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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声音艺术邀请函
国际声音艺术驻留项目的邀请函安静地躺在邮箱里,来自北欧某个以极光和寂静闻名的艺术中心,为期三个月。陆清晏在转发时附言:“极致的自然声景与高度专注的创作环境,对你的‘城市深海’系列会是绝佳的延伸与对照。强烈建议申请。”
几乎同时,林淮带来了UCCA巡展的正式确认,首站上海,接下来是成都和深圳,需要她参与部分布展和开幕活动。而“声音日记”出版进入最后校对阶段,出版社希望她能在新书发布时配合一系列对谈和工作坊。
叶荷狸坐在公寓地板上,周围摊着地图、日程表、项目书和合约草案。窗外的城市在晨光中苏醒,车流声由稀疏渐至稠密,像一首缓慢加速的序曲。三个机会,三条路,每一个都指向更广阔的世界,也都意味着离别、奔波,以及对现有平衡的打破。
她首先约见了陆清晏。在文学院那间熟悉的306,她将驻留项目的申请书初稿推到他面前。
“我想去。”她开门见山,“但不是作为逃避,或是简单地收集新声音。我想测试,在完全不同的‘寂静’中,我是否还能找到自己的频率。也想看看,脱离了熟悉的城市语境,我之前关于‘记录’与‘共情’的思考,会呈现出什么新的形态。”
陆清晏仔细阅读着申请材料,手指在“创作计划”部分轻轻敲击。“‘在绝对寂静中聆听内心的噪音,在陌生自然里辨认熟悉的孤独’……这个切入点很好。”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带着赞许,“你已经开始形成自己的问题意识和方法论框架了。这个项目不仅对你个人创作有益,也可能产出有价值的跨文化听觉研究样本。我会作为你的推荐人,并提供学术支持信。”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严肃些:“但你要想清楚,三个月的全情投入,意味着你将暂时离开这里正在上升的势头。巡展、新书宣传,这些机会也很重要。”
“我知道。”叶荷狸点头,“我和林淮老师沟通过,巡展的装置部分我可以提前录制好导览和讲解,关键节点我可以飞回来参与。新书发布也可以配合驻留的时间做线上联动。我想试试看,能否不再被‘机会’推着走,而是主动选择对我长期成长最重要的那一个,并学习整合其他。”
陆清晏凝视她片刻,缓缓露出一个近乎微笑的表情。“你成长的速度,超过了我最乐观的预期。很好。记住,真正的学者和艺术家,不是追逐机会的人,而是创造机会、定义领域的人。你已经走在这条路上了。”
离开文学院,叶荷狸去了陈祺轩的办公室。他正在开会,秘书将她引到休息区。透过玻璃墙,她看见他站在白板前,西装外套搭在椅背,衬衫袖子挽起,正在清晰有力地讲解着什么,听众频频点头。工作中的他,有种沉稳而充满掌控力的气场,与私下那个默默递来温水的人截然不同,却又奇异地统一。
会议结束,陈祺轩快步走出来,眼中带着未褪去的专注,看到她,神色立刻柔和下来。“怎么过来了?有事电话里说就好。”
“想当面说。”叶荷狸跟着他走进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天际线。她简单说了驻留项目和巡展的安排。
陈祺轩没有立刻发表意见,而是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北欧的冬天很长,很暗。艺术中心在僻静的山谷,最近的镇子开车要二十分钟。你能适应那种孤独吗?”
“我想试试。”叶荷狸也走到窗边,与他并肩,“在城市里,我学习聆听他人。在那里,也许我需要学习聆听自己,毫无干扰地。”
“巡展的协调和后勤,包括国际运输、保险、当地对接,会比较繁琐。需要我帮忙吗?”他转向她,问的是具体事务,眼中却是对她决定本身的关切。
“林淮老师的团队会负责主要部分,但如果有棘手的环节,我可能会需要你的建议。”叶荷狸坦诚地说,然后顿了顿,“另外……驻留期间,国内的很多事情,可能还要麻烦你……帮忙照看一下。”这个请求有些模糊,但陈祺轩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她公寓的花草,可能偶尔的邮件代收,或者仅仅是——一个稳定的联系坐标。
“放心。”陈祺轩只说了两个字,却重如承诺。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金羽熹知道吗?”
“还没告诉他。打算晚上见面说。”
陈祺轩点了点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他有他的路,你有你的。能同行一段,彼此照亮,已经很好。重要的是,各自都要继续向前走。”这话说得平淡,却通透。他接受并尊重她生命中存在其他重要的关系,就像他从未试图独占她的天空,只是成为一片始终在那里、可供停靠的大地。
晚上,叶荷狸和金羽熹约在老地方——那家安静的咖啡馆角落。他正在用平板电脑修改编曲,眉头微蹙,全神贯注。直到叶荷狸坐下,他才抬头,眼睛一亮:“你来了!听听这段,我用了你上次建议的环境音分层,效果好像对了!”
他迫不及待地递过耳机。叶荷狸听完,那是一段将城市黄昏的嘈杂逐渐剥离、最后只剩下风声和隐约钟鸣的过渡段落,充满静谧的张力。“很好,”她由衷地说,“尤其是最后钟声的处理,很克制,但余韵很长。”
金羽熹松了口气,靠回椅背,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满足笑容。然后他才注意到叶荷狸欲言又止的表情。“怎么了?有事?”
叶荷狸将驻留项目和巡展的事情告诉了他。
金羽熹脸上的笑容慢慢淡去。他低头看着杯中逐渐冷却的咖啡,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良久,他才低声说:“三个月……很远啊。”
“嗯。”叶荷狸等待着他的反应。她预想过他的失落,甚至是不解。
但他抬起头,眼神虽然复杂,却没有她担心的那种依赖或挽留。“其实……我的新专辑也差不多会在那时候进入最后制作期。公司安排了去洛杉矶做后期混音,可能也要待上一两个月。”他扯了扯嘴角,“看来,我们都要暂时离开这个‘舒适区’了。”
这个“我们都要”的表述,微妙地将离别从“她离开他”,变成了“各自奔赴新的创作战场”。叶荷狸心中一动。
“你的专辑,进行得还顺利吗?”她问。
“比之前好多了。”金羽熹的眼神重新亮起来,“多亏了你那套‘先聆听,后创作’的办法。我现在每天会花一小时,就只是听,听什么都行,不做评判。写歌的时候,也尽量不去想‘这够不够金羽熹’,而是想‘这是不是我现在真实的感觉’。虽然慢,但每一首都感觉……更结实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不过,等你去了北欧,我就少了最靠谱的‘第一听众’了。”
“我们可以视频连线,分享进度。”叶荷狸说,“而且,空间的距离,也许会让彼此的反馈更有新鲜感。”
金羽熹想了想,点点头。“也对。说不定你从北欧冰原录回来的风声,能给我的歌加点完全不一样的灵魂。”他开玩笑道,但眼神认真,“说真的,叶荷狸,这个驻留机会太适合你了。你得去。把你那套‘深海电台’开到北极圈去,听听冰川碎裂和极光划破夜空是什么声音。”
他的支持,不是黏腻的不舍,而是同行者之间纯粹的、对彼此艺术探索的鼓励。这让叶荷狸感到一种坚实的暖意。
“不过,”金羽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一点狡黠,“在你走之前,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什么?”
“我的专辑里,有一首歌……我想邀请你合作。不是噱头,是真正的合作。用你采集的声音,做一段 intro 或者 interlude(间奏),或者,甚至加入一点你的人声念白——用你‘声音日记’里的那种语气。这首歌是关于……关于在噪音中找到寂静,在人群中认出同类的。”他难得地有些紧张,“你愿意吗?”
这是一个郑重其事的艺术邀请,是将她的创作印记,烙入他音乐生涯可能转型的关键作品中。叶荷狸没有任何理由拒绝。“当然愿意。这是我的荣幸。”
金羽熹笑了,那笑容明亮而真诚,驱散了所有离别的阴霾。“那就说定了!在你出发前,我们得把这段搞定。”
离开咖啡馆时,已是深夜。金羽熹坚持送她到公寓楼下。分别前,他忽然叫住她。
“叶荷狸。”
“嗯?”
“谢谢。”夜风中,他的声音很清晰,“不只是为专辑,是为所有。在我差点迷失在自己的回音室里的时候,是你递来了连接外界的耳机。”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我们……应该会一直是很好的创作伙伴,对吧?无论隔了多远,换了什么时区。”
“是的。”叶荷狸肯定地回答,“一直是。”
他点点头,似乎终于放心,挥了挥手,转身融入夜色。
叶荷狸回到公寓,打开电脑,开始正式填写驻留项目的申请表。在“预期成果”一栏,她写道:“我希望通过这次驻留,不仅创作一系列新的声音作品,更想探索在极度抽离与极度专注的状态下,艺术家如何保持与‘他者’的情感连接。换言之,我想测试,当‘深海电台’远离它所熟悉的海洋,它是否还能接收到,并解读出,人类心灵中那些共通的频率。”
她按下发送键,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力量。三条情感线,没有断裂,没有撕扯,而是在她生命的这个节点上,以各自的方式,为她即将展开的远行加注燃料、校准方向。
陆清晏给予她远航的资格与航海图。
陈祺轩确保她港口安宁,随时可以回航休整。
金羽熹则与她约定,在平行的航线上,以星光互相定位。
而她,终于要独自驾船,驶向那片未知的、寂静而丰饶的北方海域。这不再是逃避,而是抵达。不是选择其一,而是带着所有的祝福与支撑,去成为更完整的自己。
出发前最后一周,日程紧凑得像一首快板。叶荷狸高效地处理着各项事宜:与金羽熹在录音棚泡了整整两天,完成了那首合作歌曲的录制。当她采集的、混合了城市夜雨和棉纺厂收音机杂音的声音片段,与金羽熹干净而充满询问意味的钢琴旋律交织在一起时,录音师忍不住竖起大拇指。最后,她加入了一段极简的念白,选自她“声音日记”中关于“聆听的伦理”思考,声音平静而坚定,如同锚点。
陆清晏帮她仔细推敲了驻留项目的详细研究计划,并联系了一位在北欧做声音生态研究的朋友,为她提供初步的在地支持网络。
陈祺轩则默默地为她准备好了国际旅行所需的琐碎物品,从适合极寒气候的防潮录音设备保护套,到一张涵盖了紧急联系方式和简单当地用语的小卡片,甚至还预存了一笔费用在她不常用的外币账户里,“以备不时之需”,他说得轻描淡写。
出发前一晚,叶荷狸最后一次以DJ身份在酒吧演出。她没有提前预告,但消息似乎还是不胫而走。当晚的舞池格外拥挤。她播放了一套特别编排的set,从她最早在地下室打碟时喜爱的Techno经典,过渡到融入她近年来田野录音的实验段落,最后以她和金羽熹合作歌曲的独家混音版收尾。当那些来自城市各个角落、经过艺术处理却依然可辨的真实声音,与强劲的节奏融合,在激光下翻滚时,舞池爆发出持续的欢呼。许多熟悉的面孔——常客、同事、甚至几个在艺术展上认识的策展人和评论家——都在人群中对她挥手、微笑。
这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走过的路:从黑暗中的节奏操纵者,到白昼下的声音采集者,再到试图将两者、将个人与公共、将艺术与思考融合的探索者。这条路蜿蜒曲折,却每一步都算数。
演出结束,她在后台收拾东西。陈祺轩和金羽熹几乎同时出现在门口。两人对视一眼,微微点头,没有多余的寒暄,似乎某种默契早已达成。
“很棒的set,特别是最后那首。”金羽熹说,眼神发亮。
“顺利收官。”陈祺轩递给她保温杯,“润润喉。”
叶荷狸看着他们,心中涌起满满的感慨。她走过去,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拥抱了金羽熹一下。“加油做专辑。等你从洛杉矶回来的作品。”
金羽熹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回抱了她一下,很轻,很快。“你也是。多发点北极的声音回来。”
然后,她转向陈祺轩。陈祺轩张开手臂,拥抱温暖而坚实,像港湾。“一路平安。随时联系。”
“我会的。谢谢你……一直在这里。”
没有更多的话语。有些东西,已无需言明。
第二天,机场。林淮和工作室的伙伴们来送行,热热闹闹。陆清晏有课,发了条信息:“落地报平安。期待你的‘北方深海报告’。”
通过安检前,叶荷狸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巨大的、喧嚣的、给予她痛苦也赋予她翅膀的城市。然后,她转身,拖着装有录音设备和御寒衣物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向登机口。
飞机冲上云霄,城市逐渐缩小成地图上的网格。叶荷狸靠在窗边,看着下方无垠的云海。耳机里播放着她为自己此行准备的“飞行歌单”——混合了飞机引擎白噪音、她过去录音的碎片,以及一片寂静的空轨。
她闭上眼睛。不是告别,而是出发。阈限之上,是更广阔的天空。她的频率,将在新的经纬度上,继续搜寻、接收、创造。而所有的回声,无论来自过去的城市深海,还是即将抵达的寂静冰原,终将在她这里,汇聚成独一无二的、持续奔流的声波。
属于叶荷狸的故事,远未结束。它只是翻开了更厚重、更辽阔的一章。而所有的爱与支持,都已内化为她翅膀下的风,助她飞向那未知的、明亮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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