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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阳
端午节前夕,父母动身回老家看赛龙舟。门关上的那一刻,熟悉的屋子忽然变得空旷,却也悄然松开了某道紧绷的弦。寂静中,一种藤蔓般隐秘的期盼,顺着墙角无声攀爬。
她划开手机,字斟句酌:“端午假期…要不要来家里住两天?”
消息发出去,屏幕暗下,心却悬在半空。直到那个简单的“好”字跳出来——“咚”一声,稳稳落回实处,随即漾开一圈圈明亮的涟漪。
周六,她醒得比晨光还早。
一场盛大而虔诚的清扫开始了。这不仅仅是劳动,更像一种无声的仪式:将母亲勾的彩色毛线玩偶仔细收进储物箱深处,仿佛将过往的天真稳妥安放;把沙发上散落的衣物分门别类,如同整理自己近期纷乱的思绪。抹布擦过每一寸桌面,拖把犁过每一块地砖,直到这个曾经浸透泪水与争吵的屋子,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逐渐显露出一种近乎圣洁的、等待被重新定义的空白。
正弯腰对付最后一块污渍,手机响了。是他的声音,带着行驶中特有的轻微电磁杂音:“我进市区了,大概四十分钟后到。”
她愕然回头看向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往常他总要披着夜色才出现。一股混合着惊喜与慌乱的暖流冲上头顶。她扔下拖把,赤脚跑进浴室。水流哗哗,镜子很快蒙上白雾,映出一张因忙碌和期待而泛红的脸。头发还没完全吹干,第二个电话又来了。
“我到了,在楼下。”
心猛地一跳。她来不及换鞋,趿拉着拖鞋便冲下楼去。
隔着小区沉重的黑色铁门,一眼就看见了他。依旧是那身她最爱的全黑装束,衬得人修长挺拔,静静站在初夏傍晚稀薄的光线里,像一棵安静扎根的树。她小跑着按下开门钮,铁门滑开的瞬间,他身上的气息连同外面世界微暖的风,一起涌了进来。
没有言语,他上前一步,张开手臂。她踮脚,在他颊边留下一个轻如蝶翼的吻,随即挽住他的胳膊,像分享一个只有两人知晓的秘密,亲昵地引着他往里走。
玄关的光线昏暗。她正欲转身开灯,一个远比楼下那个礼节性拥抱更深沉、更用力的怀抱,从身后完全笼罩了她。他的手臂环过来,温热,坚实,带着长途驱车后微微的汗意和风尘,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向自己,几乎让她双脚离地。那力量并非鲁莽,却带着一种急切的确认,仿佛想把她深深嵌入自己的轨迹里。林霖先是一怔,随即彻底松弛下来,手臂环上他的脖颈,将脸埋进他肩头。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久到空旷的屋子仿佛被某种饱满的、无声的絮语填满,不再显得冷清。
“怎么这么早?”她声音闷在他衣料里。
“路上顺,想早点见你。”他松开些许,额头抵着她的,声音低沉含笑。
心口像被温热的蜜糖填满。
傍晚,她提议去夜市。她想钻进那片嘈杂与光亮里,让欢腾的烟火气包裹住这份满溢的喜悦。
散步前往,她自然而然地挽住他的臂弯。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变成了十指相扣。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完全裹住她的,有种令人安心的笃定。晚风拂面,带着渐起的暑气,她忽然习惯性去摸口袋,心里“咯噔”一下。
“呀,手机忘带了!”她哑然失笑。快乐竟有如此威力,能把最贴身的东西都冲走。
他握紧她的手,力道微微加重,语气寻常得像在谈论天气:“跟我在一起,用不着那个。”顿了顿,又补充道,“反正,也不会让你花钱。”
这话拂过耳畔,带着令人心安的魔力。她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夜市已是一片光的海洋。她在糖水铺前驻足。老旧的铺面,空气里浮动着豆沙、椰浆与冰块的甜润气息。她找张角落的小桌坐下,他便转身挤进柜台前排队的人群。
人有点多,他微微侧身等候,偶尔回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与她相接。片刻,他忽然抬高声音,朝她这边唤道:
“小孩儿!过来看看还要加什么料?”
那声音不算洪亮,却清晰得像颗石子,穿过嘈杂直直投入她耳中。林霖心头一跳,像被柔软的箭矢轻轻击中。她抬头,看见他隔着几步的距离朝她招手,眼底有浅浅的笑意。她连忙起身过去,凑近看了看菜单,小声确认:“红豆沙,多冰。”
回到座位,她用瓷勺慢慢搅动碗里晶莹的糖水和软糯的豆子,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问:“你刚刚…是不是叫我‘小孩儿’了?”
“是啊,”他舀起一勺清补凉,抬眼看她,眉梢微挑,“怎么,不让叫?”
“…让。”她低头,嘴角却压不住地翘起。糖水的清甜从舌尖一路漫到心底,混着一丝只有在人群里被如此亲昵地公然认领,才会产生的、属于成年人的、秘密的羞赧。
甜蜜还未消化完,路过一个炸蘑菇的摊子,油香混着椒盐的咸香霸道地飘来。他问她:“想尝尝这个么?”
她看着竹签上金黄酥脆的蘑菇串,摇摇头:“没吃过。”
“试试看,”他语气笃定,带着鼓励,“不好吃的话,归我。”
炸好的蘑菇香气扑鼻。她小心咬下一口,外壳酥脆,内里却保留了菌类柔韧多汁的口感,咸香满溢。“好吃!”她眼睛一亮,立刻插起第二口,想也没想便递到他嘴边,“你快尝尝!”
他就着她的手吃下,含笑看着她像发现新大陆般,一口接一口,吃得眉眼弯弯。大半的蘑菇串,最终都进了她的肚子。
夜晚带着一身烟火气归家。他先去洗澡,她窝进沙发,打开电视,调出一档重播的喜剧节目。屏幕上的演员卖力表演,她跟着笑,脚尖在空气中轻快地点着,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零食。
他擦着头发出来,身上带着清爽的皂角气息,见她笑得东倒西歪,便问:“看什么呢,这么开心?”
“喜剧大赛,这个作品特有意思。”她往沙发里侧挪了挪,拍拍身边空位,“快来一起。”
他便在她身边坐下,很自然地将她揽进怀里。她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完全依偎进去。屋内灯光温暖,荧幕光影变幻,笑声与他的体温一起,将她包裹进一个平凡却珍贵的夜晚。
夜深,万籁俱寂。她蜷在他怀里,黑暗中,所有感官都被放大。他的体温,沉稳的心跳,还有窗外偶尔掠过的、极其遥远的车声。静默在亲密中流淌,她忽然起了玩心,小声开口,声音带着狡黠的笑意:
“这么美好的夜晚…是不是该做点什么,才不算浪费呀?”
王旭低笑一声,胸腔传来愉悦的震动。他收拢手臂,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好啊,”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夜色本身一样醇厚,“那就…如我家小孩所愿。”
晨光透过米色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柔和的光斑。两人都醒了,却谁也没动,赖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任由时间在亲昵的慵懒中缓缓流淌。不知过了多久,王旭忽然轻轻“嘶”了一声,坐起身。
“有点饿了,”他揉揉腹部,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我去找点吃的。”
林霖闻言,立刻跟着坐起来:“我去做!是我疏忽了,你等着。”她边说边下床,快步走向厨房,又回头叮嘱,“餐桌上有饼干,你先垫垫。”
厨房里很快传来轻柔的磕碰声和水流声。不多时,她端出两碗简单的青菜鸡蛋面,清汤上浮着翠绿的菜叶和金黄的蛋花。看着他大口吃完,连面汤都喝得一滴不剩,一种平淡而扎实的幸福感,在她心底稳稳地漫开,如同窗外的晨光,铺满每一个角落。
上午,他们骑着她的小电动去菜市场。她载着他,穿行在节前热闹的街巷。他坐在后座,手臂松松环着她的腰,下颌偶尔轻蹭她的发顶。风迎面吹来,扬起她的碎发,也带来道路两旁果蔬、熟食、鲜活水产混杂的、生气勃勃的气息。讨价还价,挑选蔬果,商量菜式,一切充满了寻常夫妻过日子的琐碎与温热。
回来挤在小小的厨房,他笨拙地帮忙洗菜,她系着围裙掌勺。油锅噼啪,蒸汽氤氲,寻常的烟火气里,某种更深的关系正在悄然落地,进行着一场踏实而美好的“试运行”。
午后,饱足与安宁催生了倦意。他在沙发上小憩,呼吸逐渐均匀悠长。林霖轻手轻脚地收拾好碗筷,擦拭干净的流理台。屋里静极了,只有他沉睡的呼吸,以及窗外遥远模糊的城市白噪音。
她的目光,就在这时,无意间粘在了沙发角落那个黑色的双肩包上。
那个陪他风尘仆仆而来,此刻静静倚在那里的背包。
鬼使神差地,她的脚步挪了过去。指尖有些发凉,轻轻碰了碰背包粗糙的帆布面料。拉链滑开的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格外清晰。里面是叠放整齐的换洗衣物,一个简单的洗漱包。她的指尖再往里探,触到了冰凉坚硬的丝绒表面。
不止一个。
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重跳了一下。她回头看了一眼沙发上他沉睡的侧脸,然后屏住呼吸,像一个无意间踏入禁地的探险者,轻轻将那两样东西取了出来。
两个深蓝色丝绒首饰盒,质感厚重。
她打开第一个。黑丝绒衬垫上,一枚雕刻精致的白玉观音吊坠温润地躺着,泛着柔和的油脂光泽。她合上,指尖移到第二个盒子上,顿了顿。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弹开。
她的呼吸骤然停滞。
不是她拥有的那种静谧、幽深的蓝。
而是一颗红宝石。
切割完美,棱角分明,即便在午后室内不甚明亮的光线下,依旧折射出浓郁如凝固血液、却又咄咄逼人的炽烈光泽。它被嵌在一条纤细却结实的铂金链子上,静静地躺在黑丝绒中央,无声,却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和重量,瞬间灼伤了她的视线。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所有午后的温馨、厨房的协同、夜市的欢笑、拥抱的温暖、乃至昨夜肌肤相亲的颤栗,都像潮水遇到礁石般,轰然退去,露出底下冰冷而坚硬的现实滩涂。
第一个砸向脑海的念头,不是感动,不是猜测,而是一盆猝不及防的、带着冰碴的冷水,从头淋下:
这……是送给谁的?
为什么随身携带如此贵重、显然精心挑选的礼物?
我……是不是只是他需要妥善安抚的众多关联中,比较方便、省心的一个?
她像被那抹炽红真正烫到一样,猛地合上盒盖,“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她慌乱地将两个盒子塞回背包深处,拉好拉链,动作快得近乎狼狈。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杂乱地擂鼓,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不,不能这么想。她强迫自己深呼吸,试图抓住理智的浮木。也许是送给重要客户的礼物,也许是给他姐姐买的节日惊喜,只是暂时放在这里……她拼命搜罗着一切合乎情理的解释,试图浇灭心底那簇疯狂窜起的、名为怀疑的火苗。
可是,另一个更细微、更尖锐的声音,却轻易刺破了所有苍白的自我安慰:如果是给客户或家人,为何不放在更稳妥的行李箱里,而要放在随身背包里面?而且,这条红宝石项链……无论怎么看,都比送给她的那颗蓝宝石,更夺目,更昂贵,更……像一份需要郑重呈上的心意。
一种难以言喻的、细密的刺痛感,混合着隐约的受伤与羞耻,悄然爬上心头。她拥有的那片宁静的蓝色星空,在这颗骤然出现的、炽热夺目的红色星辰对比下,仿佛忽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尘翳,变得有些黯淡,有些……不过如此。
她失魂落魄地走回卧室,在他身边轻轻躺下,背对着他,紧紧闭上眼睛。身体僵硬,脑子里却是一片混乱的战场。肌肤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拥抱的温热,额头上昨夜亲吻的触感也记忆犹新,可心底却已开始不可抑制地漫起冰冷的大雾。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更久,她感觉到身边的床垫微微向下一陷,接着一轻。他醒了。
他没有立刻起身,似乎在静静地看她。然后,温热的、干燥的唇,带着他特有的气息,轻轻印在她的额头。是一个温柔至极的、纯粹的告别吻。
她死死闭着眼,纤长的睫毛却无法控制地,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她全力维持着均匀的呼吸,扮演沉睡。
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布料摩擦的轻响,背包被提起的细微动静。然后是门锁被轻轻转动——“咔哒”。
最后一声轻响落下,世界重归完整的寂静。
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林霖才缓缓睁开眼。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午后的阳光已经大幅移动,金灿灿地铺在空了一半的床铺上,那里还留着人体压过的浅浅痕迹。空气里分明还残留着他古龙香水清爽的气息,额头上那个吻的微妙触感也烙印般清晰。
可是,巨大的、令人心慌的空虚,和那缕锋利冰冷的怀疑,已如影随形,深深扎根。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过分明媚晃眼的日光。刚刚过去的几十个小时里,她亲手参与构筑的、充满琐碎烟火气的温馨图景,此刻在眼前无声地晃动、虚化,变得不那么真切。
而那条未曾属于她的、炽烈如血的红色项链,却像一根冰冷而坚硬的刺,被精准地、牢牢地,钉进了这幅图景的正中央。
一切坚固的,似乎都开始烟消云散;一切温暖的,底下都潜藏着陌生的寒流。疑问悬在心头,没有答案,只有逐渐弥漫开来的、灰色的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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