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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城郊的物流站已荒废多年。围墙上的红漆招牌褪成了深粉,仅剩的几块字像被风刮过的纸片,挂在水泥墙角,在阳光下摇晃得没了力气。
铁门敞开,一只轮胎卡在门边。也许是几年前哪辆车急着掉头时蹭坏的,后来也没人再挪走。
地面铺着老旧的水泥板砖,表皮脱落处露出石子和混凝土。排水沟里长出杂草,碧绿一撮,在灰白之间显得过分干净。
站台旁边的货车滑道锈迹斑斑,部分栏杆已经塌了,只剩几根残杆横向探入空地,像钝钝的骨头。
整个院子约有两个篮球场大,没有遮□□空出一片平整区域,边缘画着早年用来引导货车倒车的黄线,如今仍依稀可辨。
路牙斜坡保留得意外完整,角度平缓,两侧各一盏路灯,但早已不亮。风从空地尽头的破窗仓库吹过来,带着一股晒焦的铁锈味。远处传来几声狗叫,声音被废弃集装箱挡住,听不清方向。
阳光正好落在那块空地上,地面干燥,四周无人。车门关上之后,动静都被吞了进去。
一辆老旧面包车停在空地中央,前盖微张。刚检查过散热系统,引擎舱里还有点温度。一只苍蝇停在贴片边缘,不动弹。
梁丘音坐在驾驶位上,双手握住方向盘,呼吸均匀。
车子在他的操控下稳稳倒进了场地东南角的白线内。说是白线,现在也只剩局部残痕。
就在几小时前,他连刹车都踩得忽轻忽重。
“可以了。”欣哥站在车窗外,轻挥手臂。皮肤上的纹身如活物般盘踞在那里。
梁丘音松开手。车钥匙没拔,发动机还在运转,发出低低的震动声。
他们已经练了一下午。
从最基础的开始,到后来的绕桩,和倒车入库的简化版——没有标准锥桶,用的是欣哥带来的两只大油漆桶,绑了条塑料袋。
倒车入库是重复次数最多的。现在梁丘音对空间距离的判断已经好了很多。
他还在透过后视镜熟悉两侧的白线位置。
“下来。”欣哥说。
梁丘音踩了离合,挂空档,拉手刹,关火,拔钥匙,一气呵成。车门关上,他走到欣哥身旁站定。
阳光从侧后方斜下来。两人一前一后站着,一条影子落在车轮上,另一条越过了铁皮墙。
“离合踩得不错,油门还得细点。”
“嗯。”梁丘音应了一声。
欣哥看他一眼,没再多说。他走远几步,从裤兜里摸出一根烟,点着后吸了一口。
梁丘音挪到上风口,望向空地尽头。刚开始练车时,有只野猫蹲在废弃集装箱顶上,现在已经不见了。
欣哥吐出一口烟,语气平静,“你想得太多,反而动得太慢。”
梁丘音踢走一块石头,“可慢下来才看得清楚。”
这话听着不像顶嘴,因为他的语气里还夹着些不确定。
“那你得保证,等你看清的时候,车还没撞上去。”欣哥淡淡地说。
梁丘音点点头,沉默了半晌,说:“谢谢欣哥。”
“谢什么。”欣哥抖了抖烟灰,“我能教你的也就这些。手熟了之后,胆子也得稳。”
风吹过空地,吹来一个纸袋。远处一块托盘掉在地上,啪的一声响。
“今天先到这。”欣哥扔掉烟头,“下周还是这个时间,再练一次。”
“好。”
“钥匙给我,你去副驾。”
两扇车门咔地一响,回声在空旷的物流站里散得很快。
欣哥发动引擎。老面包车咕哝了一声,随机平稳运转起来。
车缓缓驶出空地,压过地面那些模糊的倒车辅助线,轮胎碾过水泥与石子的拼接缝,发出阵阵碎响。
驶出铁门前,梁丘音回头看了一眼。
纸袋被风卷进站台角落。一张撕破的快递单粘在一只托盘边缘,半挂半瓢。
远处,那只野猫又回来了。它跳上货架顶,在铁皮与光影之间蜷缩起来,尾巴轻轻甩动。
车头一转,驶入碎石铺成的便道。尘土被车轮挑起,薄薄一层,悬浮在他们身后,不快不慢地散开。
晚上,梁丘音洗完澡出来时,昱哥还留在客厅。
他胳膊肘架在腿上,手里端着游戏机,整个人像被游戏角色附身似的左右摇晃。
梁丘音相隔几米,看见小屏幕里的小人掉进坑里,昱哥几乎同时“嘶”了一声,好像掉进坑里的人是他。
小人再次出现,向前走,跳过障碍,打掉面前的怪,踩到下一个存档点。之后,屏幕关上,昱哥站起身。
卧室里传来吹风机呜呜的响声。
昱哥走去厨房,打开排油烟机,从柜子里取出一大包泡面。
吹风机的声音停了。身后响起脚步声,小音散着头发从屋里出来。
“吃夜宵吗?”昱哥举起泡面袋问他。
“嗯,加一个蛋。”
昱哥打开水龙头,往锅里接水,顺便打量着小音的长发。
“你应该去做洗发水代言。”他关上水龙头,盖上锅盖,“现在这些商家也太没眼光了,放着这么好的年轻人不用,净找些牛鬼蛇神。”
“我代言,你买吗?”小音问。
“不买。”昱哥拧开灶台。
接着他又转身,品味小音脸上无奈的表情,笑了出来,“你傻呀你!你都代言了,还用得着我买吗?”
小音更无奈了。他只是轻轻点头,勉强认可了这个回答。
昱哥忍不住乐,“怎么样?没想到我能圆回来吧?”
“是,圆规都没你会圆。”
“噗——”
他傻乐着从冰箱里取出两颗蛋。
“今天你们在年级大扫除吗?”小音问。
“是啊,三楼都能听见?”
“嗯,一下午就没消停过。”小音的视线落在锅里,“你们下周不上课吗?”
“还有一周高考,已经没什么好讲的了。”他撕开调料包,倒入碗中,“不过老师会组织自习,想去学校也不是不行。”
“你去吗?”
“我去干嘛?惹人嫌吗?”
胡椒盐散入空气,呛了昱哥一下。
水开了。他舀起两大勺热汤,化开碗里的调料,之后往锅中下入两块面饼。
“凯哥听说你要出国,什么反应?”
昱哥哼笑一声,“你都想不到丫有多不要脸。”他立马入了戏,满眼鄙夷地盯着锅里泡开的面饼,“他让我包他一个月奶茶。”
小音扬起双眉,不由得感慨,“嗯,凯哥还是太仁慈了。”
“你说什么?!就这条件我还没答应呢!”
“嗯,答应了就不是你了。”
“嘿——”昱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你这胳膊肘一会儿向外拐,一会儿向里拐,你是属弹簧门的吗?自带吱嘎响的那种。”
“我要是弹簧门,那你就是指南针。”
“嗯?”昱哥换了个站姿,重心挪至小音这边,“这话怎么说?”
“怎么转都有理。”
昱哥笑呵呵地磕开两个鸡蛋,语气松散得像锅里的面条,“就你这脑瓜,不考第一都说不过去。”
两个鸡蛋落入锅里,之后换小火,锅盖虚掩。
“说起来,你们班现在那个第一名,叫什么来着?”
小音面带警觉,“你打听这个干什么?”
“多稀罕的事儿啊!”他眉毛跳得老高,“你都能被超过去,我得瞧瞧这是何方神圣啊!”
鸡蛋表面被蒸上一层薄膜。
小音说:“方翎。”
听到这个名字,昱哥忽然若有所思。
“年初物理竞赛的时候,有个高一女生的模拟题成绩比很多高二的人都高,好像也叫方翎来着。”
“就是她。”
昱哥先是恍然大悟,接着带有审视意味地点点头,“此人不得了。被她超过去,也算情有可原。”
锅盖打开,他拿来一根筷子轻戳鸡蛋表面,确认它的软硬程度。
“我还以为你手里有什么更劲爆的消息呢。”小音淡淡开口。
昱哥关上火,拿来两个碗。
沸腾的笑意渐渐转移到他的脸上。他强压住嘴角,一边捞面一边说:“还真有一个劲爆的,能让你挺到后半夜不带困的。”
这张八卦脸不像在作假。小音不禁期待了起来。
两碗面端上桌。昱哥只顾低头吸溜面条。小音看着他,心想人怎么能这么健忘。
昱哥鼓着腮帮,一只手比划来比划去,咕咕哝哝不知所云。等好不容易咽下去,他才说:“好歹先让我吃两口。”
他继续吸溜面条。吃了将近半碗之后,他找了个不痛不痒的切入点,“你们下学期要换美术老师了。”
小音有种不祥的预感,“然后呢?”
昱哥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你就不好奇,现在的美术老师为什么要走吗?”
“……为什么?”小音仿佛在心中有了答案。
“你们学工那一周,有个高二学生家长来学校了。”昱哥放低声音,“那天闹得沸沸扬扬的,连校长都惊动了。”
“怎么回事?”
明明只有他们两个人在家,昱哥却像在公共场合说悄悄话似的耳语道:“美术老师和一个高二男生——”他停住,几根手指交缠在一起,不知该如何措辞,“你懂吧?”
小音轻眨眼睛。
原本他是不愿意相信的,可如今一锤定音,事态已成定局。
他脸上流露出适当的震惊,不多不少,既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让昱哥相信他是第一次听闻此事。
“怎么样?够劲爆吧?”昱哥问。
小音挑起一筷子面条,吹了好半天。“高三有多少人知道?”
“不多。”昱哥摇摇头,咽下去之后又补上一句,“不然早就传遍全校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躲开小音的眼神,“我那天逃课来着。”
两人无声吃了一会儿。
“所以,‘不多’的意思,是只有你一个人吗?”小音慢悠悠地提问。
昱哥瞪大眼睛,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埋头猛吃。也许他正在酝酿一个既得体又符合逻辑的回应。
一碗面下肚,他放下筷子。
“你不知道,这段时间可给我憋坏了。”他用食指立住一个杯垫,在拇指和中指的拨动下,杯垫缓慢旋转起来。
小音望着杯垫。它的旋转速度令人舒适。
“你没跟任何人说吗?”小音问。
昱哥摇摇头。
小音没问为什么。
“那个学生家长,骂得可难听了。”昱哥回忆道,“来了好几个老师才给拉住,不然美术老师肯定挂彩。”
“那,美术老师什么反应?”
“我没看见。”杯垫停止转动,“从我听到的来看,美术老师应该是默认了。”
昱哥轻吸一口气。他嘴边还有未说完的话,可他罕见地止住了。
小音没有催促,他只是静静等。
过了很久,昱哥再次开口:“你记得,她上课的时候总爱一惊一乍的。”他的询问被包裹在陈述句里。
“记得。”小音回答。
“可那天,她一直很冷静。”
杯垫轻轻放在桌上。
此刻,两人同时在脑海里想象那个与平日判若两人的美术老师。可惜,他们的神情又不约而同地写着:根本无法想象。
“等那个家长走之后,美术老师主动说,她要辞职。我猜,就算她不主动提,后果也是这个。”
小音点点头。
昱哥一直陪着他吃完。
两只碗放入水槽里。昱哥看着小音沉默的神色,忍不住笑道:“你这是震惊过头了?”
“嗯,”他坦白道:“多少有点。”
昱哥满意地一笑,换了个话题,“明天周末,正好赶上儿童节,你想去哪玩?”
“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已经成年了。”小音冷言道。
“找个理由玩嘛,管他正不正当。”他的语气里透出喜悦,“今天,我的录取通知下来了。”
厨房水龙头滴了一下,清脆一声。
小音的视线定在他身上。很难说那双眼睛里究竟写了什么,那些内容既复杂,又清澈。
“我知道你还没迈过这个坎儿。换我我也受不了。但是,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想和你一起庆祝。就当陪我,好不好?”
小音低下头,推回刚刚拉开的椅子,轻声说:“好。”
空气里响起一声释怀的叹息。
昱哥绕过来,作势要搂住小音。
“少跟我腻乎。”小音躲开。
昱哥嘿嘿笑了两声,“明天早点起。”说完,他朝自己房间走去。
客厅漆黑一片。
小音回屋后,拿出手机。
晚上十一点多,那个人应该还没睡。
他没犹豫,写下一条短信后,发了出去。
不出一分钟,回信来了。
欣哥:明天我要用车。后天。
梁丘音想了想,回:后天也行。我要先开回自己家。
欣哥:明下午过六点来店里取钥匙。
梁丘音:好的。
过两分钟,又来了一条信息。
欣哥:到时候别让我捞你。
梁丘音笑了,语气严肃地回了最后一条。
周日这天是个阴天。
天空低垂,从晨间起便笼罩住整座城市。日光被云层过滤,只剩一片灰白的漫反射,没有阴影,也没有明处。
几个晨练的行人慢跑经过小区门口。平常空着的车位上,停了一辆破旧老面包车,与四周格格不入。
行人们没多留意,转眼便跑走了。
昨日疯玩了一整天,昱哥还在睡。
上午十点,李叔准时上门,一进屋便看见堆在门口的脏衣服。
“你俩这是玩泥巴去啦?”他笑呵呵地问。
小音无奈摇摇头,想吐槽却不知从何说起。斟酌了半天,他一脸嫌弃地说道:“他非要去玩充气城堡。”
“哈哈哈!”李叔倒是不见外,直接开乐,“你哥一向很活泼啊!多好,童心未泯!”
“去就算了。玩到一半下了场小雨,他没玩够,非要在旁边商场等。结果不到十分钟雨就停了。再进去的时候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那场面,简直是孙猴进了花果山——硬造。”
难得见小音一连说这么多话,李叔的笑容又暖了几度,“你哥那人会玩儿,进去了一准成孩子王!”
小音哼笑一声,身体微微前倾,继续连珠炮,“里面一共没多大,他唰唰唰地跑来跑去,颠得一堆小朋友像人浪似的飞起来,旁边家长都坐不住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李叔迫不及待想听下文,“嗯?怎么着?”
“那帮小朋友颠开心了,飞完大喊‘哥哥再来一次’,还让我跟着一起跑,我——”
李叔彻底乐开了花,边笑边无奈地摇头。
他换上自己的拖鞋,挨个捡起地上的衣服,声音里还透着笑意,“你们这衣服兜里没东西了吧?”
“没有,我都检查过了。”
“行,待会儿我给洗了。”他照例系上围裙,“中午想吃点啥?”
“清淡点的吧,昨晚的烤肉还在肚里呢。”
话音刚落,昱哥房门砰的一声打开。
只见他头发乱成鸟窝,捂着肚子小碎步平移出来,啪嗒一声进了洗手间。
客厅俩人对视一眼。小音歪歪头,注解道:“吃完烤肉非要吃沙冰。”
李叔宠溺地笑了笑,拉开冰箱门拿出一把青菜,“这都闹肚子了,中午吃阳春面吧,养养胃。”
“嗯,香菜切得细一点——”
“只撒在一侧。”李叔接上,再递给小音一个“我懂”的眼神。
马桶冲水声传来。洗手间门打开,昱哥迈着虚弱的步伐走回屋里。没过几秒,他又走出来,肩上挂了几件干净衣服。
“我洗个澡。”他嘟囔一句。
“你等会儿!”李叔叫住他,“空着肚子别洗澡!来来来,我先给你冲一碗米糊,你喝完了再去洗。”
昱哥拖着步子,挪到小音旁边坐下,然后单手撑住脑袋,不停轮刮眼眶。
“昨天那杯酒的劲儿挺大啊。”他拖着懒懒的尾音。
“我不是帮你喝了半杯吗?”小音说。
昱哥撂开眼皮,像看叛徒似的看向小音,“那你怎么啥反应也没有啊?”
小音翻了个白眼,不咸不淡地说道:“可能酒精都在杯底吧,你都给喝了。”
李叔在旁边憋笑。
昱哥的眉心渐渐拧成一股结。他摊开一只手,无比认真地问道:“它不应该是均匀的吗?”
“噗嗤——”
李叔终究还是没忍住。
爽朗的笑声不绝于耳,连小音的那份也笑了出来。
他却只是抿住嘴角。
过了一会儿,李叔端来一碗米糊,放在昱哥面前,“给,喝了吧,热乎的。”
昱哥拿起勺子,慢悠悠地搅和米糊。细腻绵密的质地,宛如他此刻的脑浆。
喝完之后,他走去洗手间,关上门。淋浴声哗哗响起。
李叔做完卫生离开时,天空开始放晴。光束从云层间洒下,玻璃上映出一道道光,仿佛时间也被折了进去。
电视里插播进一条广告,沙发上的人却没有反应。
小音走过去查看,昱哥果然是睡着了。
矮茶几上有个玻璃杯,里面的饮料剩了不到一半。
他轻扫昱哥耳边的头发,戳了下他的脸颊,最后轻挠他的下巴。
种种迹象表明,此人已进入深度睡眠状态。
小音直起身,满意地望着眼前的人。
之后,他去鞋柜里找了一双八成新的鞋子,拎过去给昱哥穿上。
卧室里有他预先准备好的包。他再次检查过后,拉上拉链,背在身上。
他又摸了摸裤兜,车钥匙也在。
家门敞开。他背起昱哥走出去,勉强用单手锁上外门,然后一级一级下楼去。
外面的风很舒适,温度适中。
老面包车就停在围墙边。
小音拉开副驾驶的门,放下昱哥的同时回手扶住他的肩膀,以免滑落。
他给昱哥摆了个舒服的姿势,并为他系好安全带。
他绕去驾驶座,插上车钥匙,发动汽车。正如之前反复练习过的那样。
汽车驶入马路。
刚刚似乎下了场小雨,柏油路的反光格外刺眼。
城中景色像胶片一样不断向后拉扯,他们冲破时光的逆流,向市郊开去。
途中,他按下音箱面板处的播放键。CD插槽里是他提前放好的唱片。
旋律响起,和在耳机里听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相似却又异质的错位感,让梁丘音有一种错觉,仿佛这些音乐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这场逃逸而诞生。
他尝试不再紧握方向盘。他的手心出了微汗。
不知道哥哥醒来会是什么反应。
路上的车越来越少。车窗外,植被越发茂密。
他故意没有带哥哥的手机。不知道哥哥会不会生气。
一辆卡车呼啸而过。哥哥轻哼一声,醒了过来。
梁丘音没有侧过头去看,他只是继续直视前方。
余光里,身边的人摸了摸自己的脑门,而后依次摸过胸口、腰腹和屁股。他轻扯身上的安全带,反复环顾四周。
“这是要去哪?”哥哥比预想中更镇定,“你要干什么?”
“你放心,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
哥哥下意识抓住车门上方的拉手,喉咙里响起微弱的吞咽声,“你什么时候学的开车?”
“前一阵子。”
“那这车是谁的?”
梁丘音直言道:“欣哥的。”
“开车也是他教你的?”
“对。”
“嗯。”他一点也不意外,“像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两人沉默了片刻。
“他知道你今天要干什么吗?”
“不知道。”梁丘音停顿两秒,“他没问。”
远处的绿色标牌一点点逼近,等终于辨清字时,它已经擦过车窗,被车速抛在身后。
哥哥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回头,向后座看去。
座椅下方有一个大背包。他认得这个包。
粗布质地的包被撑得鼓鼓的。
哥哥看向梁丘音,轻笑道:“你没听说过,杀人容易善后难吗?”
梁丘音终于转头瞥了哥哥一眼,之后很快回正。
汽车变换了车道。
“瞎想什么呢?”梁丘音冷言揶揄道。
“操!你都给老子绑走了,你说应该怎么想?!”哥哥提高嗓门,“我好歹也是个英俊青年,不能死得不明不白!”他又浑身上下地摸索,“我手机呢?”
“没拿。”
梁丘音被狠狠瞪了一眼。
“老子连遗嘱都没得写?!”他向驾驶座探过身来,喊声快要掀翻车顶。
“包里有纸和笔。”
“我——”
他猛吸一口气,憋了半晌。
梁丘音本想捂住耳朵,可他不敢单手开车。
预想中的怒吼没有到来。
哥哥压住鼻息,视线停留在梁丘音脸上好久,之后紧闭双眼,泄气似的靠向椅背,双臂也随之耷拉下去。
哐当一声,椅背被放平。
车里寂静了一瞬。
“这车有年头了,椅背摇杆不大好使,”梁丘音对此做出说明,“一碰就倒。”
刚才憋的那口气直到现在才吐出来。哥哥躺在旁边,嘴里骂骂咧咧好半天。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躺在那里。
梁丘音轻打方向盘,拐下辅路。
又开了十几分钟,道路开始颠簸,车速也慢下来。
哥哥撑起身,向外面看去。
道旁是一片密林。原始的石子路坑洼不平,看不出车辆频繁来往的迹象。
汽车缓慢穿行其间,拐过几个弯道,之后是一条笔直的感觉不到坡度的直道。林子开始变得稀疏,树干之间拉出空隙。前方的景象隐约可见。
尽头又是一道弯。再次拐过去之后,视野霎那间开阔起来。
那是片一望无际的草地。
草浪涌动。浓密的绿色绵延起伏,随风泛起浅绿的波,一层接一层,像没有尽头的脉搏。
他看向小音。那张侧脸上有一丝干净得过头的期待,不加掩饰,也毫不设防。
路上一辆车也没有。
梁丘音在马路上掉了个头,慢慢停在路边。
“到了。”他解下安全带,回身拿起后座下方的背包。
两人一起下车。
爬上一个和缓的坡,整片绿地在眼前展开。青草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脚下都似响起一声大地的叹息。
他们不停地走着,直到四周尽是辽阔,直到忘记自己在哪里。
小音拉开包,从里面拿出一个足球,抛在地上。
昱哥熟练地倒了两下脚,回传给小音。
天上飞过一只海鸟。
也许它能看得到,在那一整片绿意之上,两个黑点张扬着,奔跑着,不断分合、交错、延展。
一枚白色的球弹跳于两点之间,轨迹并不直,却始终未曾停下。
世上仿佛只剩他们二人。
哥,你知道吗?这里方圆几公里内都没有别人。
小音望着前方的背影,话语转瞬间被风吹散。
所以你才带我来这里吗?
他登上一个高坡,向天空展开双臂。
对。因为只有在这里,你才会只看我一个人。
他笑。
你总是这样贪心。从小到大,我看你看得还少吗?连你刚出生时,见到的第一个人,也是我。
他站在坡顶,看着坡下的人,缓缓后退。
哥,你为什么会是我哥呢?
小音缓步上前,他就要看不见他的身影。
你傻呀。这不就等于在问,你为什么是你吗?
坡顶的人停住脚步。
是啊,这到底是为什么。
他从坡顶冲下来,向着小音冲过来。
那是只有他才能拥有的肆意笑容,那么无邪,那么坦率。
小音就在面前。他却已经停不下来。
他扑到小音的身上,两人相拥滚落。
不知翻了多少圈,他们落入一个低洼处。
小音俯身停住,望着他的脸。
手掌上沾了露水。
小音拿出一条毯子,铺在旁边。
原来你包里装的都是这些东西吗?
他顺势躺到上面。
对啊,不然呢。
他又笑了。
他抚上小音的脸。
告诉我,你到底想要什么。
轻风一同拂过小音的脸颊,扬起他的长发。
我曾经那么努力,只是为了追赶上你。
我也请求过你不要离我太远,可你执意要走。
我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留住你。
可能这原本就是个错误。
一切总有到头的一天。
他望着小音,竟忘记该如何呼吸。
哥。
嗯?
给我一个只有你的现在。
许我这一次。
然后,我放你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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