法形容的顶峰,然后——戛然而止!

      不是疼痛消失,而是那个“节点”的感觉……变了。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被动的“接收器”。在承受了我反向的、充满自我意志的猛烈冲击后,它仿佛出现了某种“裂缝”或者“过载”。一种陌生的、酥麻的、带着微弱刺痛感的“流量”,开始从那个“节点”反向流淌出来,不是流向我的身体引发痛苦,而是……流向了我的意识深处,流向了那些被封锁、被篡改的记忆区域!

      无数新的、更加原始、更加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所有屏障,涌入我的意识!

      不再是白房间和“秦老师”。更早!更黑暗!

      一个巨大的、布满粗大管线和闪烁不明指示灯的圆形大厅。中央是一个巨大的、充满暗绿色粘稠液体的透明圆柱形容器。液体中,悬浮着一个难以名状的、仿佛由无数发光触须和肉瘤组成的、缓慢脉动的“核心”——那就是“源种”吗?许多穿着全封闭防护服的人影在周围忙碌。我被固定在一个冰冷的金属架上,手腕、脚踝、额头都贴着冰冷的感应片。“秦老师”(更年轻一些)站在主控台前,面无表情地看着监测屏幕。然后,是剧烈的、仿佛灵魂被撕裂的疼痛和无法形容的恐怖感,仿佛有什么冰冷、庞大、非人的意志,试图强行挤入我的意识……

      还有:阴暗的仓库里,许多目光呆滞、瘦骨嶙峋的孩子(和我差不多大)挤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排泄物和疾病的气味。穿着防护服的人定期进来,挑选出几个带走,再也没有回来……

      以及:深夜,秘密的转移,我被注射了药物,塞进一个狭窄的箱子里,在颠簸和窒息中,听到外面“秦老师”与人低声交谈:“……这个‘胚体’稳定性最好,清除记忆后,植入‘教师家庭’背景……长期观察……‘铃音 conditioning’持续进行……”

      这些记忆是如此原始,如此充满未经处理的、纯粹的痛苦和恐惧,瞬间将我淹没。我瘫倒在地,几乎失去意识,只有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疯狂涌出。

      但与此同时,一种奇异的变化也在发生。随着那些被封印的最原始记忆的释放,随着“节点”的异常反向“泄流”,我感觉到,那个深深嵌入我存在核心的“指令枷锁”,似乎……松动了?不是消失,而是出现了裂痕。我对那“铃音”的恐惧依旧存在,但其中那种被训练出的、近乎本能的“服从预备态”,却在剧烈的痛苦和原始记忆的冲击下,被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滔天的仇恨所覆盖、所侵蚀!

      我猛地抬起头,尽管视线模糊,尽管身体因为剧痛和虚脱而不断颤抖,但我的眼神,却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这般充满决绝的恨意。

      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学会”最深处的罪恶,看到了“源种”那令人作呕的本质,看到了我自己被制造、被篡改、被使用的全部肮脏过程。

      我不是“产物”。我是受害者。是无数受害者中,侥幸(或不幸)存活下来的一个。

      秦先生想观察“知晓真相后的演变”?好,我就让他看看!

      我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蠕动着,靠向离我最近的一个印着扭曲图案、表面泛着微弱绿光的金属箱。被反绑的手艰难地摸索着箱子的边缘、锁扣。箱子很陈旧,锁扣锈蚀。我用手腕被绳索磨破的地方,用力去刮擦锁扣的锈迹,用指甲去抠,去撬!

      一下,两下……手指很快鲜血淋漓,但锁扣似乎松动了些许。

      就在这时,远处黑暗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有秦先生惊怒交加的声音:“怎么回事?!能量读数怎么紊乱了?!‘苗圃’的抑制场为什么在衰减?!”

      他回来了!而且听起来,我刚才那番疯狂的反击,似乎真的对这个地下空间造成了某种干扰!

      脚步声快速逼近。煤油灯的光晕再次撕开黑暗。

      我没有时间了!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用额头狠狠撞向那个金属箱松动的锁扣!

      “砰!”一声闷响。锁扣弹开!箱盖掀开了一条缝隙!

      一股更加浓烈、更加甜腻到令人瞬间头晕目眩的化学品气味,混合着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腐烂血肉与奇异香料混合的怪味,从箱子里喷涌而出!同时,箱子里那暗绿色的、粘稠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蠕动的“东西”,在昏黄的光线下,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幽光。

      秦先生冲到了近前,煤油灯的光照亮了他那张第一次失去冷静、写满惊骇和暴怒的脸。“住手!你干了什么?!你会毁了‘源种’衰减样本!会引发不可控的污染!”

      他手中的“共鸣铃”猛地举起,就要摇响,用最强的“指令”让我彻底失去行动能力。

      就在铃铛即将晃动的刹那,我猛地扭头,用尽肺部所有的空气,透过封嘴的胶带,发出了一声含糊不清、却充满了全部恨意与决绝的嘶吼:

      “来啊!看看是你的‘铃音’厉害,还是‘产物’的‘崩坏’更彻底!”

      同时,我用被绑的双手,不顾一切地将那个打开的金属箱,朝着秦先生和那盏煤油灯的方向,狠狠推了过去!

      暗绿色的粘稠液体从箱中泼洒而出,在煤油灯的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诡异而危险的弧线。液体溅落在地面、杂物上,发出“滋滋”的轻微腐蚀声,冒出带着甜腻怪味的白烟。

      秦先生脸色剧变,猛然后退,手中的铃铛摇动了一下。

      “叮泠——!”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都要充满压迫感的铃声在地下空间炸开!

      我右手手腕的“节点”处,预期的剧痛再次袭来,但这一次,疼痛中却夹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什么东西在内部“断裂”的脆响!同时,那些刚刚涌入的、最黑暗的原始记忆,与铃声带来的“指令”冲击波,在我意识中激烈对撞,仿佛两股狂暴的电流短路!

      “啊——!!!”我无法控制地发出一声惨叫,眼前彻底被一片混杂着暗绿色光芒和血色疼痛的漩涡吞噬,意识向着无边的黑暗深渊急速下坠。

      但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瞬,我仿佛听到了,除了秦先生的怒吼和铃铛的回音,还有……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隐隐传来的、沉闷的撞击声?和模糊的、扩音器放大的喊话声?

      是幻觉吗?还是……

      黑暗彻底降临。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我在剧烈的咳嗽中醒来,肺部火辣辣地疼,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充满了刺鼻的化学品烟雾和灰尘。眼前一片模糊,泪水、血水和汗水糊住了视线。

      我发现自己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身上的绳索似乎……松了?不,是被人割断了。嘴上的胶带也被撕开了一角。

      挣扎着撑起身体,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地下空间依旧昏暗,但光源多了不少——几盏强力应急灯刺目的白光,撕开了煤油灯留下的昏黄区域。空气中弥漫着尚未散尽的甜腻怪味和烟雾,地面一片狼藉,那个被我推倒的金属箱倾覆在一旁,暗绿色的粘稠液体流了一地,仍在微弱地“蠕动”和冒烟,但似乎被某种白色的粉末覆盖了一部分,抑制了活性。

      许多人影在晃动,穿着制服,动作迅速专业。是警察!还有穿着防护服、戴着防毒面具的勘查人员。

      秦先生不见了。原地只剩下那盏摔碎了的煤油灯,和……一只滚落在灰尘里的、暗黄色的“共鸣铃”。

      “发现幸存者!在这里!”有人大喊。

      急促的脚步声靠近。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孔出现在我模糊的视野上方——陈警官脸上带着擦伤,眼神却锐利如鹰,充满了担忧和后怕;沈教授和王博士也穿着简易防护,脸色苍白,但看到我睁开眼时,明显松了口气。

      “李维!坚持住!医疗队马上过来!”陈警官蹲下身,小心地检查我的情况,目光落在我血肉模糊的手腕和苍白如纸的脸上时,眉头紧紧锁起。

      我想说话,但喉咙嘶哑,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秦……他……”

      “他跑了,从后面的应急通道。但跑不远,外面已经被包围了。”陈警官快速说道,语气带着冰冷的杀意,“多亏了你……我们追踪到‘老童’最后消失区域的异常能量信号,和你身上……之前沈教授坚持要植入的皮下应急定位器发出的微弱求救信号重叠,锁定了这个废弃多年的防空洞系统。又恰好监测到里面突然爆发的异常生物能量读数紊乱和声波干扰……我们才能及时强攻进来。”

      皮下定位器?我愣了一下,但随即释然。难怪……

      “这里……证据……”我艰难地转动视线,看向那些金属箱、玻璃柜。

      “放心,技术人员正在全面勘查和取样。这地方……是个魔窟。”陈警官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初步判断,是‘共生学会’早期最重要的一个实验和样本储存点。你推倒的那个箱子里的东西……初步检测,具有未知的生物活性和神经毒性。你立了大功,也冒了巨大的风险。”

      沈教授轻轻握住我没有受伤的左手手腕(避开那个“节点”区域),她的眼神充满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震惊,也有深深的悲悯。“李维,你刚才……是不是用了某种方式,主动冲击了那个‘指令节点’?”

      我微弱地点了点头。

      “我们监测到了剧烈的、异常的精神波动和生物电信号,与已知的‘铃音指令’模式完全不同,更像是……反向的、自我意志的强烈爆发。这很可能干扰了这里的某种能量平衡或抑制系统,也为我们定位和突破提供了关键的时间窗口。”王博士补充道,看着我的眼神如同看着一个奇迹,或者说,一个无法用现有心理学解释的“异常案例”。

      医疗人员赶了过来,开始为我进行紧急处理和输氧。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让我意识时而清醒,时而模糊。

      在被抬上担架,即将离开这个噩梦般的地下空间时,我最后看了一眼。

      应急灯的白光下,警察和勘查人员的身影在忙碌。那些印着扭曲图案的箱子被小心地贴上标签封装。玻璃柜里的诡异“样本”在专业设备的照射下,显得更加丑陋和非人。地面上,那滩被白色粉末部分覆盖的暗绿色粘稠物,仍在极其微弱地“呼吸”着,仿佛一个不甘死去的远古恶魔。

      而那只滚落尘埃的暗黄色“共鸣铃”,被一名戴着特制手套的取证人员,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放入透明的证物袋中。铃铛表面复杂的纹路,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叮……泠……”

      我仿佛又听到了那声音,但这一次,它不再仅仅引发我手腕的剧痛和心底的恐惧。它还唤醒了那些刚刚冲破封锁的、血淋淋的原始记忆,以及,那股从我灵魂最深处燃烧起来的、永不屈服的恨意与决绝。

      担架被抬出防空洞,久违的、带着寒意的夜风扑面而来,吹散了鼻腔里那股甜腻的毒气。夜空深远,缀着几颗冷星。

      远处的警灯无声地闪烁着红蓝光芒,映亮了这片荒废厂区的轮廓。更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地上的银河,温暖,嘈杂,充满鲜活的人间气息。

      那是我一直生活其中,却又始终格格不入的世界。

      我曾以为,修复记忆,就是修复人生。

      现在我知道,有些记忆,无法修复,只能背负。有些人生,从起点就被玷污,无法回头。

      但,至少,我撕开了黑暗的一角。至少,我让那只控制我的“铃铛”,滚落在了尘埃里。

      至于未来……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夜风的凉意,和手腕那依旧隐隐作痛、却仿佛挣脱了某种无形枷锁的“节点”。

      记忆的迷宫,我走到了最黑暗的尽头,也找到了出口——那并非通往遗忘或平静,而是通往背负着全部真相、继续前行的、荆棘遍布的现实之路。

      秦先生还在逃。“学会”的余孽可能尚未肃清。“源种”的秘密远未揭开。

      而我,这个被制造出来的“产物”,这个拥有扭曲“能力”的受害者,这个知晓了太多秘密的幸存者,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但,那又如何?

      至少,从今夜起,我不再是谁的“实验体”,谁的“产物”。

      我是李维。

      一个从地狱般的记忆废墟中,挣扎着爬出来的,活生生的人。

      担架被平稳地抬上救护车。车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寒风与灯光。

      车内很安静,只有医疗设备规律的滴答声。

      我望着车顶苍白的光,手腕的刺痛依旧清晰,脑海中那些黑暗的记忆碎片仍在沉浮。

      但我知道,这一次,我不会再逃避,也不会再被它们吞噬。

      我会带着它们,就像带着身上这些看不见的伤疤,走进接下来或许同样艰难的日光之下。

      因为,记忆无论好坏,都是“我”的一部分。

      而“我”,才刚刚开始学习,如何真正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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