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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的开始
书店对面的装修在一个月后完成了。
林夏站在“夏天书店”的门口,看着工人在对街崭新的门面上挂起招牌——三个简洁的黑色大字:“野夏咖啡”。招牌用的是无衬线字体,线条冷硬,与书店手写体的柔和形成刺眼对比。工人们动作麻利,脚手架很快拆除,露出整面落地玻璃窗,里面是水泥灰的墙面、深色金属桌椅、以及一排冷白的吊灯。
天气转凉了,汀州的深秋带着海风特有的湿冷。林夏裹紧了身上的薄外套,看着对面忙碌的景象,脸上没什么表情。他知道这是江野的报复,从那个雨夜开始,他就知道这场重逢不会是平静的叙事。
店员小周从店里走出来,站到他身边,有些担忧地看着对面:“老板,他们真要开咖啡馆啊?还开在正对面……”
“嗯。”林夏应了一声,转身回到店里,“客人来了就好好招待。”
小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她在这里工作两年了,知道老板不爱说话,更不爱谈自己的事。
开业那天是周二,工作日。
上午九点,对街已经热闹起来。花篮从巷口一直摆到咖啡馆门前,媒体记者举着相机拍摄,江氏集团的标志在红绸带上格外显眼。江野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站在门口与几位当地官员握手寒暄,脸上挂着得体却疏离的微笑。
宋妍站在他身边,米白色的套装优雅大方,她偶尔侧头与江野低语,两人并肩而立的画面和谐得像杂志封面。
林夏坐在书店的柜台后,透过玻璃窗看着这一切。他没有拉上窗帘,也没有刻意回避,只是像观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演出。手里拿着一本正在整理的旧书,指尖轻轻抚平书页的折角。
剪彩仪式简短而高效。江野拿起剪刀时,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书店这边。林夏垂下眼,继续整理手中的书。
仪式结束后,记者散去,客人陆续进入咖啡馆。工作日早晨,客人并不多,但“江氏集团投资古城咖啡馆”的消息已经足够吸引一些好奇的游客和本地人。
林夏继续做自己的事——给书架除尘,整理新到的书籍,为几位老顾客寻找他们需要的资料。下午两点,书店门被推开,风铃轻响。
宋妍走了进来。
她手里端着一杯纸杯咖啡,走到柜台前,将杯子轻轻放在台面上:“林老板,江野请你喝的。”
林夏抬起头,目光落在那个印着“野夏咖啡”标志的纸杯上。他摇了摇头:“谢谢,我不喝咖啡。”
“是不喝咖啡,”宋妍看着他,声音很轻,“还是不想喝他给的?”
林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转身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本顾客预订的书,开始仔细包装。
宋妍也没有勉强,将咖啡留在台面上,目光在书店里缓缓扫过。她的视线在那些明显被翻阅过很多次的财经杂志上停顿片刻,又移向窗边那张江野曾经坐过的卡座——那里现在空着,桌面上放着一盆小小的绿萝。
“林夏,”宋妍突然开口,声音压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江野心里有你,这我看得出来。”
林夏包装书本的动作没有停。
“但他恨你。”宋妍继续说,“恨你当年拿钱走人,恨你宁可去酒吧陪酒也不肯求他,恨你……让他像个傻子一样等了三年。”
细绳在林夏手指间绕紧,打了个结。他抬起头,看向宋妍,嘴角扯出一个很淡的弧度:“我知道。”
那笑容里有一种宋妍读不懂的东西——不是苦涩,不是委屈,而是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宋妍突然觉得心里堵得慌。她深吸一口气:“你好自为之。”
她转身离开,高跟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渐渐远去。林夏看着那杯留在柜台上的咖啡,沉默了几秒,然后拿起杯子,走到后面的小水池边,将咖啡倒掉,纸杯扔进垃圾桶。
水流声哗哗作响,掩盖了他压抑的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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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起,江野真的每天都来。
不是去对面的咖啡馆,而是径直走进书店。他总是下午三点左右出现,穿着昂贵的大衣或西装,身上带着室外清冷的空气。点一杯美式,不加糖,然后坐在窗边那个固定的卡座,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处理工作。
他从不刻意压低声音。视频会议、电话谈判、与下属讨论几千万的项目细节——所有对话都在安静的书店里清晰可闻。江野的声音冷静、专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与高中时那个张扬又带着点懒散的少年判若两人。
林夏在柜台后整理书籍,或为客人结账,对那些声音置若罔闻。只是偶尔,当江野提到某些熟悉的术语或地名时,他的手指会微微停顿。
一天下午,江野合上电脑,抬头看向柜台:“林先生。”
林夏从账本中抬起头。
“你们这里,”江野站起身,走到文学类书架前,手指划过一排书脊,“有《活着》吗?”
林夏走过去,从第三层抽出一本封面已经磨损的旧书:“这本。”
江野接过,随手翻开。书页里夹着几张泛黄的便签纸,上面是熟悉的清秀字迹,写着一些阅读笔记和感悟。江野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指尖摩挲着那些字迹。
“这本书,”他开口,声音里带着刻意的讥讽,“男主真贱,被绿了还帮别人养孩子,活该一辈子苦。”
林夏知道他在影射什么。三年前酒吧那一幕,江野亲眼看见他为那个虚构的“富婆”倒酒。他没有反驳,只是平静地说:“书找到了,江总还需要什么?”
江野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冷笑一声,将书扔回林夏怀里:“不用了。”
他转身回到座位,却再也没有打开电脑,只是望着窗外对面的咖啡馆,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敲击。那本《活着》被林夏重新放回书架,夹在里面的便签纸露出一角,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活着本身,就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江野没有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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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复在升级。
江野开始带不同的人来书店。有时是穿着时髦的年轻模特,有时是商业伙伴,有时甚至只是他公司里年轻漂亮的员工。他会在林夏面前与这些人举止亲密——搂腰,耳语,接过对方喂到嘴边的水果。
有一次,他带了一个染着金发的男孩,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男孩挽着江野的手臂,声音甜腻:“江少,这家书店好旧啊,有什么好看的?”
江野笑,手指勾了勾男孩的下巴:“人更旧。”
林夏正在为一位老顾客打包几本画册,闻言动作顿了顿,但很快恢复如常。他将包装好的书递给顾客,收钱找零,手指平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顾客离开后,林夏走到江野那桌,脸上挂起职业性的微笑:“需要咖啡吗?本店也提供外卖服务。”
江野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快得让人抓不住。他突然烦躁地挥了挥手:“不用。”
他拉着男孩起身离开,桌上那杯只喝了一口的咖啡渐渐变冷。林夏等他们走出店门,才走过去收拾。他端起杯子时,手抖了一下,几滴咖啡溅在桌面上。
小周从后面走出来,担忧地看着他:“老板,你没事吧?那个人……”
“没事。”林夏打断她,用抹布仔细擦干净桌面,“你去仓库清点一下新到的书单。”
小周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转身去了后面。
林夏端着杯子走进狭小的卫生间,关上门。他靠在门板上,压抑的咳嗽从喉咙深处涌上来,一声比一声急促。他慌忙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捂住嘴,咳嗽停止后,纸巾中央晕开一团刺目的鲜红。
他盯着那抹红色看了几秒,然后将纸巾揉成一团,扔进马桶冲掉。水流旋转着将证据带走,就像这些年,他悄悄处理掉的所有血迹。
洗手时,他看着镜子里那张苍白消瘦的脸,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像一具披着人皮的骨架。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指尖冰凉。
还能撑多久呢?他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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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江野离开时“不小心”将一份文件落在了座位上。
林夏发现时,江野已经走出店门有一会儿了。那是一份用黑色文件夹装着的合同草案,封面上印着江氏集团的标志。林夏拿起文件夹,推门追了出去。
巷子里天色已暗,路灯光线昏黄。江野站在巷口抽烟,猩红的火星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看见林夏手里的文件夹,却没有接。
“林先生,”江野吐出一口烟,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这么急追出来?想复合?”
林夏将文件夹递过去:“你的东西。”
江野没接,反而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林夏腕骨生疼。林夏试图挣脱,江野却握得更紧,甚至将他往前拉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缩短。
“你和那个富婆,”江野低下头,气息混着烟草味扑在林夏脸上,“分了?”
林夏的脸瞬间涨红,不知是羞愤还是别的什么:“江野!”
“生气了?”江野笑,笑意却不达眼底,“我还以为你没脾气。”
“松手。”林夏的声音冷下来。
江野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松开了手。文件夹从林夏手中滑落,“啪”地掉在地上,几页纸散了出来。
林夏弯腰去捡。这个动作让他后颈的衣领往下滑了一些,露出一截苍白的皮肤。昏黄的路灯光线下,江野清楚地看见那里有几个暗红色的点状疤痕,排列规律,像是反复穿刺留下的痕迹。
他的呼吸骤然停住。
透析针眼。他在医院见过,在那些肾病患者身上见过。
林夏已经捡起文件,直起身,将文件夹整理好重新递过来。这次江野接住了,手指却有些僵硬。
“江总还有事吗?”林夏问,声音恢复了平静。
江野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他想问:你后颈上是什么?你想骗谁?你真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没了。”
林夏点点头,转身走回书店。他的背影在巷子里被拉得很长,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江野站在原地,直到书店的门关上,风铃的声音在夜色中消散。他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夹,指尖无意识地收紧,纸张被捏出皱褶。
不可能。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林夏那么骄傲,如果真病了,怎么可能不告诉他?怎么可能宁可去酒吧陪酒也不肯求他?
可那些针眼,那些苍白的脸色,那些颤抖的手,那些偶尔压抑的咳嗽……
江野摸出烟盒,想再点一支,却发现手抖得厉害,打火机点了三次才燃起微弱的火苗。他狠狠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呛进肺里,引发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得弯下腰时,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三年前的那个冬至夜——林夏在电话里说“爱上别人了”,背景音里有风声,还有隐约的、类似医院呼叫铃的声音。
当时他没在意。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心里。
烟烧到了尽头,烫到手指。江野猛地甩掉烟蒂,看着火星在青石板上熄灭。他抬头看向书店的窗户,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在夜色中撑开一小片温暖的光晕。
林夏的身影在窗后移动,正在整理书架,动作缓慢而认真。
江野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他家的书房里,林夏也是这样认真地为他讲题,睫毛在台灯光下投出细细的阴影,侧脸柔和得像一幅画。
那时他说:“江野,这道题我讲了三遍了。”
那时他回答:“那你再讲第四遍,我喜欢听你说话。”
那时林夏气得用笔敲他的头,耳朵却红了。
……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淹没了这三年筑起的所有高墙。江野靠在冰凉的砖墙上,闭上眼睛。
恨是真的。
但恨的背面,是从未熄灭的、滚烫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东西。
他站了很久,直到书店的灯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二楼那扇小窗还亮着——那是林夏住的地方。
江野终于转身,走进沉沉的夜色里。
脚步很重,像拖着千斤的枷锁。
他知道,有些东西开始失控了。这场以报复为名的重逢,正在滑向连他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深渊。
而在书店二楼的小房间里,林夏坐在床边,手里握着一枚黄铜篮球挂件。挂件已经有些氧化,但那个“夏”字依然清晰。他用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个字,直到指尖发烫。
窗外传来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巷子尽头。
林夏松开手,挂件落在掌心,微凉。
他轻声说:“对不起。”
声音轻得像叹息,融化在汀州深秋的夜色里,无人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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