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颠覆成见
“大人。”弗筠下意识叫住他。
章舜顷恰好驻足在她的身侧,那股奇异的味道更强烈了一些,不由拧着眉头问道,“怎么?”
“卦还没开始算呢,大人就这么急着走吗?”
闻言,章舜顷转过头去看她,只见她一双黑眸定定地看来,透露着胸有成竹的笃定。明明方才要她算一算嫌犯藏身位置时,还是一脸纠结为难,现下倒是毫不遮掩了。
章舜顷弯了弯唇,决定静观其变,看看她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便勉为其难地挥了挥袍,坐回原位,依照她所说的那般,将三枚铜钱拢在掌心里摇了摇。
琅琅三声,铜钱滚落到案几上,一枚字面朝上,两枚背面朝上。
他征询地看了眼弗筠,得到对方的点头后,便熟练地重复这套动作,一连摇了六下,最后一次是三枚字面朝上。卦象已出,章舜顷便抬头恭候她的解卦之语,却不期然对上了一对充满深意的眸子。
他从未在弗筠身上看过类似的眼神,或者更准确地说,没人用那样的眼神看过他。
似是高深莫测,却又洞若观火;像是隐忍不发,分明又有锋芒。如同夜幕下沉沉无垠的海,翻涌着让他看不透的情绪。
论起来,他们不过才相识两日,可那眼神却像穿越千里,又像时别经年。章舜顷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将背绷得僵直,微微眯起了凤眸,不由重新审视起了此人。
就在他严阵以待之时,那双眸子又在转瞬之间由暗沉汪洋变成了盈盈秋水,看着他一句一顿道,“地处东北,逐水而建,楼高五重,呼卢震天。”
章舜顷十分确定,她甚至连最后一轮铜钱的字面背面都没看清,便说出了这番话,不由低声而笑,“你确定这是嫌犯藏身的地方而不是你那位姐妹被囚禁的地方?想拿我当枪使,就不怕枪头调转,反倒误伤了自己吗?”
弗筠无奈地耸了耸肩,眉心也随之轻微地皱了一下,道,“卦象是大人自己摇出来的,我不过是依照卦象解辞罢了。我早说过,信与不信,全在大人一念之间。”
还是一样的睁眼说瞎话。
章舜顷懒得再跟她打哑谜,站起身来,朝她一步步逼近,“你为什么要帮那名嫌犯?不只是因为他是你姐妹的相好吧?”
“大人说话要讲证据的,既没有搜到我包庇嫌犯的证据,便不能空口说白话。”弗筠虽口上逞强,但在章舜顷如山身影的迫近下,还是不自觉地后退了步伐。
章舜顷望着她垂死挣扎的样子,终于体会到一丝难得的快意,决定毫不留情地戳破她的最后一丝依仗:“谁说没有证据了?魏国公府的马车是物证,徐鸣珂是现成的人证。人证物证俱全,治你一个包庇嫌犯的罪名绰绰有余了。”
说话间,弗筠已是退无可退,身后是半开的花窗,鬓间的碎发被微风拂起,遮在面上的白纱也荡起了水波一样的纹路。
立在风口,章舜顷感受到了一丝夏末的凉意,弗筠额上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蝶翼般的睫毛上下颤动,给面上覆了一层阴影,瞧着有些凄惶不安。
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可章舜顷依旧郎心似铁,不为所动,甚至欣赏起她的困兽之态。
然而下一刻,章舜顷就被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幻觉。
“若是真如大人所言,人证物证齐全,此刻我怕是早已身陷囹圄,又何需大人如此破费呢?”弗筠微微摇头,似是颇为感慨,“三百两银子,我还是头一回知道自己这般值钱。”
章舜顷紧咬牙关,克制着自己的血脉偾张,然而双手还是不受控地攀紧了弗筠身侧的窗沿儿,将她困在身前的一抱之地。
“别以为你蒙得徐鸣珂色迷心窍,我就对你没有办法了。你千方百计帮嫌犯藏身进城,想必是有进一步的筹谋吧。你最好祈祷自己行事万无一失,否则一旦落到我的手里,我是绝对不会让你好过的。”
“大人为何把我视作仇寇一般?说不定我们所求之事是同一件呢?”弗筠虚弱的苦笑里尽是不解之意。
章舜顷当然明白,她想救凌仙,他想查幕后黑手,而目的地大概都是同一个,他们确实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
可弗筠总是给他一种执棋者的感觉,而他自己却像提线木偶,看似张牙舞爪,实则一举一动皆在她意料之中。她看似被逼得退无可退,实则永远占据着主动。
就如同眼下。
弗筠原本是被他欺迫得毫无退身之地,突然转守为攻,挺起身来,将二人之间缩得只有咫尺之距。水洗一般清亮的黑眸清晰地照亮了他的脸,他的身,他的处境。
只是从她眼睛里看到的画面,跟现实的局势完全颠倒,不像是他欺着她,倒像是她欺着他。
这样近的距离,让章舜顷天然有些不适,但他这次没有再退后。
他看着弗筠眼睛里的自己,“你跟那个嫌犯其实是一伙的吧。”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参与毁陵一事,大人若不信可以随便查。”
“你是没有参与,但不代表你没有包藏祸心。”
“我包藏什么祸心了?”
章舜顷轻蔑地笑了笑,捅破了最后一层窗纸,道,“你是红莲教的人吧?”
听到“红莲教”三字时弗筠明显愣怔住了,半晌低低地笑了起来,逐渐笑得花枝乱颤。
不知为何,章舜顷从笑声中听出了些嘲讽的意思,不由恼羞成怒,“笑什么?”
“你觉得我是,那我就是吧。”
章舜顷被她这句无所谓的话轻易就击溃得一败涂地,显然,这一次他又没能占上风。
一个十五岁的丫头片子竟然把他耍得团团转。可叹他自诩多智,其实不过是井底之蛙。然而他又是愈挫愈勇的性子,这点儿挫败非但不会让他萎靡,反倒更加激起他的好胜心,谁笑到最后,还说不准呢。
这么想着,他突然又有了无穷的斗志,然而等他从遐思中抽离出来时,才发现眼前的情形有些不对。
在落针可闻的沉默里,原本剑拔弩张的姿势悄然滑入了暧昧的边界。他困得她无处可逃,却没意识到那牢笼是他用身体做的,是牢笼也是怀抱。
偏偏笼中人并不觉得自己是囚徒,反而用那双黑白分明的秋水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即使她额角的汗水已流成一线。
章舜顷心头一动,抬起手来到她的脑后,轻易就解开了面纱系绳的活扣,轻盈的白纱如蝴蝶翩飞,飘飘扬扬几下浮沉,落入了绸缎一般的河水中。
而眼前的人,半边侧脸红肿得像是被泡发的馒头,嘴唇没有半点儿血色,不施粉黛的脸惨白得如纸一般。瞬间从他以为的神祇跌入了泥地里,跌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弗筠像是被扯落了遮羞布一样露出一丝难堪,将受了伤的半边脸别过去,只露出姣好无恙的侧脸来。
章舜顷突然想起那抹奇异的味道,恍悟过来那是被串了药味的血腥气,便问道,“你身上还有哪些伤?”
弗筠抿着嘴没说话。
章舜顷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好笑,不知她是在跟谁赌气。许是心头动念,他突然觉得弗筠身上的血腥味越来越浓,通过那圈窄窄的衣领,裹着体温往外散,他鬼使神差地将头凑了上去。
弗筠忽觉脖颈气息一热,余光瞥见一个黑黑的脑袋拱过来,她慌不择路地后退了一步,全然忘记她背后就是坚硬的窗框,猝然遭遇一击,疼得她眼前发黑,脚下一软便跌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这下不用凑近,章舜顷也闻到了她身上连药味都盖不住的血腥气,他下意识去扶她的双肩,却换来一声抽痛的嘶声,便触电般移开自己的手,也不知她全身上下那一处是好的,双手张在身侧无处安放,心里没来由地蒸腾起一股怒意。
老虔婆全然把他的话当成了耳旁风。
“是因为我昨晚那番话吗?那个老虔婆才罚了你?”
弗筠倚靠着他总算缓过了劲儿,便起身站直了,不一会儿的工夫,鬓发已被汗水沾湿得紧贴着头皮,扯了扯嘴角,“章大人的面子自然还是管用的,否则我今日也没机会见到大人。”
“那是为何?”
弗筠嘴角噙着一抹嘲讽的笑,“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抓了自家人,虾兵蟹将便遭了殃。”
这一套哑谜,章舜顷听懂了。晓花苑背后另有其主,而凌仙恰是落入那人手中,私奔之计便纸里包不住火了,再次印证了他的判断。
只是章舜顷不明白,她只要将自己受罚的事告知于他,真相便昭然若揭,又何须借卦象故弄玄虚,不惜一路忍痛强颜欢笑,非得等掩饰不下去了才承认。
原以为她是那种会将一分疼装成十分疼的人,可她现在分明汗如雨下,连手都在发抖,眼神里的倔强却分毫不减。
怎会如此呢?章舜顷觉得自己的成见又一次被打碎。
“别这么看着我,搞得我很可怜似的。”弗筠微微仰着下巴道。
章舜顷移开了眼,心里却暗暗反刍,他方才是什么眼神?为了证明自己的冷若冰霜,他背起了手,同样昂首挺胸道,“伤口感染了可是会死人的,可找大夫看过了?”
“刚从刑房里被捞出来,就来见大人了,尚未来得及呢。”
章舜顷见她说话时嘴皮都在上下颤抖着打架,不知为何自己也有种喘不上气来,遂板起脸道,“走,去医馆。”走出两步开外,没听见她跟来,转头见她仍白着脸愣在原地,胸腔里的浊气翻涌不息,没好气道,“你是跟自己的命过不去么?”
弗筠扯出了一个甚是难看的笑,乖乖跟了上去。
刚走出河厅不远,一位丫鬟半掩在树身后头,两相打了个照面,她便立刻转身小跑而去。
“站住,过来。”章舜顷在身后叫住她,丫鬟没法儿当没听见,只好不情不愿地耷拉着脑袋走了过来。
“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丫鬟看看他,又看看弗筠,垂头道,“陈妈妈让我看看,若是大人出来了,就回去告诉她一声。”
“她在哪儿?我正好要去找她呢。”章舜顷声音里透着一股冷厉。
“这……”丫鬟脸涨得通红,十分为难道,“妈妈在前厅见客呢,怕是不便。”
弗筠认出丫鬟是陈妈妈身边的杜若,见她支支吾吾不似寻常,目光一刻不停地在她和章舜顷身上打量,眼底有种风雨欲来的担忧,内心隐隐有了猜测,便问,“是不是在见徐公子?”
杜若轰然睁大了眼,朝弗筠连连摆手道,“可别说是我说的。”
章舜顷见到杜若的反应有些好笑,搞的像是徐鸣珂来捉奸一样,可转念一想,在晓花苑众人眼中,他可不就是恩客吗?弗筠似有同感地跟他对视了一瞬。
章舜顷气恼地挥了挥袖,“那就更得去见一见了,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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