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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檐暗涌
婚后第七日,寅时三刻。
萧宸在将军府东厢的书房醒来——婚后他一直宿在此处,名义上是“体谅顾卿病弱”,实则是不想靠得太近。
窗外天色还暗着,但院中已有轻微响动。
他披衣起身,推开窗。
庭中石径上,顾清晏正拎着一只小药炉从厨房出来,月白中衣外松松罩着素青长衫,乌发未束,垂在肩头。晨雾未散,他整个人像浸在水墨画里,朦胧得不真实。
炉子很轻,他却走得慢,走几步便停下轻咳,肩头在薄雾中微微颤动。
萧宸看着那单薄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紧。
他推门走出去。
“顾卿,”声音在清晨格外清晰,“这些事让下人做便是。”
顾清晏闻声回头,晨光初现,照在他苍白的脸上,眼中带着未散的睡意:“陛下醒了?药快煎好了,臣想着……”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轻咳。
萧宸快步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药炉——炉壁温热,药气氤氲。
“回屋。”他声音沉了几分,“天凉。”
辰时,早膳摆在花厅。
四碟清淡小菜,两碗梗米粥,几块蒸糕。简单得不像皇帝该吃的,却正合顾清晏的胃口。
两人对坐。
萧宸舀起一勺粥,抬眼看向对面——顾清晏吃得很慢,一小口粥要分两次咽,偶尔会以帕掩唇,像在压抑咳嗽。
“顾卿,”萧宸开口,“昨夜睡得可好?”
“尚可。”顾清晏抬眸,眼中水光潋滟,“陛下呢?”
“朕……”萧宸顿了顿,“老样子。”
顾清晏点点头,不再问,继续低头喝粥。
空气沉默下来。
只有瓷器轻碰的声响,和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
这样安静的对坐,婚后几乎日日如此。萧宸起初以为顾清晏会试探、会讨好、会借机提要求——毕竟他如今是“皇后”,虽无名分,却有实权。
但顾清晏什么都没有做。
只是安静地吃饭,安静地煎药,安静地在他下朝后陪他散步。
安静得像一尊没有欲望的玉像。
“今日郑宏又上了折子。”萧宸忽然道,“说北境军费不足,建议削减南疆驻军三成。”
顾清晏执筷的手微微一顿。
“陛下如何打算?”
“朕驳回了。”萧宸看着他,“但此事不会罢休。顾卿以为,郑宏究竟想做什么?”
这是试探。
顾清晏放下筷子,抬眸,眼中一片平静:“臣久病不问朝政,不敢妄言。”
“以你当年在南疆的经验,”萧宸不放弃,“若真裁军三成,会如何?”
顾清晏沉默片刻。
“会乱。”他轻声说,“南疆各部看似安稳,实则是以军力威慑维持的平衡。一旦示弱,蛮族必反。”
“那顾卿以为,朕该如何应对?”
顾清晏看着他,忽然笑了:“陛下心中已有答案,何必问臣?”
萧宸心头一凛。
午膳后,萧宸照例去书房处理奏折。
将军府的书房设在东厢,与顾清晏所居的西厢隔着一座花园。婚后萧宸曾“随口”提过,顾清晏若有需要,可随时来书房取书。
但顾清晏从未踏足过。
一次都没有。
此刻,萧宸站在窗前,看着对面西厢紧闭的门。
影七无声落下:“陛下,顾公子今日辰时煎药,巳时在园中散步,午膳后回房歇息,至今未出。”
“可有异常?”
“没有。”影七迟疑,“只是……太正常了。”
是啊,太正常了。
正常得像在演戏。
萧宸想起早膳时顾清晏那个笑——那笑容温和,眼底却一片疏离,像隔着一层冰看人。
“继续盯着。”他转身走回书案,“另外,去查三年前苍梧之战的所有细节,尤其是……战后顾清晏‘重伤’期间的医案。”
“陛下怀疑顾公子的病……”
“朕不知道。”萧宸看着案头堆积的奏折,声音低沉,“但朕要知道真相。”
酉时,萧宸从宫中回府。
顾清晏已在园中等他——这是婚后两人不成文的约定,每日黄昏,只要萧宸回府,顾清晏便陪他在园中散步。
今日下着小雨,顾清晏撑着一把素面油纸伞,站在竹林边。见萧宸来,他将伞微微倾过去,遮住他肩头。
“陛下今日回来得早。”
“朝中无事。”萧宸接过伞,将伞面更多倾向顾清晏那边。
两人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而行。
雨打竹叶,沙沙作响。
“顾卿,”萧宸忽然开口,“你可知,今日早朝后,郑宏私下求见太后?”
顾清晏脚步微顿:“哦?”
“他递了份名单,说要为朕选妃。”萧宸声音平静,目光却落在顾清晏脸上,“说顾卿病弱,恐不能为皇家开枝散叶。”
顾清晏轻轻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像冰冷的雨滴,落在萧宸心上。
“那陛下如何说?”
“朕说,”萧宸停下脚步,转身看他,“朕有顾卿一人,足矣。”
四目相对。
雨丝在两人之间织成细密的帘。
顾清晏眼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陛下,”他轻声说,“这话说出来……自己信吗?”
萧宸喉头一哽。
顾清晏却已转身,继续往前走。
“臣这副身子,确实不能为陛下绵延子嗣。”他声音融在雨声里,听不出情绪,“郑国公说得对,陛下该选妃。”
“顾清晏!”萧宸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冰凉。
隔着衣袖都能感受到的冰凉。
顾清晏回头看他,眼中一片平静:“陛下何必动怒?臣只是陈述事实。”
“朕不要事实。”萧宸盯着他,“朕要听你的真心话。”
真心话?
顾清晏看着他,良久,轻轻挣开他的手。
“臣的真心话是——”他微笑,笑容温柔,眼底却无温度,“陛下想做什么,便去做。不必顾忌臣。”
说完,他转身走进雨幕。
素青背影在烟雨中渐渐模糊。
萧宸站在原地,看着手中空荡荡的伞,心头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烦躁。
是夜,萧宸在书房独坐至深夜。
案上摊着影七刚送来的密报——三年前顾清晏重伤后的医案,记录详实:箭伤十七处,肺腑受损,高热七日,昏迷不醒。醒来后武功尽废,咳血不止。
每一笔,都印证着“病弱”二字。
可为什么……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陛下。”李德全轻声提醒,“子时了,该歇了。”
萧宸揉了揉眉心:“顾卿呢?”
“顾公子戌时便歇下了。方才太医去诊过脉,说是今日淋了雨,有些咳嗽,已服了药。”
淋雨。
萧宸想起黄昏时,顾清晏转身走进雨幕的背影。
那样单薄,那样决绝。
“明日,”他忽然道,“让太医开些温补的方子。还有……去库房取那件白狐裘,给顾卿送去。”
“是。”
李德全退下后,萧宸走到窗边,看向西厢。
灯已熄了,一片漆黑。
他忽然想起大婚那夜,顾清晏说:“陛下也在牢笼里。”
是啊,他们都是牢笼中的囚鸟。
一个困于病体,一个困于皇权。
本该同病相怜,却隔着层层试探与防备,连一句真心话都听不到。
萧宸闭上眼。
脑中浮现的,是顾清晏煎药时轻颤的肩,是用膳时苍白的脸,是雨中那个疏离的微笑。
以及……那句轻飘飘的“陛下想做什么,便去做”。
他想做什么?
萧宸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场以“庇护”为名的婚姻,这场以“监视”为目的的同居,正在以一种他无法掌控的方式,悄然改变着什么。
而顾清晏……
那个看似脆弱易碎的人,也许才是这盘棋中,最深不可测的执子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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